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給她傳話的,是《遊西湖》的小場記。因為個子矮小,上不瞭臺,才做瞭場記的。據說他年齡都過三十瞭,看上去還像個娃娃。在開始排練,大傢都有點瞧不起憶秦娥的時候,小場記就喜歡給她提供各種小道消息。因為小場記是奧黛麗·赫本迷,他見憶秦娥第一面,就倒吸一口冷氣地“哦”瞭一聲。從此,他就心甘情願地做瞭她的“探馬”“快報”。盡管憶秦娥並不喜歡聽太多的閑話,嫌太累,太煩人。可小場記專門跑來,神秘兮兮地鼓搗瞭半天。並且說可能知道的人還不少,連《唐城故事會》的人,都來打探消息瞭。她就有些緊張起來。小場記還說:“那人手裡拿著采訪本,你說啥,他都朝上記呢。掏給我一張名片一看,就是寫《唐都出瞭潘金蓮》連載的那個人。你可得小心瞭。”小場記是個情癡,一望著她,就不知道把眼睛朝開移。她從來都不敢太招惹的。她就輕描淡寫地對他說:“都是胡說呢。謝謝你噢!”就把人辭走瞭。
小場記走後,她就再也躺不住瞭,甚至還出瞭一身冷汗。與廖耀輝的事,怎麼又翻起來瞭?咋還扯出個“在一起睡瞭好幾年的男同學”?那分明是說封瀟瀟麼。誰幹的呢?她腦子第一個想到的是楚嘉禾。還有周玉枝。在省秦,隻有她們兩個知道這事。她當時就想去質問這兩個人,可心裡又沒底。從十一二歲起,她就覺得一班同學,都是高過她一等的人。尤其是楚嘉禾,她都當瞭主角,心裡還是覺得矮人傢一頭的。她有點不滿意自己瞭,甚至還嚴厲地批評起自己來:怕什麼?你怕她楚嘉禾什麼呢?她是嗓子好?還是功夫好?還是戲比你唱得好?怕她什麼呢?有這麼欺負人的嗎?憶秦娥真是好欺負的嗎?三想四想的,她到底還是找楚嘉禾去瞭。
楚嘉禾的門緊閉著。她聽見裡面有人說話,可就是不給她開,但她到底還是把門敲開瞭。她進去時,一個男的還在背過身,拉牛仔褲的拉鏈。楚嘉禾床上的被子,也是隨便拉瞭一下,還沒來得及疊。
憶秦娥就沒好氣地問她:
“嘉禾,我是哪兒把你得罪瞭,你要到處亂說我呢?我把你咋瞭?”憶秦娥氣得情緒有點失控。問起話來,也就沒頭沒腦的。
楚嘉禾的臉先是一紅,但卻很快鎮定瞭下來,裝作十分無辜的樣子問:“你說啥呀,妹子?我咋聽得稀裡糊塗的?我啥時說你瞭?說你啥瞭?”
“你心裡明白得很。”
“我不明白。哎,憶秦娥,別以為你演瞭個爛主角,就可以在我楚嘉禾頭上要欺頭瞭,你有沒有搞錯耶?你個啥貨嗎,還跑到我傢裡撒野來瞭。”
“我啥貨,你說我是啥貨?”
“你啥貨,你說你是啥貨?”
這時,那個穿牛仔褲的插話瞭:“咋回事?咋回事?”說著,他還上前動手掀瞭憶秦娥一把。
楚嘉禾倒是擋瞭他一下說:“這裡沒你的事,坐一邊去。”
那牛仔褲男,就把手指關節,扳得咯咯嘣嘣直響地坐到一邊去瞭。
楚嘉禾接著說:“哎,憶秦娥,你今天得給我說清楚,我說你啥瞭?我到處亂說你啥瞭?”
“你還沒說,你還沒說。”憶秦娥就氣得快哭出聲來瞭。
“我到底亂說你啥瞭嗎?”
“你……你亂編派我……在寧州劇團的事。”
“你在寧州劇團咋瞭嗎?”
“我咋瞭,你不知道?”
“我知道你咋瞭?”
“和廖耀輝的事。還有……還有封瀟瀟。”
“你和廖耀輝的啥事嗎?和封瀟瀟啥事嗎?”
“你還裝。廖耀輝糟蹋我的事。”
“咋糟蹋你的嗎?”
