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 中部 第三十三章

楚嘉禾覺得自己實在活得背運極瞭。來西京才剛一年,談瞭兩個男的,全都崩瞭。一個是她媽的同學介紹的,接觸瞭一個多月,嗇皮得跟鋼夾子一樣。他倆出去喝冰峰汽水,他還磨蹭著說,身上沒零錢,等她掏呢。隻說請她吃飯,快一個月過去瞭,還說沒啥好吃的。有一天,他倒是勉強磨嘰到瞭一個大飯店裡,楚嘉禾想吃蝦,他就是不點,嫌太貴。還說想吃蝦瞭,啥時到大連他舅那兒吃去,那兒又便宜又新鮮。她想,你都才五年去見一回舅,還看人傢舅娘高興不,等我到你舅那去吃蝦,該到猴年馬月瞭。勉強點瞭三個菜,還點瞭一個鍋貼,沒吃到一半,他又說,今天鍋貼特好吃,我得給我媽拿幾個回去嘗嘗。隨後,就把盤子裡還沒吃完的,讓服務員全打瞭包。她從飯店一出來,就沒好氣地跟他拜拜瞭。另一個是自己撞上的。人倒是長得瀟灑帥氣,也有情趣,隻三天兩後晌,就把她哄上床瞭。可正熱鬧著,另一個女的竟找瞭來,哭著鬧著,說的都是打胎不打胎的事。氣得她拿刀片瞭他的心思都有。都怪她媽,說這年月,能早戀愛就得早戀愛。說等你明白瞭,好男人就都讓靈醒女子號完瞭。能剩下的,不是歪瓜裂棗、缺點大腦,就是傢境貧寒、出手困難的。要都按劇團對青年演員的要求辦,你這一輩子就休想找到好男人瞭。尤其是憶秦娥的婚姻,給她的刺激太大瞭。就那麼個做飯的賤貨,忽然就紅火得平地插根燒火棍,都抽出芽穗開出花來瞭。寧州劇團的白馬王子封瀟瀟,是拿命上,差點沒自我報銷瞭。一個專員的兒子,竟然也是一副沒羞沒臊、臉皮比城墻轉拐還厚的賤相,倒貪戀起瞭給真奴才去做奴才的快活。可笑的是,真奴才還待理不理的,好像她還是省長的千金瞭。楚嘉禾老想著,也不僅僅是她想,還有好多人都想著,劉紅兵這個花花公子,也就是“皇上選美,色重一點”:喜歡上憶秦娥那副不會笑、老愛哭喪著臉、其實就是傻、就是命苦的冷表情。還有什麼奧黛麗·赫本的臉瞭。呸,那也叫赫本臉。在農村,那就是寡婦臉——有骨無肉,高鼻子窄下巴的,全然一副克夫相。劉紅兵就是貪著這副騷臉,貪著她靠劇情、燈光映照出的那份無與倫比的主角光彩,才奮不顧身殺進這個圈子的。大傢都議論,這種玩法長不瞭,一旦“得手”,便會扭頭而去。更遑論談婚論嫁、生兒育女。可沒想到,人傢還就把婚結瞭。並且黏糊得比婚前更緊結。真是他媽的出瞭奇事怪事鬼事瞭。

楚嘉禾真的感到自己不順。在寧州就不順。她一招進劇團,幾乎沒有人不說,這娃將來肯定是朝臺中間站的料。開頭幾年,團上也的確是把她當主角培養的。可後來,馬槽裡插進一張驢嘴,都去燒火做飯幾年的憶秦娥,突然枝從斜出、鬼從地冒,由此就掰瞭她的主演饃,搶瞭她的主角碗。盡管如此,她和她媽還是覺得,憶秦娥隻配出蠻力,唱武旦、刀馬旦。而寧州團未來的當傢花旦,還是非楚嘉禾莫屬的。可沒想到,團裡幾個死瞭沒埋的唱戲老漢,竟然左右瞭局勢,又把“白娘子”這種是個演員都喜歡得要死要活的好角兒,硬擱在瞭憶秦娥頭上。鬧瞭好長時間的大地震都沒震瞭,結果讓憶秦娥的《白蛇傳》,把寧州、北山全都震瞭個山崩地裂、人倒樓歪。讓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的美好唱戲人生,是真的有瞭蒼蠅飛舞、惡狗吠日、老鷹撲食、老虎擋道的感覺瞭。好在遇上省秦招人,她媽前後出擊,總算讓她拔離瞭寧州的窩子。可沒想到,事隔幾月,憶秦娥又楊傢寡婦出征似的持棍殺將而來。幾番搏擊,竟然又上位出演瞭李慧娘這個秦腔主角裡的“皇冠明珠”。一下紅得吐口唾沫都能濺出血來。又是她媽分析來分析去,說省秦畢竟是兩百多號人的大團,平常都能分兩個演出隊,是能飄起一群主角、一窩花旦的。說隻要找對門路,進對廟門,拜對神鬼,是不愁分不上主角、唱不紅西京的。好在,她還真從丁科長那裡,分得瞭一杯《遊龜山》的羹。戲裡的胡鳳蓮,也的確是個“耍旦”的好角兒。她由此才看到瞭一點希望,算是又有瞭一點奔頭吧。

