主角 中部 第四章

那天從楚嘉禾和周玉枝那裡回來,憶秦娥心裡可難受瞭。她覺得,她從來沒有得罪過任何人,可不知咋的,好像誰都不待見自己。

回到房裡,她靜靜躺瞭一會兒,又躺不住,覺得渾身哪兒都不自在。連續四五天沒有練過功瞭,她想找個地方活動一下。隻要一進入練功、排練,就能把啥煩心事都忘得一幹二凈瞭。她想到團上排練場去,又覺得生疏,還是在房裡活動活動算瞭。她把腿搭上桌子,剛壓瞭一會兒,劉紅兵就推門進來瞭,手裡還提瞭一大網兜東西。

“我說地方太小,得找個大房子,你還跟我犟。你看這溝子大一坨地方,還能練瞭功?趁早聽我話,換房吧。”

憶秦娥可不喜歡劉紅兵這種說話口氣瞭,如果有個外人,還以為他們已經咋瞭呢。她就不高興地說:“劉紅兵,謝謝你一直關心照顧我。我也明白你的意思,可我已經跟你說過好多次瞭,這是不可能的。我還小,還不到談婚論嫁的年齡。再說,單位也不允許。我才來,得先搞事業,得給自己打點基礎。”

“這一切都不影響呀!我也沒說現在要結婚哪。我支持你搞事業!換大房,也是為瞭讓你住好,休息好,能搞好事業嘛。”劉紅兵一邊說,一邊從網兜裡朝出掏東西,都是些紅紅綠綠的塑料制品。

“你幹嗎呢?”

“給你安個簡易梳妝臺。本來是要買個好的,可這房裡放不下,隻好先湊合瞭。”說著,他就把一節一節的塑料管,拼接瞭起來。

“我不要,你快拿走。我真的不要,你就是安瞭,我也會給你扔出去的,你信不信?”憶秦娥態度很強硬。

可劉紅兵就是那麼一股賴皮勁兒,你再說,他還幹他的,不一會兒,還真把一個梳妝臺給支起來瞭。他剛朝桌上一放,憶秦娥就拿起來,放到門外去瞭。剛放到門外,劉紅兵又撿瞭回來。就這樣,相互扔出又撿回好幾次,最後,還是以憶秦娥徹底退讓告終。因為劉紅兵啥都不管不顧,而憶秦娥還要面子裡子的。她把東西拿出去幾回,都讓隔壁幾個打麻將的老人看見瞭,那幾雙警覺的眼睛,讓她不得不有所收斂。他們大概還以為是小兩口鬧仗呢。因為有一天,一個老太太就曾主動跟她說:“小兩口要相互忍讓呢。我看那小夥子蠻不錯的,你再發脾氣,扔東西,他都朝回撿。要是遇見一個倔巴佬,你朝出扔,他再用錘子砸,那這小日子就過不成瞭。”憶秦娥也沒法解釋,再要扔東西,她就趁晚上沒人的時候,端直扔到遠處的垃圾堆瞭。

可劉紅兵就是這麼一個死皮賴臉的貨,你扔瞭,他明天又能找回來。找不回來的,就再買一件。反正非把你氣死不可。並且他對生活細節還考慮得非常周到,就連墻上需要的吊桿,門背後需要的掛鉤,都收拾得停停當當。他嫌土地起灰,又去買回一大塊人造革來,朝地上一鋪,整個地面就有瞭紅木地板的感覺。頂棚是朝半邊斜著。他又去買回一些花佈來,朝上一繃,再用一些彩色佈條拉成格子狀,既美觀,又大方。他說這都是從朋友那裡學來的。三折騰四折騰的,偏廈房還真高檔瞭許多。這期間,憶秦娥也幾次給他發脾氣,扔人造地板革,撕頂棚佈,可扔瞭撕瞭,劉紅兵還是會再買回來,再整治。憶秦娥鎖瞭門,他會把門扭開自己進去。反正全然不把自己當外人瞭。有一天,劉紅兵甚至還給她買瞭一個尿盆回來,說這兒離公廁有八百多米遠,晚上起夜不方便,讓她就在尿盆裡尿。憶秦娥就罵他,說他耍流氓呢。劉紅兵問他咋耍流氓瞭,她說:“你怎麼這麼下流,說人傢女生那事?”劉紅兵急忙解釋說:“我是考慮到你晚上出去不方便,害怕遇見壞人。”憶秦娥說:“你就是壞人,人傢誰是壞人瞭。”“好好好,我是壞人,不該考慮你尿尿的事,好瞭吧!”“看看看,你還說流氓話。滾,立馬給我滾。”說完,憶秦娥就把尿盆子扔出去瞭。隻聽那花不棱登的瓷尿盆,在院裡霍啷啷滾瞭老遠。那天,劉紅兵也有些傻眼,氣得起身說:“好好,你真是一個生得沒法下嘴的毛桃子。說尿尿咋瞭,誰不尿尿?隻有雞不尿,鴨不尿,誰還不尿瞭?”“滾!”那天劉紅兵還真的氣得滾出去瞭。

