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 中部 第二十三章

憶秦娥咋都沒想到,回來的第二場演出,底下觀眾裡竟然有寧州劇團來的人。尤其是還有她娘、她姐、姐夫、她弟。她隻感到,這場演出比任何一場都熱烈,都勁爆。演出剛一完,她硬是撐持著謝瞭一下幕,就急忙朝廁所跑。以臺下的呼喊聲,大幕是應該再拉開、再謝幕,直到觀眾依依離去的。可惜她咋都撐不住瞭,還沒等跑到廁所,就吐在劉紅兵的背上瞭。劉紅兵是在前邊給她開路的。憶秦娥進瞭廁所,有幾個戲迷甚至還跑上舞臺,質問團上:觀眾都沒走,演員為啥不再出去謝幕瞭?還有沒有禮貌?有的甚至還說:進瞭中南海就不得瞭瞭,是吧?對普通觀眾就這麼傲慢無禮,你們到底是為誰唱戲?單團長和封導隻好反復給人傢解釋,說憶秦娥要吐,幾個人架到廁所去瞭。還說不信你們可以去看。戲迷這才問怎麼瞭。單團長說:可能跟吹火有關,松香粉吹燃後,味道很重,很嗆人,有些還吸進瞭喉管裡。一個戲迷才感嘆說:“演員這麼辛苦的!隻是太可惜瞭,戲真好,觀眾才等著謝幕呢。戲要難看瞭,早抽簽跑瞭。聽聽,你們聽聽,觀眾到現在還沒走呢。”底下的掌聲的確還在繼續。不過這陣兒,已經由爆裂變成一種跟部隊戰士看演出一樣的掌聲瞭,是齊齊整整的啪啪聲。單團長就一瘸一拐地跑到廁所邊,問憶秦娥怎麼樣瞭,說觀眾都不走,恐怕得堅持著再謝一次幕。憶秦娥就撐著出來,又上去謝幕瞭。不過在謝幕中,她看見瞭寧州劇團的人。看見瞭她舅。還看見瞭她娘、她姐、她弟。他們全都擁到舞臺前邊來喊好,來鼓掌瞭。她的娘甚至在給她大聲打招呼:“招弟!招弟!”娘還抱起小弟易存根,在鼎沸的人聲中喊叫:“叫姐,快叫姐,那就是你二姐!”她的眼眶迅速被淚水模糊瞭。

大幕終於再次關上瞭。

憶秦娥卸妝時,寧州劇團的人和她傢裡人,都在劇場大門外等著。

楚嘉禾和周玉枝演的是李慧娘替身:“鬼魂若幹人”。她們隻在《殺生》的最後出現一下,就幾十秒鐘的戲,是被鬼火燒得行將就木的賈似道的幻覺人物。那時燈光幽暗,磷火森森,且煙霧繚繞,也就誰都看不清“若幹人”的臉面瞭。因此,妝都化得特別簡單,卸起來也快。當憶秦娥卸完妝出來時,楚嘉禾和周玉枝都跟大傢寒暄半天瞭。她一出來,人群“呼”的一下,就把她圍住瞭。不僅挨個跟她擁抱,而且幾個男同學還把她抬起來,“噢噢”地向空中拋瞭幾拋。惠芳齡直拍她的臉蛋喊叫:“真是太漂亮瞭!太漂亮瞭!太漂亮瞭!誰給你化的妝,天仙也沒你好看。”最後緊緊擁抱住她的,是胡彩香老師。胡老師就是一個勁地哭,淚水熱乎乎的,熱得憶秦娥心裡也瞬間湧流出瞭十分滾燙的東西。可惜,人群裡面沒有封瀟瀟。剛才她在舞臺上,就搜尋過他的。她還以為是當時淚水模糊瞭,沒看清。這陣兒全都看清楚瞭,就是沒有封瀟瀟的影子。她甚至有點失落。

劉紅兵在前後忙碌著招呼大傢,生怕寧州劇團人看不出他是啥角色。他還故意在人多的時候,把本來不需要的外衣,硬給憶秦娥披瞭在身上。憶秦娥端直給他抖瞭回去。他就給大傢做瞭個鬼臉,不僅掩飾尷尬,而且還顯現出瞭更深的意味。寧州團裡有那過去跟他混得好的哥們兒弟兄,就煽惑說:“紅兵哥,丈母娘在此,賢婿豈有不叫之理乎?”有人就跟著攛掇:“叫,開叫!叫媽,叫媽!”憶秦娥討厭得直想拉著娘離開。可這個死不要臉的貨,還真給叫上瞭:“媽——!”並且尾音拉得老長,像唱戲。把憶秦娥的娘,一下高興得笑窩在瞭地上。憶秦娥就給瞭劉紅兵一腳,這一腳踢得,似乎讓劉紅兵的角色更加合法化瞭。