可要在省秦撐起一個大戲來,談何容易啊!丁科長雖然陰、狠、霸道,可他畢竟不是團長。一切都得靠“運作”。幹啥都好像是“地下黨”在接頭,這不讓明說,那不讓明講的。好多事都是用手勢、嘴角、眼神在暗示,活像回到瞭“打地道”“埋地雷”、傳遞“雞毛信”時代。可人傢憶秦娥排戲、唱戲,都是來路明,去路正。就這,人傢好像還想排不排的。諸事團上都寵著、哄著、求著。一切自是安排得順順當當、妥妥帖帖。各路人馬,也好像都屁股上長瞭戴著放大鏡的眼睛,沒有什麼細活是看不見的。導演、作曲、舞美、燈光、道具、服裝、音響、劇務,包括所有配演,好像也都是為人傢生、為人傢長的。都生怕自己出瞭絲毫的差錯,而讓“一棵菜”藝術,在自己這裡爛瞭幫子、黃瞭葉。而那一棵菜的“白菜心兒”,就是做飯出身的憶秦娥。

楚嘉禾為搭建《遊龜山》的班子,就忙瞭上個月。她私下請丁科長和他夫人,到南院門吃瞭葫蘆頭;到北門外吃瞭河南人做的正宗牛肉丸子糊辣湯;到回民坊上吃瞭米傢泡饃、王傢餃子、賈三包子;還買瞭幾回劉傢燒雞、老鐵傢牛肉、黃桂稠酒,拿到丁科長傢裡,一邊吃著喝著,一邊商量角色分配和劇組搭檔。這些吃喝都是科長夫人親點的。她說海鮮就別吃瞭,得給娃省錢呢。可這些名小吃點的回數多瞭,錢也就沒省下。倒是她媽大方,讓娃放心花,說隻要能唱上省秦的主角,就是把她爸和她的工資都搭上,也值。楚嘉禾她爸是銀行管信貸的,好像手上也有錢。楚嘉禾就在這方面,花得有點不管不顧瞭。好不容易把班子搭起來,都開排瞭,可單跛子又安排,要讓團上把憶秦娥過去在寧州演的《楊排風》《白蛇傳》,都捯飭起來。說今後省秦也好演出。還說這是群眾來信要求的。鬼知道是哪個群眾來的信。可氣的是,封子導演也特別支持這事。在她請封子出山排《遊龜山》時,他是左推右辭,硬是讓一個過去隻演過《遊龜山》的老演員,上手做瞭導演。而一說到要給憶秦娥捯飭戲,他又騷情得親自披掛上瞭陣。

憶秦娥這個碎婊子,結婚第二天,就到練功場來泡著瞭。前一陣楚嘉禾和她媽放出的那些風聲,不僅沒有影響到她和劉紅兵的婚姻,竟然也沒有影響她的任何情緒。見天她還是來悶練著,傻站著,呆臥著,一副讓人看不透的瓜表情。在她準備排《遊龜山》的時候,憶秦娥甚至還主動黃鼠狼給雞拜年來瞭,說需要她做什麼,開口就是。她還撇涼腔說:“喲,我們還敢讓‘秦腔小皇後’做什麼呀,不過是在給你跑龍套的空閑,拾幾個麥穗,岔岔心慌而已。”憶秦娥好像也不生氣。過幾天,又來多嘴,說她聽瞭他們的對詞,覺得有幾句道白這樣說,是不是更好一些。然後,她還把這幾句道白說瞭一遍。是一副討好她的樣子。她雖然覺得憶秦娥道白的感覺是對的,並且明顯比她說得到位瞭許多,但她還是不屑地說:“導演要求的。妹子現在比導演都能行瞭。”憶秦娥好像還是沒有計較,也許是真傻,有一天,她又對她說:“禾姐!”過去在寧州,同學都這樣叫她。那時她憶秦娥還沒這個資格叫呢。“咋瞭,妹子?”“我覺得你在《藏舟》一場的道白,還可以再壓低一點聲,畢竟是在夜晚。何況外面還有官兵在追田公子呢。”“妹子,你該不是又琢磨著,要偷梁換柱吧。這個角色可是我費瞭九牛二虎之力,自己討來的,你就別打這主意瞭好不好。”憶秦娥當時就傻愣在那兒瞭。那陣兒,她正在“臥魚”。那“魚”,是一下就“臥”死在那兒瞭。

