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嘉禾和周玉枝走後,憶秦娥忍無可忍地,到底還是大發瞭一次脾氣。她是堅決想把劉紅兵趕走瞭。她覺得,劉紅兵這個傢夥是故意要把她和他的關系,弄成既定事實。楚嘉禾和周玉枝的一臉壞笑,她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可她當時又不能發火,就任由著這個傢夥去表演瞭。在她送楚嘉禾、周玉枝出門的時候,楚嘉禾竟然把什麼時候結婚的話都問出來瞭。她一再解釋,楚嘉禾還是那句話:“妹子,這事甭解釋,越描越黑。我和你玉枝姐,雖然沒吃過豬肉,可誰還沒見過豬走路瞭。你就好好過你的小日子吧。這拐角房也挺好的,我看床也蠻軟和,你就好好享受吧。嘻嘻,我的碎妹子。”說完,兩人嘎嘎嘎地笑著跑瞭。氣得她在待業廠門口,傻站瞭好半天。
一回房,她就鬧著要劉紅兵走。劉紅兵前後要她講出讓他走的道理來。她就說:“我們這算咋回事?算咋回事?”
“談戀愛呀!”劉紅兵訕皮搭臉地說。
“談你個頭哇談戀愛。誰跟你談戀愛瞭?你把我的名聲都壞完瞭。你走,你走!”說著,憶秦娥就把劉紅兵朝門外推。
推著推著,憶秦娥把自己閃出門瞭,劉紅兵還反倒退回來,一屁股坐在床上瞭。憶秦娥再惱,他都死皮賴臉地笑著。氣得憶秦娥隻有一連聲地罵他:“死皮!沒見過世上還有臉皮這樣厚的人。”
“沒見過吧,我這臉皮呀,能有城墻磚那麼厚。不,比磚還厚一些,你見那城墻拐彎的地方沒有?就有城墻轉拐那麼厚。”說著,他還把臉皮朝起扯瞭扯。
憶秦娥隻能無奈地再罵一聲:“死皮貨!”
“死皮貨,我是死皮貨。”說著,劉紅兵又開始摻面,要給她包餃子瞭。
吃完飯,劉紅兵就出去瞭。再回來的時候,他手裡又提瞭一網兜東西,裡面有煙酒,還有高橙、罐頭啥的。他把東西朝桌上一撂,說:“去吧,晚上不容易碰見人。”
“去幹啥?”
“不是去看啥子瘋子導演嗎?”
“我又不認識人傢,看人傢幹啥。臊哇哇的。”
“你看你,說你靈光,欺負起我來,比誰都靈光。說你瓜,你瓜起來,比鐵瓜都瓜。你同學說得對著哩,再不出手,就沒你的戲瞭。誰又不欠你的,不‘煙酒煙酒’,還能有你的米湯饃?快去吧!”
“我不去。不會。”
“不會學呀,誰天生就會?人是感情動物,常去跑一跑,即使這次不行,下次總會給你機會的,懂嗎?這種事,我見得多瞭。”
“不去。我嫌丟人。”
“這有啥丟人的?人傢要是喜歡這一套,你不去,不就把一身的武藝瞎完瞭?一輩子演不上戲,跑個龍套,吃瞭那麼大的苦,練瞭一身好功夫,圖個啥?去吧去吧,地方我都打問好瞭。”劉紅兵又給憶秦娥做瞭半天工作,她才極不情願地起身去瞭。
憶秦娥實在不想去,過去買東西看過茍存忠老師,看過她舅,還看過胡彩香老師,再沒去看過別的啥子人。即使把戲唱得那麼紅火,朱繼儒團長那麼重視她,給她辦瞭那麼多好事,她舅讓她買點東西去把朱團長看一下,她都沒好意思去的。可今天,硬是被劉紅兵趕上架瞭。
封子導演,在全團唯一的一座單元樓裡住著。這座樓裡,都住的是領導和一些有資歷的老藝人,還有一些主演。憶秦娥戰戰磕磕找到封導門口,半天不敢敲門。突然聽到樓下有人上來,她就急忙朝樓頂跑。等瞭好半天,聽底下沒動靜瞭,她才又慢慢溜下來。剛溜下來,又聽見樓上有人下來,她就又急忙朝樓下跑。這樣來回跑瞭幾次,覺得實在沒有勇氣敲門,剛好又聽到樓上有人下來,她就一溜煙跑到樓下瞭。劉紅兵見她依然提著東西,就問咋瞭。憶秦娥把東西朝他手上一扔,扭頭朝前走去。
“到底咋瞭嗎?”劉紅兵一個勁地追問。
憶秦娥說:“你說咋瞭。要送你送去。”
劉紅兵說:“這可是你說的噢,我代你送去瞭。”說著他轉身就要上樓。
憶秦娥急忙喊:“哎哎,你回來。你算做啥的,你送?”