劉紅兵硬是熱情地要請大傢到老蘭傢吃烤肉,說是西京最有名的烤肉。剛好大傢也都沒吃下午飯,就分頭上瞭出租車。憶秦娥自己也沒個主見,來瞭這麼多人,是應該招待一下,又不知怎麼弄,也就隻好任由劉紅兵去瞭。隻見劉紅兵一連叫住六輛出租車,一個個都安排得停停當當的。車隊就直奔老蘭傢而去瞭。

看來劉紅兵是老蘭傢的常客。他一來,老遠就有人招呼紅兵哥。吃烤肉的人那麼多,老板還是給他騰出一個大包間來。一下把二十幾個人全都塞瞭進去。劉紅兵是個人來瘋,見人多,尤其還是憶秦娥的娘、姐、弟,還有老師、同學,就更是神狂得厲害瞭。他開口先讓烤五百串筋、五百串肉、五百串腰子,還讓提十捆啤酒。胡彩香說太多瞭,怕吃不完。劉紅兵說:“今晚是個太難得的日子,秦娥這麼多親人聚集在一起,還能不吃他個昏天黑地,喝他個人仰馬翻。”逗得憶秦娥的那幫同學,又拼命地鼓掌喊好起來。

這一晚的確是有點“狂歡夜”的意思。大傢輪番給憶秦娥敬著酒,祝賀她“名動京華,聲震三秦”;也祝賀老娘胡秀英“生得偉大,養得光榮”;更祝賀“伯樂舅”胡三元“慧眼識才,馬躍千裡”;也祝賀胡彩香“心地良善,育人有功”。憶秦娥難得有這麼一次高興、放松的機會。尤其是團上這麼多老師同學,能專程來看自己演出,向自己表示祝賀,她真的是很感動,很開心。感動是感動,開心是開心,可有一個人沒來,卻也成瞭她的一樁心事。她太希望從他們的談吐中,得到一點封瀟瀟的蛛絲馬跡。可沒有任何人提到他。都在說她的不容易。說她現在咋“紅破天”瞭。雖然這些話,聽著也很是滋潤、受用,可她還是更想知道封瀟瀟現在在幹什麼。既然是全團組織進省城來學習,作為寧州團的臺柱子,他怎麼能不來呢?中途還是楚嘉禾為瞭刺激張揚得擱不下的劉紅兵,故意問瞭一句:“哎,瀟瀟咋沒來呢?瀟瀟最應該來給秦娥捧場麼,他們可是演愛情戲的絕配呀!”胡彩香先接話說:“就是的。我覺得秦娥的戲,還要瀟瀟來配哩。今晚這個裴郎,跟咱們瀟瀟可是差一大截著哩。先是扮相不如瀟瀟瀟灑,再是年齡也大瞭些。咱秦娥才多大,咋能配這麼老個裴郎呢,眼袋都出來瞭。”有人還補瞭一句:“溝子也有些撅。還是盤盤腿。”劉紅兵就插話說:“配老些好,配得太年輕,我還不同意哩。戲就是要突出咱慧娘麼。”大傢都笑瞭。是周玉枝又問瞭一句:“哎,真格瀟瀟咋沒來呢?他應該來呀!”有人就說:“瀟瀟可不是過去的瀟瀟瞭。這傢夥不知咋搞的,現在天天喝酒,都快成酒瘋子郝大錘瞭。就差滿院子捉老鼠‘點天燈’瞭。”憶秦娥心裡一怔,怎麼會這樣呢?難道是因為自己嗎?有人急忙說:“不說瀟瀟瞭,人真是變得太快瞭,有時一眨眼工夫就變得不敢認瞭。就說秦娥吧,這才調到省城多長時間,就坐上‘秦腔小皇後’的交椅瞭。可不是我說的,是報紙的題目。這不就跟變戲法一樣,把我們這些老同學都看糊塗瞭嘛!”大傢就又掀起瞭一輪給“秦腔小皇後”敬酒的熱潮,憶秦娥還真放開喝瞭起來。她覺得,這陣兒真是得點酒瞭。

一切都按劉紅兵的說法來瞭。果然有幾個喝得鉆到桌子底下去瞭。她舅胡三元和胡彩香,就讓收場。在大傢喝酒的時候,劉紅兵把住處都安排好瞭。憶秦娥她娘、她姐、她弟,都說要跟憶秦娥住。其餘的,就都由劉紅兵領到北山辦事處去瞭。

