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 中部 第二十四章

這天晚上,憶秦娥咋都睡不著。她在想封瀟瀟,翻來覆去地想。她覺得她還是愛著瀟瀟的。並且愛得那麼深。當她聽說,瀟瀟除瞭沒給老鼠“點天燈”,都快成郝大錘一樣的酒瘋子瞭時,她心裡可不是滋味瞭。瀟瀟對自己的愛,是那樣不顯山不露水,盡在一顰一笑間。大概也正是這種月朦朧,鳥朦朧,而讓那點太過脆弱的愛,中斷在瞭調離寧州的路上。那種躲躲閃閃、藏藏掖掖,又怎能抗衡得過劉紅兵吹著沖鋒號、端著沖鋒槍、喊著“繳槍不殺”的正面強攻呢?她突然急切地想知道封瀟瀟的一切,可又不能問任何人。她在等著天亮。天亮以後,是可以問她舅的。這一生,唯有她舅胡三元,是沒有什麼不可以打問的。這天晚上,大概是她這幾年失眠最嚴重的一個晚上。瀟瀟讓她難過瞭。她甚至在輕輕呼喚著他的名字。自己是不是把自己愛著的人害慘瞭?如果封瀟瀟真成郝大錘瞭,那她簡直就是一個罪人瞭。

第二天她舅一早就來瞭,說其他人都逛街買東西去瞭。弟弟也鬧著要出去。憶秦娥說她這幾天有戲,昨晚又沒休息好,不敢出去見風,就安排他們自己去瞭。人都走後,她就跟舅諞起來。舅把團裡的情況詳細跟她說瞭一遍:自她走後,這個團人心就散瞭,說跟山墻抽瞭龍骨一樣散亂。尤其是團長朱繼儒,一下泄瞭大勁。一開會他就埋怨說,以後再不培養人瞭。我們縣劇團培養人,都是驢子拉磨狗跟腳——出閑力呢。一旦有點成色,不是調到地區,就是調到省上瞭。咱還做這賠本的買賣,是腦子讓門縫夾瞭。也怪,老朱的身體也不行瞭,整天吭吭咳咳的,老瞭一大截。舅說有一回,朱團長還當著他的面埋怨說:你那個外甥女沒良心,為促紅她,我得罪瞭團上多少人哪!硬是把她促成臺柱子,促成縣政協常委,上瞭主席臺,當瞭副團長,連職稱也是破格評的,就這把人心也沒留住啊!團上一些老同志還抱怨我,說你個朱繼儒就是賤,不是愛小的嗎,這下讓小雞給老雞把蛋踏美瞭吧。你說我說啥?再不做這傻事瞭。團長我也打瞭報告,不想幹瞭,受不瞭省上這挖心挖肝術。你好不容易弄個人出來,他們三下五除二就弄走瞭。他們是枉掛瞭一塊省級劇團的牌子呀!自己不好好培養人,就愛搞這抽別人吊橋的事。說輕瞭,是不要臉;說重瞭,那就是厚顏無恥到瞭登峰造極的地步。這回你把戲演火瞭,也能看出他的興奮。要不興奮,他咋讓辦公室要掛一個橫幅:“熱烈祝賀我團演員憶秦娥調進省秦後一舉奪得全國表演一等獎”呢。這都是朱團長想瞭又想的詞。大傢要來學習,他也同意。想讓他帶隊,他卻咋都不來,說眼不見心不煩。他說你們去給秦娥鼓鼓掌、捧捧場,是必要的,人才畢竟是咱寧州出的嘛。憶秦娥聽到這裡,心裡也特別難過。朱團長為她那可是費瞭心思瞭。她老感覺,朱團長就像她爺。雖然她爺在她七八歲時就去世瞭。她爺在她上山放羊時,一旦天氣變化,就會拿著鬥笠、蓑衣,上山來給她披上的。遇見霜雪天氣,爺也會用草繩,給她腳底綁上“腳穩子”,怕她滑到溝裡瞭。爺走瞭,爹和娘都忙,就再沒人給她送鬥笠、蓑衣,綁“腳穩子”瞭。她感到,她現在就是那個沒爺的憶秦娥瞭。雖然單團長對自己也呵護著,可畢竟是比不上朱團長那般爺爺對孫女的好瞭。

說瞭半天,最後終於扯到瞭封瀟瀟。舅說:“這個娃子可能畢瞭。原來那麼乖的,我心裡都想著,將來把你們撮合成算瞭。可現在完全變瞭人樣瞭。我還勸過,也沒用。他就跟中瞭魔一樣,整天喝得昏頭耷腦的,眼睛發直,還犯花癡。畢得畢畢的瞭。”

舅說這話時,半邊臉顯得比平時更黑,齜出來的齙牙,是用嘴唇抿瞭兩抿,才包住的。

憶秦娥怔在瞭那裡。她突然想起瞭李慧娘對賈似道的一句臺詞:

“老賊真是罪孽深重瞭!”

自己又何嘗不是罪孽深重呢?

