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秦娥就想著,劉紅兵是咋都不會錯過這熱鬧的。要是能錯過這熱鬧,他就不是劉紅兵瞭。臨走那幾天,劉紅兵肚子實在拉得不行,幾乎過幾分鐘就要朝廁所跑一趟。有時跑不及,從奇怪的表情看,好像都拉到褲子上瞭。但凡勉強能堅持,他都是會跟著大部隊跑的。可僅僅隻隔瞭兩天,他到底還是死來瞭。人明顯瘦瞭一圈,眼睛也眍下去兩個深坑,看人的眼白一下多瞭許多。嘴唇也是泛著烏青的。憶秦娥也懶得問。也沒氣力問。他要攙她,她胳膊一篩,他就隻好像尾巴一樣,硬粘在憶秦娥身後瞭。
從劇場到住地,團上租瞭公交車。第一車拉著樂隊和一些卸妝快的龍套演員早走瞭。第二車,還等著她和那些管服裝、管鞋帽、管化妝的。到瞭車前,她第一腳竟然沒有登上去,是劉紅兵在屁股上促瞭一把,才攀上車門的。就在她登上車門的一剎那間,車上突然響起瞭熱烈的掌聲。她看見,是單團長和封導,在帶頭為她鼓掌。
這是她第一次感受省秦這個團隊,對她的集體欣賞和褒揚。
單團長已經在第一排,給她安排好瞭位置。她還有些不敢坐。但封導硬讓她坐下瞭。她的“尾巴”劉紅兵,在她坐下後,還在十分親切友好地跟遠處人飛吻,給近處人一一握手。並又是打躬,又是作揖的,就好像今晚是他在首都放瞭衛星,制造瞭原子彈。逗得滿車人都發瘋似的狂笑起來。連單團長和封導,他都是接見過好幾次,握瞭好幾遍手的。後邊有人燒火,讓把大傢都“親切接見”一下。他還真就挨個朝後邊握起手來。在他握手的過程,滿車人還拍起瞭固定的節奏,配合著他越握越來勁的行動。氣得憶秦娥就想用手中的提兜,狠命朝他後腦勺上砸去。接見完瞭車上所有人,大傢又把他起哄到車前邊,他又跟單團長和封導親切握瞭第N次手,車就開動瞭。前邊明顯是沒有坐的地方瞭,有人就喊叫:“紅兵哥,端直朝你的人腿上坐呀!”“坐!”“坐!”“坐!”後邊一些年輕人,甚至站起來喊叫。劉紅兵這個二蛋貨,還真朝憶秦娥腿上坐瞭。憶秦娥一閃身,他一屁股塌在瞭地板上。惹得一車人,又是打口哨,又是拍椅子背,又是拿腳跺車廂的,一下把狂歡推向瞭高潮。氣得憶秦娥到底還是照他屁股踹瞭一腳。車一搖晃,劉紅兵就勢歪到引擎蓋上坐下瞭。
後邊人還在歡樂著,隻見單團長站瞭起來。他第一次沒站住,是劉紅兵急忙伸出手,把他那條殘疾腿扶瞭一把才站住的。單團長拍瞭拍巴掌,讓大傢安靜瞭下來。他說:“今晚演出很成功,比預想的要成功得多。沒有任何紕漏。用封導的話說,簡直是一匹織得最渾全的錦緞。整個演出,我們有人數瞭一下,一共是九十七次掌聲。我也在下邊看瞭,有好幾處,都是評委在帶頭鼓掌,帶頭喊好。幾個老專傢都拉著我的手說:秦腔有希望瞭。說這是一個大劇種,是梆子戲的鼻祖,也可以說是京戲的祖師爺。