“都是你說出去的,你還裝。”
這時,那個牛仔褲男又站起來瞭,惡狠狠地說:“糟蹋你,就是把你日瞭。還要打破砂鍋問到底呢。”
“你……”憶秦娥氣得飛起一腳,直接踢在那男人的下巴頦上瞭。那男人痛得“哎喲”一聲,嘴裡“哇”地就吐出一口血來。
“你們都什麼東西?你們都什麼東西!”憶秦娥直指楚嘉禾和那男人質問道。
“我們什麼東西?我們就是要叫你付出賣×代價的那個東西。”說著,那男人惱羞成怒地操起桌上一個暖瓶,就要朝憶秦娥身上砸,被楚嘉禾一把攔住瞭:“憶秦娥,你還不快走!”
憶秦娥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嘴裡還叨叨著:“你砸!有種的你砸!”
那男人手中的暖瓶還真砸過來瞭。幸好,楚嘉禾擋瞭一下,暖瓶在離憶秦娥還有一點距離的地方,嘭地爆炸瞭。
這時,恰恰周玉枝回來瞭。是周玉枝一把將憶秦娥拉出房子,一場難以預料結果的當面質問,才暫時化險為夷瞭。
在周玉枝拉著憶秦娥走出城中村時,憶秦娥還是一根筋地又質問瞭周玉枝:“你跟楚嘉禾,是不是說我壞話瞭?”
周玉枝沒有回答。
憶秦娥又問:“說呀,我哪裡把你們得罪瞭,要說我壞話呢?”
周玉枝還是沒有吭聲。
“那個老傢夥,明明是糟蹋我,沒有成,你們為啥要說他把我糟蹋瞭?我跟封瀟瀟,連手都沒正經拉過,你們為啥要說我跟他……睡瞭好幾年?”
周玉枝終於開口瞭,說:“秦娥,我本來這幾天也想找你的。我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這股風,把你說得這樣醃臢。我知道你不容易,打從進寧州劇團,就受瞭別人沒有受過的苦。現在剛好起來,誰又造出這樣的風聲,傳得到處都是。我覺得你找誰論理都沒用。誰也不會承認的。你相信姐,嫉妒是嫉妒你,可還沒壞到這一步。你得回寧州一趟,讓單位給你寫個證明,回來交給單團長他們,讓在團上念一下。要不然,越傳越臭,對你活人、唱戲,可不利瞭。”
憶秦娥覺得周玉枝說得在理,也沒多想,當天就氣呼呼地回寧州去瞭。
憶秦娥連自己都沒想到,自己回一趟寧州,竟然已是驚天動地的大事瞭。她剛從車站走出來,就有好多人把她圍上瞭,都稀罕地喊著:“憶秦娥回來瞭!”等她到劇團院子時,她舅和胡彩香老師,還有好多同學,已擁到院子看她來瞭。都想她到自己傢裡去坐一坐。她先是去瞭她舅的房子。她舅問她,咋也不打個招呼就回來瞭。她就哭著把事情說瞭一遍。她舅是個大炮筒子,氣得又要操傢夥,去“捶廖耀輝的皮”。是胡彩香老師來,才把她舅的情緒壓下來的。胡彩香不是外人,她舅就讓她把事情再說一遍。憶秦娥說完,胡老師說:“這事還聲張不得。都知道你在省城混得好,這一說,還反倒讓一些人看瞭笑話呢。”她舅問咋辦,說總不能讓外甥女跌到醬缸裡,不朝起撈、不朝清白地洗吧?胡老師就說:“倒是可以給朱團長說一下。朱團長這人嘴嚴,也有德行,不會亂說的。”晚上,憶秦娥就到朱團長傢去瞭。
朱團長自憶秦娥調走後,就把幹事的那股勁氣泄瞭。他覺得一切都沒意思瞭。尤其是覺得縣劇團幹不成事,抽吊橋的人太多。他還是那句話,省上劇團不要臉,自己培養不出人才,就到處亂挖抓,把全省都挖得稀爛瞭。他說還別說他們得瞭金獎銀獎,就是把金山銀山背回來,也是應當的。最後,朱團長無限感慨地說:“秦娥呀,‘一將功成萬骨枯’啊!你是成瞭,省秦是成瞭,可這寧州劇團,就算徹底抽垮架瞭呀!”憶秦娥就不好說話瞭。倒是朱團長的老婆,不停地嘟噥著朱團長說:“你還不讓人傢娃們都奔前程瞭?省秦到底好麼,不好,秦娥能浪得這大的名聲,連中南海都進瞭。