團上人看完戲,又轉瞭一天,大多都回去瞭。她舅和胡彩香老師他們幾個還沒走,說是要給團上買服裝、道具、鑼鼓響器啥的。劉紅兵就問憶秦娥:“那個叫胡彩香的,是不是你舅娘?”憶秦娥說不是的,問他咋瞭。他詭秘地一笑說:“沒咋,都是人嘛。理解,理解。”憶秦娥踢瞭他一腳,問他到底咋瞭。他才說:“兩個人在一起幹那事,叫辦事處的服務員撞見瞭。不過我都擺平瞭。”這話讓坐在一邊的胡秀英聽見瞭,氣得晚上她弟胡三元來,就把他劈頭蓋臉罵瞭一頓:“不要臉。這麼多年瞎瞎毛病還改不瞭。就跟人傢的女人胡扯哩,看你還扯拉到哪一天。還不準備麻利找個人結婚是吧?哪怕找個寡婦呢,總得有個正經名分,才朝一個炕上躺吧?眼看都四十多歲的人瞭,還這樣到處蹾瞭溝子又傷臉地瞎鬼混。真是把胡傢先人都丟盡瞭。”胡三元也懶得理他姐,就把話頭扯到一邊去瞭。憶秦娥自是不敢打問她舅的事。隻是覺得,他長期跟胡老師卷著,遲早會有麻煩的。她從胡老師嘴裡聽到,她男人張光榮單位徹底塌火瞭,現在到處在找活兒幹呢。光榮叔可是個勞力極好的人,她舅是咋都打不過的。並且胡老師也並沒有要離婚的意思,還一口一個額(我)老漢,一口一個張光榮的。那他們這樣一年一年地在一起瞎混,又算咋回事呢?

她舅他們多住瞭兩天,買瞭東西,又看瞭兩場戲,也都回去瞭。臨走的時候,舅還把她拉到一邊說:“封瀟瀟看來是個沒多大出息的貨瞭。劉紅兵過去我也不喜歡,可這次來看瞭看,好像又還行。反正你自己看著辦吧。這年月,好男人比女人走俏。能抓,早點挖抓一個也是必要的。要不然,好的都讓十六七的女娃子下手抓完瞭。這些娃下手可快、可重瞭。能給你剩下的,也就沒得挑瞭。”胡彩香老師也是這話,她說:“不要聽團上的。團上不讓早戀愛、早結婚、早生娃,那就是想讓你多出幾年力氣、多賣幾年命呢。賣完命,你還是你的日子。團長又不能幫你過。你沒看現在這社會,你能等得住?再等幾年,剩給你的,那就是殘羹剩湯瞭。不是尺寸不夠,就是跟你舅一樣長得三癟四不圓的。(舅插話說:‘去你個頭,你長得好,溝子比磨盤還大些。’‘滾一邊去,嫌老娘溝子大,甭看。’)再就是窮得傢裡有炕沒席的。反正提起哪頭,都是馬尾穿豆腐。千萬別上領導的當,領導都是日弄客。我看劉紅兵,咋越看越還行,你就薅住算瞭吧。就是有點流氣,可他像糯米一樣,能黏你這久,那也是不容易的事。人麼,隻要他能真心待你,你就應該把心給他。”

憶秦娥她娘們幾個,又住瞭一個多禮拜。也是每晚看戲,並且越看癮越大,票卻是越來越緊張,連憶秦娥每天也隻能分到兩張。有時遇到包場,還連一張都沒有。但再緊張,劉紅兵都能弄到票。並且他還愛在丈母娘跟前賣派說:“劇場座位再緊張,還能少瞭‘秦腔小皇後’她娘放屁股的凳子?都應該抬一個長沙發,放在中間位置,讓老娘您躺著看呢。搞清楚沒搞清楚,這是小皇後她娘耶!那您就是老皇後瞭。沒老皇後,哪來的小皇後不是?沒這小皇後,你都看‘遊東湖’去吧!”每每說到這裡,都要樂得憶秦娥她娘笑得不是長流眼淚,就是岔氣捶腰的。自然見天晚上,都要嘟嘟劉紅兵的好,並且要憶秦娥趕緊把事辦瞭。娘說:“你舅說得對著哩,千萬要小心那些更年輕的‘狐媚子’。看著一個個毛桃子沒熟,可下手都快得很,你還沒眨眼皮哩,人傢就隔席把蒸饃抓走瞭,給你連饃渣渣都留不下。”

娘終於帶著她的探親班底走瞭。是劉紅兵開車親自送回去的。憶秦娥不同意,可娘偏要堅持“讓兵兵送”。說都是自傢人瞭,怕啥?憶秦娥也不好再阻擋,劉紅兵就送去瞭。

就在娘他們走的這天晚上,劇場又來瞭一個特殊觀眾,叫秦八娃。也就是年前憶秦娥在北山地區演出時,朱團長帶她去看的那個人。說他能寫劇本。當時去,就是準備給她量身定做劇本的。沒想到,秦八娃在省城也是這樣地有影響。他一來,竟然就成省秦領導的座上賓瞭。

《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