把秦腔振興起來,戲曲才有大希望。今晚還來瞭不少部委的領導,也都很滿意。尤其是咱們省在京的領導,有的過去看過《遊西湖》,說這次演出,與‘文革’前的演出比,毫不遜色。並且說,演李慧娘的這個演員,太難得瞭。秦娥,都誇你呢。說你扮相好,個頭好,唱得好,戲做得好,火吹得好,一連說瞭五個好,還都想見你呢。可惜你當時累得出不來。我要特別告訴大傢一個好消息:後天晚上,有可能讓我們到中南海懷仁堂演出。當然,這事還沒最後定。來看戲的領導,回去還得匯報商量。讓我們靜等消息呢。”單團長說到這裡,大傢又激動地敲起椅子背來。單團長接著說:“我們明晚先得搞好最後一場演出。首都文藝界可能會來一些人看戲。今晚幾個團都要票瞭,一要就是上百張。行內人看戲,可是不好演,大傢得把勁鉚足瞭。無論今晚還是明天,都不要出去逛瞭,就在傢好好休息,養精蓄銳,以利再戰。我們來是給首都匯報的,不是來胡逛蕩的。辦公室和業務科要好好檢查,再有出去胡逛的,一律扣工資。”有人在後邊制造瞭一聲尖銳的口哨聲,把一車人又惹得哄堂大笑起來。單團長氣得問:“誰來?是誰打口哨來?不滿意團上決定,站起來講。”有那好出洋相的,就站起來敬禮說:“報告團座,好像是車外傳來的。”一車人又笑得前仰後合起來。
晚上,盡管要求那麼嚴,一團人還是偷偷溜出去瞭大半。說都到天安門看夜景去瞭。憶秦娥房裡的兩個老師,也跟人跑瞭。劉紅兵就到憶秦娥房裡幹坐著。憶秦娥累得也沒話瞭,即使有話,也不想搭理他。劉紅兵就沒話找話說,主要是說今晚演出的盛況。他說他坐飛機是八點過十分趕到劇場的。進劇場把他嚇瞭一跳,所有觀眾,就跟死人球一樣,蔫兒著一動不動。憶秦娥白瞭他一眼,嫌他說話難聽。他還補瞭一句:“真的跟死人球一樣。”憶秦娥就讓他出去。他說:“好好好,跟活人球一樣。”憶秦娥說瞭聲“滾”,他才註意用詞瞭的。他說,沒想到首都觀眾這樣冷靜,冷靜得就像一潭死水。第二場戲完,他還帶頭鼓瞭幾下掌,可沒一個人跟,弄得好多觀眾還回頭怪看他呢。他想,畢瞭,今次調演可能畢瞭。他說他都不敢想象,她這陣兒在臺上的壓力。弄得他身上都出瞭幾身冷汗。戲是從第四場結尾開始慢慢熱起來的。越朝後演,越熱。有些地方,他帶頭領瞭掌,有些地方,完全是觀眾自發的。尤其是到瞭《殺生》一折,他擔心得都不知道鼓掌瞭,可掌聲卻此起彼伏地炸起堂來。他說,看著自己人演得這麼好,他的那個驕傲啊,就想對著滿池子人喊:你們知道不,這個演李慧娘的,是我老婆!我劉紅兵的老婆!
憶秦娥氣得把桌上的鏡子一下推倒瞭,說:“劉紅兵,你還嫌給我丟人不夠是吧?”
“我咋又給你丟人瞭?”
“你咋又丟人瞭?誰讓你來的?你來算咋回事?”
“全團人都知道是咋回事。你不知道是咋回事?”
“你臉太厚瞭,劉紅兵。”
“我臉咋厚瞭,憶秦娥同志!”