就在這以後不久,團上就開始排《楊排風》和《白蛇傳》瞭。楚嘉禾絕對堅信,是憶秦娥搗瞭鬼,要故意沖擊她的《遊龜山》呢。團長一旦發話,人傢的排練就成“正出”瞭,而她的《遊龜山》,自是“庶出”。加上丁科長平時也得罪瞭不少人,就有人夾槍帶棒地說她,是“尋情鉆眼”才上的戲。還說她“嗓子、功夫都是霜殺瞭的柿子——不過硬”。《遊龜山》的排練,也就慢慢轉入“地下”瞭。

最為可笑的是,憶秦娥老要在她面前裝出一副無辜的樣子。好像她還很不喜歡再排戲似的,《楊排風》《白蛇傳》都是團上硬要安排的,她憶秦娥絕對沒有要擠對《遊龜山》的意思。可她幾次問丁科長,內幕到底是咋回事?丁科長每次都是喉嚨裡像卡瞭一疙瘩屎一樣,把自己難受得,吞也不是,吐也不是,隻哄哄噥噥地說:“認命吧!認命吧!等機會!會有機會的!”她的主演夢,就這樣暫時擱淺瞭。

《楊排風》裡面,給她分瞭個站在楊排風身邊的“四女兵”。是拿著刀,讓楊排風吆出喝進的活“木偶”。為這事,她還找過丁科長,問為啥讓她上“四女兵”。團上那麼多女閑人,怎麼就偏偏盯上瞭她。丁科長還解釋說:“這戲全是男角兒,一共就幾個女的。導演讓挑幾個水靈的上,說免得觀眾審美疲勞。人是導演選的,業務科還不好改變。一旦改變,人傢又會說業務科的心眼,都長偏到肚臍上瞭。給你安排《遊龜山》,已經有人在私底下亂嚼舌根瞭。”丁科長要她“沉住氣”、學學勾踐“臥薪嘗膽”。還說“心”字頭上“一把刀”,那叫“忍”,“事不忍則亂大謀”。她就忍瞭。可真正排練起來,整天跟在憶秦娥身後轉來轉去,除瞭“啊”“有”,就是“在”“是”,一站半天,站完就跟著轉圈圈。一切都是為瞭襯托楊排風精明能幹、武藝高強的。一個燒火丫頭,不僅把大將孟良、焦贊打得滿地找牙,而且把遼國元帥韓延壽,也打得丟盔卸甲,魂飛魄散瞭。反正一臺人,就是為瞭這個主角的光彩照人,在“前赴後繼”“英勇獻身”。也許別人不覺得這有什麼,但在楚嘉禾看來,這就是在活活侮辱自己。一班同學,開始活得天差地別的,並且還是自己先來的省城,結果落瞭個給人傢跑“鐵腿龍套”的下場。她尤其想到,《楊排風》演出,寧州劇團那幫人,是一定又會來捧場的。他們見瞭她這個比《遊西湖》李慧娘替身更慘的“四女兵”,會是什麼眼神?會說出什麼拿刀在人心上亂戳的話來?她都不敢細想。一細想,就不由得人從後頸到腳跟都發起涼來。

其實跟她一起跑“四女兵”的還有周玉枝。也都說她長得漂亮。還有人說她像電影明星陳沖。可這傢夥,進瞭省秦,好像就有些滿足瞭。讓跑龍套就跑龍套。人傢憶秦娥紅火,就讓人傢紅火去,好像不關她的事。為上“四女兵”,楚嘉禾還跟她攛掇過,說:“省秦招咱來,是唱主角的。咱要嗓子有嗓子,要扮相有扮相,要個頭有個頭,結果天天隻穿瞭龍套滿臺亂跑。我們要再不反抗,他們還以為咱是骨頭賤,喜歡龍套的服裝樣式,覺得穿著美麗大方、舒適便當呢。”猜猜周玉枝咋說,她竟然說:“穿龍套也挺好的,省瞭很多麻煩。你沒見秦娥,每天晚上演出,就跟死瞭一回一樣,又是噴又是吐的,何苦呢。她比咱的工資又不多一分。能安生在省秦跑一輩子龍套,也是福分呢。”面對這號不思進取的“小爐匠”,楚嘉禾也就沒治瞭。不過她到底沒把“四女兵”跑到頭。在進入兩結合排練時,有一天,她突然崴瞭一次腳,就乘勢去醫院開瞭假條:左腳踝骨裂,需休息一月。她長舒瞭一口氣,總算是逃脫給憶秦娥當“白菜幫子”的厄運瞭。