上報紙、上電視都成傢常便飯瞭。你再別老糊塗瞭瞎說呢。”老婆說著,就給朱團長倒藥。是用老砂罐熬的湯藥。憶秦娥問咋瞭。老婆說:“老毛病瞭,一遇事就心慌、掉氣、腦殼痛。中間都好些瞭,可自你調走後,就又把藥罐子背上瞭。”憶秦娥就覺得有些虧欠老團長。老團長咧起嘴,痛苦地喝完一大黑碗藥後,長長地嘆瞭一口氣說:“娥呀,其實你調到省上,尤其是出瞭這大的名,我也是替你高興的。不過也替你擔心哪!唱戲這行,就是個名利場。自古以來,隻要有戲班子,就安寧不瞭。自己人攪,社會上愛戲的、捧角兒的、盯旦(角)、盯生角的,也都會跟著攪。反正不攪出一些事來,就不叫戲班子,就不叫名利場。我倒不擔心你演不上戲,主角會一個接一個朝你頭上安的。不想演都不由你。我是擔心,你太老實,太傻瞭,不會處理事情,最後會把生活搞得一團糟啊!”雖然憶秦娥還是不喜歡聽人說她傻,可朱團長一直就像老父親、老爺爺一樣待自己,他說她傻,好像也就有些溫暖的意思瞭。她看是說話的時候瞭,就把在省城遇到的麻煩說瞭一遍。朱團長就說:“娃呀,天妒英才呀!你是太出色、太出眾瞭!隻怕以後不好混哪!我寫,我會把一切都寫得明明白白的。單怕是我寫得再明白,把你也洗不清白呀!是人心臟瞭,不是這個事臟得說不清瞭。”
從朱團長傢裡出來,憶秦娥把朱團長的話想瞭好半天。那時她大概還不能完全明白其中的含意。隻是覺得,隻要朱團長寫瞭,還蓋瞭寧州劇團的大印,就會把胡言亂語堵住的。晚上,給她配演過青蛇的惠芳齡聚集瞭一幫同學,非要請她吃飯。她就高高興興地去瞭。她想著,也許封瀟瀟會來的。結果沒來。這讓她很是失望。本來回寧州,除瞭要證明材料,她也有想見見封瀟瀟的意思。最近幾個月,她還老夢見瀟瀟。劉紅兵對她越好,她越想封瀟瀟。她總覺得,要結成夫妻,在一起過一輩子,似乎跟封瀟瀟更合適,更安全些。因此,在別人糟蹋她跟封瀟瀟的事時,雖然離譜,但沒有像糟蹋她跟廖耀輝那麼讓她痛苦,那麼讓她感到不堪。劉紅兵也不知哪兒,總是讓她覺得不真實、不踏實、不靠譜。尤其是最近關於她的傳聞出來後,劉紅兵突然幾天不見瞭。也可能與踢他小腹那一腳有關,但過去也踢過不少回的,他從來都沒有不辭而別過。這次竟然是悄無聲息地蒸發瞭好幾天。直到回寧州的路上,她才想到,劉紅兵的突然消失,大概與最近的謠傳也不無關系。隻有封瀟瀟,從來不相信這些鬼話。在寧州演《楊排風》紅火時,她與廖耀輝的謠言就瘋傳過一陣。在《白蛇傳》演出轟動北山時,這個謠言又不脛而走。可瀟瀟從來沒有為這些謠言搖擺過。總是在她最困難、最難過的時候,堅定地站在她身後,悄無聲息地遞上她所需要的一切。包括充滿瞭信任、眷顧、愛憐的眼神。那種默契,那種呵護,那種支撐,至今讓她回想起來,依然感到暖意如春。一般一個戲的男女主角,總是充滿瞭明爭暗鬥的名利交鋒。而封瀟瀟連每晚演出完的謝幕,也都富含著推舉她的謙讓。按導演安排,最後一輪謝幕,是要白娘子和許仙同時向臺前跨一步,以突出男女主演角色地位的。而封瀟瀟每晚至此,總是在跨前一步後,用手勢把觀眾掌聲引向白娘子,然後自己謙卑地退後一步,跟次主演們站在一排。憶秦娥還說過他幾次。他說,這個戲就應該突出白娘子,許仙是配演,不是主演。他在一點一滴地關愛呵護著她。而那時,封瀟瀟已經是演過幾本大戲的臺柱子瞭。
她太想見到封瀟瀟瞭。可當同學們都坐齊後,並沒有封瀟瀟的人影。惠芳齡大概是看出瞭她的左顧右盼,才說:“今天就差瞭瀟瀟。都以為他艷福不淺,結果被人傢專員的兒子淘汰出局瞭。他受瞭震瞭,連腦子都有麻達瞭。”
憶秦娥再也顧不得害羞地問道:“瀟瀟到底咋瞭?”