劉紅兵越來越得寸進尺的“關懷”“照顧”,讓她覺得,是必須采取果斷措施的時候瞭。尤其是他還操心起瞭那些他不該操心的地方,這不更是原形畢露瞭嗎?她自己毫無辦法改變,覺得恐怕得依靠組織瞭。在寧州,她還有舅、還有胡彩香老師能商量。大小事,給朱團長一說,也一定能解決好的。可在這裡,她不僅沒個商量人,而且組織也不熟悉。說瞭,還害怕人傢傳出去,落笑柄呢。不說又咋辦呢?想來想去,她到底還是把這事跟古存孝老師說瞭,看他能有啥好辦法,幫著把劉紅兵攆走。可古老師說:“娃呀,這事也不一定是壞事,就看你咋看瞭。是的,你還小,才十九歲,正是事業爬坡的時候,談情說愛分心哩。可婚姻這事,有時候就沒個準頭。我們那時候的人,十八九,早都結婚有娃瞭。我第一個娃,就是十八歲時要的。那還是跟你大師娘生的。你現在這個師娘,那時還沒出世呢。”

古存孝跟憶秦娥說這話時,那個抽煙的師娘不在。憶秦娥不知道,這還是二師娘呢。古存孝接著說:“幹咱們這行的,婚姻不幸的居多。看著追你的排長隊哩,可真心跟你過日子的能有幾個鬼?你紅火瞭,他能給你拾鞋穿襪子。說個醜話,你屙下的,他都能一口熱吞瞭。你黑瞭,人老珠黃瞭,他立馬就腳板抹油瞭。真心遇見一個人不容易。這個劉紅兵嘛,現在還說不清,因為你是正火紅的時候。不過,從黏糊的程度看,好像也不能說他就沒動真心。我的意思是,先看看,也不給他啥話,也不要攆。是你的,跑不瞭;不是你的,經上一兩件事,你不攆,他自己都流舟瞭。”

憶秦娥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心裡……壓根兒就不喜歡他。他就是真心,我也不想。”

古老師說:“娃呀,也許我能猜到你的心思。都是過來人,啥還看不明白。你心裡……是不是還記掛著那個封瀟瀟?”

憶秦娥的臉一下就紅瞭,說:“不,不是的,我誰都不想。就是……就是不想談這事。”

古存孝說:“瀟瀟是個好娃,可來不瞭省城哪!我也推薦過,人傢說團裡不缺好小生。瀟瀟其他條件都好,就是嗓子不太贏人,僅僅夠用而已。省上劇團在底下拔人,都是挑尖尖掐哩。加上他又沒個得力人手幫忙,要來,恐怕是很難的。就憑這一點,你們就很難走到一起。”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

“不說這個瞭。娃,古老師的意思,就是再看看,那個劉紅兵要真有心瞭,跟他也算不錯。一來傢境好,讓你少操心;二來,我看這小夥子還蠻細心的。你唱主角,啥都顧不上,傢裡還總得有個支應事情,伺候你的不是?說不定,還真是老天給你安排的董永呢。”

憶秦娥知道,董永是《天仙配》裡的那個男主角,把七仙女愛得死去活來的。要把那樣一個男人,跟劉紅兵放在一起比,她先撲哧笑瞭。劉紅兵在她眼中,就是一個閑人。一個啥事不做,還能有好吃好喝的、還不缺錢花的“逛”男人。這種男人,最大的特點,用她舅的話說,就是三個字:靠不住。她舅在要走時,還多加瞭兩個字:絕對靠不住。可不管咋,她又覺得沒理由硬攆人傢。古老師最後給她瞭一個方子,說:“娃記住,就是好,手都別讓他摸。直到結婚,都絕對不能摸的。這樣我娃就值錢瞭。他真得瞭手,也覺得值錢,就會特別珍惜的。”

憶秦娥都出門瞭,古存孝又說瞭一句:“平常也別跟他撂幹話,盡量拿老成些。他要說流氓話瞭,你就兩個字,讓他把臭嘴閉緊。哦,‘把臭嘴閉緊’是五個字。兩個字是:你滾!嘿嘿嘿。”