《楊排風》演出幾天後,她聽廣播也在說,電視也在播,報紙也在吹:“《楊排風》是‘秦腔小皇後’的又一巨獻”。啥詞都用上瞭,什麼“大宋霹靂”;什麼“戲曲舞臺上的《霍元甲》”;什麼“技壓群芳”;什麼“儀態萬方”;什麼“婉麗飄逸”;什麼“美不勝收”;什麼“大氣磅礴”;還有更肉麻的,竟然說憶秦娥是什麼“秦腔的武旦天後”。氣得她端直把幾份小報都撕瞭。就一夥夫,無非是能把楊排風這個燒火丫頭的角色,體會得深一些,還就中國不出、外國不產瞭?《遊西湖》一演,有人就騷情給她安瞭個“秦腔小皇後”。《楊排風》又給她掙瞭個“武旦天後”,要再演瞭《白蛇傳》,那還不得安個“王母娘娘她祖奶奶”的名號瞭?這幫吹鼓手,也真夠惡心的瞭。她聽說過梨園捧角兒的事,但沒想到,能捧得這樣酸、這樣嗲、這樣肉麻,這樣刀把生芽、搟杖結籽、棒槌開花。她就到底忍不住,裝作腳還是很痛的樣子,一瘸一拐地進劇場把戲看瞭一眼。

不得不承認,省上劇團就是省上劇團,整個舞臺呈現,一下就比寧州高瞭幾個檔次。也難怪,寧州團統共就二十幾隻回光燈,在那裡切來換去;而省秦是二百多隻燈在變幻莫測。佈景也是高樓、大山的立體層疊。而寧州,就幾個幻燈片,在那裡制造著天波府的威嚴與邊關烽火的恐怖。省秦樂隊,更是銅管、民樂的混合交響。樂人一坐一樂池,光小提琴就八把,大提琴四把,還又是定音鼓,又是管風琴的。而寧州,就十一二個人,在那裡板胡、二胡、揚琴、笛子、嗩吶的大齊奏。那時戲的氣氛,全靠憶秦娥她那黑臉舅胡三元制造。敲一本戲,他的屁股能蹾爛幾把椅子地拿鑼鼓傢夥施威助陣。演員的陣容更是有天壤之別:寧州團演《楊排風》,就二十幾個演員。有些搞武打的,在宋營死瞭,又去穿遼兵的衣服。不“死”好幾回,戲都接不上。而省秦端直就上瞭六十多人。最後大開打,兩軍對陣時,寧州是四兵對四兵,四將對四將;而省秦是二十四兵將對二十四兵將,還各有軍師、中軍、旗手、馬童陪列。但見連天號角一吹,定音鼓一擂,兩方數十人全部站定,楊排風才穩健如三軍統帥地揮刀出場。這樣的氛圍營造,誰演不是通堂好呢?那不是給她憶秦娥鼓的掌,那是給大宋救國軍鼓的掌。楚嘉禾演,也是這掌聲。周玉枝演,也是這掌聲。瓜子演,傻子演,恐怕還是這掌聲。再說寧州團的服裝,那還是50年代制下的。好多都已脫線爛邊。而省秦才從杭州弄瞭一批新的回來,光憶秦娥唱一晚上,就換瞭四身:又是短打,又是蟒靠,又是鬥篷的。那“四女兵”,在最後上舞臺時,讓導演改成瞭“八女將”,服裝頭帽全新。八身女軟靠,是八種花色品種。甫一亮相,頓時滿臺生輝,掌聲四起。這就是省級劇團與縣級劇團的差別,同樣是演《楊排風》,憶秦娥就一下演成“秦腔武旦天後”瞭。

在謝幕的時候,憶秦娥五次被從大幕裡請出來。那份榮光,那種裝出來的謙卑,那種掩飾不住的激動,那種鄉間野狗突然遇見一堆熱屎的興奮,讓楚嘉禾看得心裡陣陣惡心、反胃、抽搐。她看見,劉紅兵這個傻×,也是站在池子的最後一排,把雙手舉過頭頂來鼓掌的。那已不是鼓掌,簡直是在扇打大銅鐃鈸瞭。他一邊拼命地叫著:“好!好!好!”還一邊破著嗓門大喊:“再謝一次幕!讓憶秦娥再出來謝一次幕!”

楚嘉禾得走瞭,再不走,還真要惡心得吐在劇場裡瞭。

《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