惠芳齡說:“你還不知道?”
憶秦娥搖搖頭。
“瀟瀟自從進西京城看瞭你一次後,回來腦子就不對瞭。天天喝酒,越喝腦子越瓜。一醉,見瞭花草、貓狗,都叫憶秦娥呢。他傢裡人看著不對,最近給找瞭個對象,上個禮拜都訂婚瞭。今天我們本來想叫的,又沒敢。怕出事呢。”
憶秦娥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的,不知該說什麼好瞭。
有人就說:“瀟瀟這傢夥,看上去硬硬朗朗、明明白白的。可沒想到,還真當瞭賈寶玉,成花癡瞭。”
惠芳齡就問:“哎,秦娥,你咋沒帶那個專員兒子回來呢?”
憶秦娥怔瞭半天,說:“他是我的什麼人,我帶他回來?”
這句話,一下把大傢都給說愣住瞭。
雖然是同學聚會,大傢放得很開,可畢竟所宴請的主人憶秦娥,心情有些不爽,神情甚至都有點恍惚,也就弄得大傢不歡而散瞭。
這天晚上,憶秦娥在寧州的街道上,獨自走瞭很久很久。並且是在封瀟瀟可能經過的地方走動著。她特別想見瀟瀟一面,印證一下,封瀟瀟到底成啥樣子瞭?跟他訂婚的女人又是誰?都說很一般,什麼叫一般?一般到什麼程度?總之,她什麼都想知道。在她來回盤桓的過程中,先後見到瞭好幾個劇團人,她都巧妙地閃躲開瞭。她就想見瀟瀟。
可就在快十一點的時候,她竟然見到瞭最不願意看到的人:廖耀輝。
廖耀輝是跟宋光祖師傅一塊兒在街上小跑著。宋師拉著架子車,廖耀輝扶著車幫子緊跟著。車上捆著一頭豬。豬是哼哼唧唧的。
廖耀輝說:“非要拉到獸醫站去看嗎?把獸醫還牛的,請不來?”
宋師說:“我給你說瞭,這幾天縣城發豬瘟,獸醫忙不過來,都是送去一塊兒看、一塊兒打針的。你還批嘟嘟批嘟嘟的。”
“不是我愛批嘟,咱單位的豬,比其他豬,都喂得肥些,病也輕些,跟重病豬混到一起,死瞭可惜不是。”
“就你喂的豬肥。你把人傢縣委縣政府喂的看一下,比你喂的肥十倍。”
“人傢的豬,就是病瞭,都有人上門看的。”
“那你還批嘟啥,還不跑快些。”
兩人就急急呼呼地跑過去瞭。
憶秦娥恨得,牙幫骨都咬得咯咯吱吱直響。要是隻有廖耀輝一個人,她都能撿起石頭打他一下。這頭把她害慘瞭的臟豬!她本來是想去看看宋師的,但他們住在一間房裡,並且她記得,廖耀輝是又搬出來住在外間瞭的。她也就無法再進那個門瞭。那是一個罪惡的門。
就在她左等右等,等不來封瀟瀟,準備離開的時候,喝得酩酊大醉的封瀟瀟,卻突然從遠處一搖三晃地過來瞭。他是被一個個頭很矮、屁股很大的姑娘,架著朝回走的。一邊走,那姑娘還一邊嘮叨:“瀟瀟,以後再別這樣喝瞭好不好?你看人都笑話你呢。”雖然是嘮叨,但嘮叨著,也是用的昵稱“瀟瀟”。
“誰笑話?憶秦娥嗎?”
“別憶秦娥憶秦娥的好不好。人傢都要結婚瞭,你還惦記人傢啥呢。”
“我惦記她瞭嗎?我惦記你好不好,我惦記她。人傢是專員的兒媳婦瞭,咱他媽是誰呀……”
憶秦娥的眼淚唰地就下來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