“你滾!”憶秦娥到瞭關鍵處,也就隻能說出一個滾字的狠話來。
劉紅兵每每聽到這個字,就是笑,訕皮搭臉地笑。剛從劇場一回到住地,他就出去給憶秦娥買瞭各種吃喝放在桌上。並且還買瞭止吐藥,他把白開水浪瞭又浪,吹瞭又吹地讓她喝。可憶秦娥死都不喝,還非讓他把東西拿走。他自然是不會拿瞭。憶秦娥就說累瞭,想睡覺。他又給憶秦娥拉開被子,伺候她躺下,才走的。
他都出門瞭,憶秦娥又警告瞭他一句:“不許跟團上人亂說亂諞。不許住在團上誰的房裡。要住,你就住到一邊去。你不是我的啥人,你要再亂說,我就踢你。”
“不說不說,保證不亂說。”劉紅兵說著,還扇瞭自己一嘴掌。
憶秦娥知道說啥也不管用,就這號死皮,也不知是咋染上的,反正再也抖不離手瞭。氣得她一想起來心裡就堵得慌。不過,在劉紅兵走後,她也想:自己就是再不給他面子,他還是這樣一如既往地追著自己,纏著自己,照顧著自己,也算難得瞭。封瀟瀟再好,畢竟是遠離著自己的。甚至這麼長時間,連片言隻語的音信都沒有,也就讓她徹底失望瞭。她甚至感覺,自己一邊在罵劉紅兵,踢劉紅兵,卻又一邊在慢慢接受著劉紅兵瞭。這是一種無奈,似乎也是一種滴水穿石。每每想到這裡,她又覺得於心不甘,咋是這樣,就把一生要交給這個從一開始就很是不喜歡的人瞭?她懶得去想瞭。想也無益。並且越想越頭疼。她就幹脆熄燈準備睡瞭。明天還有一場惡仗呢。她知道,給內行演出是最難的事瞭,何況是首都的內行,還有全國來觀摩的內行。他們看戲,就跟面對醫院的透視機一樣,五臟六腑裡有點毛病,隔著衣服都是能看出來的。她隻能睡,用睡的辦法養護嗓子,養護精神,以保證重要演出。
也不知啥時,她突然聽到瞭窸窸窣窣的響聲。睜眼一看,是那兩個老師回來瞭。兩人見她醒來,一個說:“秦娥,你真能睡呀!從來北京到現在,除瞭走臺、吃飯、演出,你就一直把背粘在床板上。小心睡瓜瞭。”另一個說:“這娃哪來這麼多的瞌睡,像是瞌睡蟲托生的。起來新鮮新鮮再睡。要不然,半夜醒來才難受呢。”憶秦娥一看表,是凌晨快一點的時候。她們開著燈。燈是吊在房子正中間的位置,雖然有些昏黃,可半夜亮著,畢竟是很刺眼的。她就把身子翻到面向墻的位置瞭。隻聽她們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起瞭北京見聞,收拾整理起瞭白天和晚上出去買的東西。她們把給老漢、兒媳婦、孫子、外甥女,還有鄰居讓捎的東西,全都攤到瞭床上:有鞋帽,有襪子,有襯衣,有乳罩,有褲頭,有西服,有裙子。是一件件拿出來比試著。從樣式,到花色,再到鎖邊、紐扣,沒有不討論的。討論著討論著,怎麼又把目標全都對準瞭自己的兒媳婦,共同聲討瞭大半夜,才關燈躺下。躺下後,兩人又商量瞭明天的逛街計劃。一個說去王府井看看。另一個說,還是前門大柵欄有轉頭。說那裡啥都有,並且還便宜。說王府井的貨好是好,可有點殺人不眨眼。一個又問:“明天啥時走?”一個說:“吃瞭早飯吧。”另一個說:“單仰平不是說瞭,明天堅決不讓出去嗎?”那一個說:“人傢主角在傢養神哩,你個爛搬佈景的,養瞭神,是去臺上跟人傢主角搶戲呀。逛你的,晚上七點趕到劇場,不誤那一片假山景就是瞭。”一個很快就夢見周公瞭。另一個還在問:“那啥時看天安門升國旗呢?”那一個的鼾聲,就從腹腔,以共鳴音的渾厚拉動,震得沒釘穩當的窗玻璃,都在咔咔嚓嚓顫抖。另一個還抱怨瞭一句說:“吆豬哇,你個老挨炮的。”