“你說我算做啥的?你不送,就要在這裡受欺負一輩子,你懂不懂?現在誰想辦事,不上貢能行?你真是太瓜瞭,就知道演戲。去,門一敲,硬著頭皮就進去瞭。別聽人傢說不要這樣,不要這樣嘛,越說不要這樣,你越要把東西放在那裡。如果人傢說下不為例,那你下一次就更要去瞭,懂不懂?這都不懂,還在社會上混啥呢混,真是個瓜娃喲。”
還沒等劉紅兵說完,憶秦娥就接上話茬說:“以後不許說我瓜。你算啥人嗎,都說我壞話。”
“好好,不說瞭,你不瓜,你靈醒。快去!我跟著你。”說著,劉紅兵就促著憶秦娥朝回走。
憶秦娥身子一趔,說:“不許挨我。”
“好好,我不挨。我不挨。”
“也不許你跟著我。”
“不跟,我不跟。你快上去。”
憶秦娥就又磨磨蹭蹭地上去瞭。可到瞭封導門口,咋都不好敲門。正在左右為難的時候,卻有一隻手,已經把門敲響瞭,她回頭一看,竟然是劉紅兵。她正想埋怨呢,封導的門已經開瞭。她感覺身後有人美美推瞭一掌,她就被掀進去瞭。
來開門的,是一個腫眼皮泡的中年婦女,滿臉不友好的樣子,問:“找誰?”
“封……封導。”憶秦娥結結巴巴地回答。
“找封子幹啥?來尋情鉆眼的吧。你叫個啥?”憶秦娥沒有想到,這女人說話是這麼直戳戳、硬邦邦的,並且語速極快。
“憶……憶秦娥。”
“啥幌子娥?”她大概沒聽清。
“憶秦娥。”
“咋起瞭這麼個怪名字?哪來的?幹啥的?”
“我就是這團裡……才調來的。”
“我就知道是才調來的。外縣的吧?”
憶秦娥點點頭。
那女人不無鄙夷地看瞭看她,說:“我說來尋情鉆眼的吧。外縣唱得美美的,都擠到這西京城來做啥?都有病呢。哎封子,有人找你。”她沒有好氣地對裡邊喊瞭一聲。
憶秦娥想不到,西京人說話咋這硬剮硬蹭的。常言說:伸手不打上門客。她感到,這女人簡直是在拿大耳光抽自己哩。啥難聽話都能說出口。幾乎一下把人的面子都剝得幹幹凈凈瞭。她的臉唰地就紅到脖根瞭。弄得她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就那樣神情慌亂地前後挪著腳。隻聽那女人又喊:“哎哎哎,換鞋換鞋。東西甭朝裡拿,就放在門後。那兒。那兒。那兒。”說著,她用腳尖朝門背後放垃圾的地方點瞭幾點。憶秦娥就隻好把東西放在那兒瞭。隻聽“砰”的一聲響,關門聲嚇瞭她一大跳。
這時,封導從裡邊房出來瞭。封導看瞭看她,又看瞭看門背後放的東西,冷冷地說:“進來吧。”憶秦娥就跟著封導進瞭裡邊房。她身後,那女人立即拿起拖把在她踩過的地方,細細拖瞭起來。
她進的是封導的書房,不大,但三面墻都是書。墻上、地上、桌子上,擺滿瞭舞美設計圖。還有舞臺調度圖。調度圖是封導自己畫的,有些是直接畫在劇本邊緣上的。憶秦娥知道,這都是《遊西湖》裡要用的。封導是拿到排練場讓大傢看過的。
封導讓她坐,她就在書櫃前的一個小矮凳子上坐下瞭。
她剛坐下,那女人就把地拖到她腳下瞭。一邊拖,還一邊嘟噥:“幹這行,得吃有本事的飯,靠尋情鉆眼不成。”
她聽著這話,都想找個地縫鉆進去。
憶秦娥不停地蹺起腳讓著,可那腫眼皮泡的女人,還是要用拖把不停地磕著她的鞋,讓她來回避讓不及。直到那女人一路拖出去,封導才問:“有事嗎?”
一下把憶秦娥給問住瞭,她嘴裡磕絆著:“沒……沒事。”
停頓瞭一會兒,封導又問:“你是從寧州調來的?”
憶秦娥點點頭。
“你的戲都是古存孝排的?”