憶秦娥笑瞭。在沒有再好的辦法時,也就隻好按古老師說的做瞭。

其實,她心裡是真的想瀟瀟瞭。從那天早晨離開起,她心裡就很難過。好些天瞭,老覺得還是跟瀟瀟在一起。有幾晚上做夢,還在跟瀟瀟一起演戲呢。瀟瀟對她是真的好,並且是那種一句多餘話沒有,但無處不在關心呵護著她的那種好。比如演出,要是嗓子有點不舒服,很快,她就會發現,身邊的某個地方,是突然放著藥瞭。她要是為排練、為演出,誤瞭吃飯,即使再晚,一定在一個地方,是會放著最可口的吃喝的。她由開始的不願接受,到被動接受,最後,甚至是有點欣然接受的意思瞭。現在回想起來,幾乎每個細節,都是十分美妙的。難道這就是愛情?她也在時時追問自己。並且老覺得,瀟瀟是會來西京看她的。有好幾次,她甚至覺得瀟瀟就在西京,是來看她瞭。可一回頭,站在身後的,還是劉紅兵,她就不免有瞭許多失落。

自那天劉紅兵生氣走後,沒過一天時間,就又賴進房來瞭。憶秦娥先是不理,後又想到古存孝老師過的那些方子,也就沒有再給他太難看的臉色。這傢夥見有縫可鉆,就又把尿盆端回來瞭,說:“可惜瞭,多好的蓮花瓣圖案,都碰爛瞭。不行我去再買一個。”

“買瞭我還扔。”

“我就不信你不尿。”

“不許說流氓話。”

“尿尿不是流氓話。”

“就是流氓話,那就是流氓話。”

“好好,流氓話,流氓話,憶秦娥不尿。”

“你滾!”

“好,我再不說瞭,你愛尿不尿。”

“滾滾!”

也就在這時,憶秦娥突然感到背後有人。並且感到這個人很熟悉。連氣息都熟悉得有些讓她透不過氣來。她猛一回頭,身後站的果然是他,封瀟瀟。

她有點傻瞭。

封瀟瀟也傻愣在瞭那裡,有一種進不是、退也不是的感覺。

倒是劉紅兵顯得大方自如起來:“哎,這不是封瀟瀟嗎?啥時來西京的?也沒打聲招呼,讓我跟秦娥去接一下。來,快進來坐!房小,轉不過身,將就著坐。哎,秦娥,你愣著幹啥,安排瀟瀟先坐下嘛!吃瞭沒?沒吃我給咱摻面。”

沒等劉紅兵說完,封瀟瀟就轉身走瞭。

憶秦娥急忙追出去喊:“瀟瀟,瀟瀟!”

封瀟瀟越走越快,最後幾乎是跑出院子的。

憶秦娥直追到待業廠大門外,都再沒找見封瀟瀟的人影。她又追到去寧州的汽車站。聽說今天發往寧州的車,已全走瞭,剩下就是明早再發的班車瞭。氣得她回到房裡,把劉紅兵美美罵瞭一頓。這還是她第一次罵劉紅兵:“劉紅兵,我日你媽瞭,你胡說啥呢。”

“我沒胡說呀。你同學來瞭,難道我不該熱情些嗎?難道你不想讓他吃一頓飯嗎?”

“我日你媽,劉紅兵!”

“好好,你日你日。你咋高興咋來。”

憶秦娥拿起尿盆,照著劉紅兵的頭,咣當磕瞭一下:“滾,你滾!”

“我滾,我滾。”

劉紅兵前腳出門,憶秦娥把花尿盆就摔瞭出去,剛好砸在劉紅兵的背上。

幾個打麻將的老人,正有人摳上一個“二餅”炸彈,手還在空中停著,那花尿盆就從劉紅兵的背上,蹦到麻將桌上,把一鍋牌砸瞭。

摳瞭炸彈的人,死死不丟手那張“二餅”。可其他人,已經趁亂呼呼啦啦把牌合瞭。摳炸彈的人,就罵開瞭。

劉紅兵急忙打躬作揖的:“對不起,對不起!”

有人還問瞭他一句:“你沒事吧?”

隻聽劉紅兵儼然像傢裡人一樣地應付著:“沒事,沒事。傢裡嘛,就那些事。”

氣得憶秦娥在房裡就號啕大哭起來。

第二天一早,憶秦娥又去瞭一趟車站,希望見到封瀟瀟。可三班車全發瞭,還是不見瀟瀟的蹤影。

憶秦娥眼前,就又一次為瀟瀟模糊瞭。

《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