憶秦娥咋都睡不著瞭。她從她們的談話中,在想象著首都的樣子。她也不知王府井在哪裡,也不知大柵欄在哪裡,更不知六必居的醬菜有多好吃,也不知張一元茶葉,為啥要成幾十斤地朝回買。好像都在買,都在說。稻香村又是個什麼村子呢?從她們的議論看,好像是個糕點鋪子。那裡的糕點,又能比西京的好吃多少呢?她也是胡思亂想著,越想腦子越清醒。加上兩個老師此起彼伏的呼吸道拉扯聲,堵塞聲,開通聲,不停地刺激著自己,她就幹脆又開始在腦子裡過戲瞭。她從第一次上場開始過起,直過到把奸相賈似道用鬼火燒死。天還沒亮,兩個老師還在拉風箱。她就又過,過著過著,瞌睡才又來瞭。
早上吃完飯,人都溜走完瞭。單團長還讓辦公室查,看誰都違反紀律跑瞭。查來查去,除瞭憶秦娥,其餘基本都溜出去瞭。他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算瞭。
憶秦娥吃完早飯,劉紅兵問她出去轉不。她也睡得有點難受,就想在附近走一下,但又不希望跟劉紅兵一道。就說不轉。劉紅兵又賴在房裡不走,她隻好起身,說要出去走走。可剛到旅館門口,一陣風襲來,嚇得她又立馬用手捂住嘴,跑回大廳瞭。這種風最傷嗓子,一旦感冒,咳嗽起來,麻煩就大瞭。劉紅兵說買個口罩戴上。她堅持還是在房裡休息,就又窩回來瞭。房裡沒人,劉紅兵就坐著不走。他不停地叨叨昨晚戲咋成功,一團人咋慶賀的事。說有人出去喝啤酒,回來時,醉得把牙都跌碎瞭半邊,他還陪著去醫院,幫著縫瞭豁嘴唇。憶秦娥就問他,昨晚睡在哪裡?他說:“弟兄們都愛跟我諞。我走瞭走瞭,又被幾個人扯耳朵拽胳膊地拉回來,整整諞瞭一夜。一直都在說戲,說你呢。”氣得憶秦娥還真給瞭他一腳。他急忙說,都說的是好話。憶秦娥就罵:“誰讓你說我瞭。好話也不許說。叫你睡到一邊去,你偏要死到團上,爛嘴胡掰掰。你死去吧你。”劉紅兵揉著被憶秦娥踢過的地方,光嘿嘿笑。憶秦娥是練武功的人,這一腳,還真踢得不輕呢。連憶秦娥自己都覺得腳尖有點痛瞭。
劉紅兵又幹聲沒趣地坐瞭一會兒,憶秦娥讓滾,他就給她收拾好胖大海和麥冬水,聽話地滾瞭。憶秦娥站起來,在房裡壓瞭壓腿,踢瞭幾下,又扳瞭一會兒朝天蹬。她覺得還有力氣,就又拿瞭十幾分鐘大頂。然後,她喝著胖大海,看著窗外的院子,咦咦呀呀喊瞭幾聲嗓子。有其他旅客在抬頭看聲音是從哪個窗戶傳出來的。她就沒敢再喊瞭。過瞭一會兒,單團長和封導領來一個記者,說是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要采訪她。劉紅兵也跟瞭進來。人傢問啥,她都不知咋回答,隻是用手背擋著嘴幹笑。好多話題,還是單團長和封導代她說的。最讓她討厭的是劉紅兵,不停地插嘴,好像啥他都知道。記者就問他是幹啥的。還沒等他說出來,這次憶秦娥倒是搶得快,說他是團上舞美隊扛箱子的。劉紅兵還想張嘴,就被憶秦娥用眼睛瞪得閉上瞭。記者看她不會表達,就讓她給聽眾唱幾句秦腔,她就唱瞭幾句。記者很滿意,接著又聊瞭幾句關於秦腔的話題,采訪就結束瞭。劉紅兵怕挨尅,在單團長和封導送記者走的時候,也跟著腳底抹油,溜瞭。
為保證晚上演出,憶秦娥不得不又睡下瞭。
這天晚上的演出,觀眾爆滿。掌聲也比昨晚多瞭十好幾次。關鍵是演出剛一結束,就傳來消息說:進中南海演出的事定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