憶秦娥又點點頭。
“功底是不錯,但毛病也不少。都是老‘戲把式’那一套,拼命拿技巧向觀眾討好呢。這在舊戲舞臺上是可以的,但現在不行瞭。演戲得塑造人物。一舉一動,要符合人物性格邏輯呢。不能為耍技巧而技巧,得與內心活動有關聯。”
憶秦娥感到,封導在說這些話時,是很真誠的。他還指出瞭她開始排練時,一些具體動作的不合理。就在封導給她說戲的時候,那個女人又拿著拖把進來拖瞭好幾回地。封導就不得不低聲告訴她:“你姨有病呢。好多年都沒下樓瞭。”直到這時,憶秦娥才斷定,這就是封導的夫人。
後來憶秦娥才聽說,封導的夫人原來也是唱花小旦的。有一年,從外縣調來一個女主演,一下把她的主角位置替代後,她就得瞭一種眩暈癥,走路失去瞭平衡。再後來連上下樓都成問題瞭。治瞭好多年,也沒效果,就病休瞭,再沒上過班。時間長瞭,她還得瞭一種潔癖癥,手中遲早不是拿著拖把,就是拿著抹佈。但凡傢裡來瞭人,從人傢進門起,她就開始拖、擦個不停,直到離開後,還要清洗半天。說她尤其見不得來女的,一有女的來找封導,走後她能用掉一包洗衣粉擦地。嘴裡還不住地嘟噥著一些怪話。一般女的找封導,都是不到傢裡去的。
憶秦娥什麼也不知道,就撞到槍口上瞭。
封導也再沒說多餘話,就是讓她好好學,說盡量要朝團上的風格靠,無論唱腔、道白、表演,要她都得規范起來,不能再是“外縣范兒”。封導在說“外縣范兒”時,又把古存孝拉出來說瞭一通。他說這個人,身上的確有東西,能背下整本整本的戲。但都“太江湖”,“太毛糙”,“路子太野”。不適合在省級以上舞臺呈現。還說古存孝人也很任性,脾氣還生大,誰的話都聽不進。他還說,省上劇團排戲,跟縣劇團不一樣,你要讓演員做個動作,演員就會提出為啥做這個動作,心理依據是什麼?老古常常就被問住瞭。說到後來,封導把話題一轉說:“聽說這傢夥還有兩個老婆,都睡在一個床上。老傢夥,是不要命瞭。這事不光在咱團上炸鍋瞭,在省上好多文藝團體都搖瞭鈴瞭。他還做的是舊戲班子、舊藝人的夢哩。”說著,封導還笑瞭一下。
憶秦娥也不好說啥,就那樣靜靜地聽著。直到封導的夫人第五次進來拖地,她覺得再也不好坐下去瞭,就起身準備走。這時夫人又插進一句狠話來:
“唱戲得憑真本事哩。沒真本事,靠尋情鉆眼,投機取巧,就是給你一個主角,你也就是屁股裡夾掃帚——生裝大尾巴狼哩。”
這話把封導都惹笑瞭。
到瞭門口,憶秦娥就準備往出走,誰知封導的夫人直喊叫:“哎哎哎,幹啥幹啥幹啥?把這個快拿走。”她用拖把指著垃圾桶旁的禮物。
“我……我是來看封導和阿姨的。”
“不用看不用看不用看,你的心事我都知道。封子不抽煙,也不能喝酒。他看著人高馬大的,也就是個空架子,一身的病。心臟不好,尤其是腎臟更不好,哪兒哪兒都不對勁。啥啥用都沒有瞭。就能排個戲。你的,都把心眼兒長正瞭。尤其是你這些外縣來的,一身的‘外縣范兒’,還愛搞些沒名堂的事。有本事,就朝舞臺中間站,別在曲裡拐彎的地方瞎踅摸,瞎挖抓。球不頂。把東西快拿走,拿走拿走拿走!”
憶秦娥還傻站著,不知如何是好,那女人就用腳踢起那兜東西瞭:“你拿不拿?你要不拿瞭,我就端直給你撇出去瞭。”
封導在一旁說:“快拿走,不用這個。娃,你好好唱戲就行瞭。”
夫人突然又喊叫起來:
“啥娃不娃的,以後不要叫得這樣烏陰、喪眼。叫同志。在革命隊伍裡,一律稱同志。你都先把關系擺正瞭再排戲。”
說完,夫人提起東西,一下撂進憶秦娥懷裡,就把她一掌推出瞭門。憶秦娥還沒站穩,她又伸出手,把門外的把手擦瞭擦,就砰地把門關上瞭。
憶秦娥像是被人剝光瞭衣服一樣,渾身顫抖著站在門口。這時,劉紅兵又突然閃瞭出來,問:“咋?沒上道?”
“上你娘的個頭!”
罵完,憶秦娥端直把那兜東西,狠狠砸在瞭劉紅兵的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