回到租住的房裡,娘和姐還都興奮著。弟弟第一次見真電視機,看得有些目瞪口呆。她娘們三個,就偎在床上拉起瞭傢常。先拉她爹。娘說:“你爹現在可活成人精瞭!這幾年養瞭一群羊,比村長都人五人六瞭。動不動就這裡上門請,那裡上門求的。”憶秦娥問咋回事。娘說:“叫你姐說,我不會說。”姐就說:“這幾年不是搞發傢致富嗎,一個地方一個招數,來一個領導一個弄法。咱寧州縣,前兩年主要是種烤煙。這下來瞭新領導,又開始發展佈爾山羊瞭。這羊還是一個外國品種,好多老百姓不想養。可上邊任務又硬,並且還要一個勁地檢查。爹養的這二十幾隻羊,就派上瞭大用場。今天被拉到這個鄉上,明天又被拉到那個村上,都是去湊羊數、哄上邊檢查的。一隻羊一天三塊錢,還給羊管好吃好喝的呢。”娘就接過話說:“還給你爹管待酒席哩。”弟弟也插話說:“爹把剩酒剩肉,還拿回來讓我和娘吃呢。”“你就嘴長。”娘還甩瞭弟弟一巴掌,又接著說,“一群羊也給喂得肥的,見天吃凈黃豆呢。你爹賊得很,不管走到哪裡,都說羊隻愛吃黃豆,說要不然,見瞭領導,四個蹄子跑不歡實。人傢就拼命拿黃豆給喂哩。你爹還說,這羊要是讓招弟看見瞭,可是愛死瞭,一隻隻都養得油光水滑的,背上的膘呀,都在三四指往上瞭。”娘先笑得快岔氣瞭。她和姐就都跟著笑。

說瞭她爹,又說起劉紅兵來。憶秦娥不想說,可娘和姐的興趣都很大,說這女婿嫽著呢。在吃烤肉的時候,她們聽說瞭劉紅兵的一些來路,是大得不得瞭的大官的兒子啊!娘開始還問比鄉長能大多少呢。姐說,比鄉長他爺還大一輪。娘就直嘖嘴說:“也不知易傢前世輩子是燒瞭啥硬紮香,後輩竟能攀上這樣的高枝。不僅門戶高,才貌出眾,做事大方,而且還懂禮數得要命。當著眾人面,都叫我三四次娘瞭。雖然是開玩笑,可人傢那身世,能不嫌咱這號從山溝垴垴鉆出來的土鱉蟲,整天圍著鍋臺、羊欄、豬圈轉的老媽子。那就是給瞭天大的面子瞭。”可正是這一點,讓憶秦娥更討厭劉紅兵瞭。晚上竟然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偏要一次次地叫媽、叫娘。那分明是覺得自己高人一等,才敢胡調亂侃呢。正經丈母娘,是你能隨便開叫、隨便亂喊的嗎?還喊叫得跟唱戲一樣,拿腔賣調的。她幾次都想上去踢他。可娘反倒不計較這一切,還把劉紅兵誇獎得不行,說這叫真正有錢有勢的人傢,啥大場面都能應對自如瞭。娘還讓她別把一吊整錢,生生熬成八百瞭。姐也一連聲地說:“好著呢,好著呢。無論傢庭、身材、長相,還是待人接物,都沒得挑剔。妹子你要不是唱瞭戲,出瞭名,恐怕這樣的人物,一輩子是連見也見不上一面的,還談婚論嫁呢。何況人傢還這樣‘狐迷子’上心的。”憶秦娥說啥,她們都說她心性太高。還說錯過這村,就沒這店瞭。連弟弟易存根也說:“二姐夫比大姐夫好,長得跟電視裡的人一樣。”憶秦娥怕傷瞭姐的心,急忙制止弟弟,說人碎碎的,就滿嘴亂跑調。姐就說:“存根說得對著呢,你姐夫哪能跟人傢比呀。你姐夫就是個滿山溝裡胡鉆亂竄的小藥材販子,鄉裡叫‘倒雞毛的’。人傢是什麼人物啊,你沒聽聽,弄幾臺彩電、冰箱、立式搖頭電扇,都不在話下呢。這哪能放到一桿秤上稱呢?你姐夫今晚都高興得跟啥一樣,說這輩子總算是遇見高人瞭,正準備拜妹夫為師呢。”娘也說:“不怕來弟不高興,吃的就不是一樣的飯麼,咋能擺在一個鍋臺上比胖瘦呢。”任憶秦娥咋說,一傢人都在反駁、“批鬥”她。她也就懶得說瞭。她說:“睡。”娘還是興奮著,要女婿,還要抱孫子的。憶秦娥就氣得把燈關瞭。娘在黑暗中笑著說:“你把電燈拉黑瞭,娘還是要孫子。就要你跟這個小夥子生下的。一準是人中龍。”姐也哧哧地笑著說:“抓緊噢,力爭年底見喜。”弟弟易存根“咚”的一聲炮響。娘照他屁股踹瞭一腳:“把不住嘴的貨,又吃多瞭。”

《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