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 中部 第三十四章

憶秦娥要說自己不想排戲,不想演戲,可能別人還說她是裝的。在劇團,誰不想排戲、演戲呢?即使削尖腦袋、跌打損傷,累得王朝馬漢、咽腸氣斷,隻要能上主角,誰又能舍得不去領受這份苦累和煎熬呢?可憶秦娥還真是不喜歡。她覺得自己已經夠風光瞭,不需要再把命搭上,去一而再、再而三地證明什麼瞭。尤其是武戲,太耗體力,也太勞心。隻要說演出,她幾天精神都是高度緊張的。每演完一場,她在化妝室卸妝,都會呆坐半天,動彈不得。有時直想哭,怎麼就弄瞭這麼個要死要活的職業呢?別人還不理解,說她是得瞭便宜還賣乖;撈瞭稠的還嫌幹;撇瞭油花還嫌膩;咥瞭心肝還嫌苦,總之,裡外都不是人。她也就懶得吭聲瞭。她不說話,不吭聲,別人又說她“心深似海”,是“碎狐貍精”一個。說“表面看著瓜瓜的,肚裡絲綢花花的”。單團長雖然也關心照顧著她,總是讓辦公室偷偷給她買點麥乳精、蓮子粉、蘋果罐頭、德懋功水晶餅之類的營養副食品。可她覺得,寧願不要這些,不要表揚,隻要能讓她跟別人一樣,晚上跑跑龍套,列列隊,站站班,心裡沒負擔,上臺不出力,不用功,也就阿彌陀佛瞭。

《楊排風》一演又是一個月。她過去就聽幾個老藝人說過,角兒一旦被捧紅瞭,屙下的,戲迷都說是香的。雖然這話有點難聽,可她還真感覺有些道理。古存孝老師說,尤其是大城市,角兒一捧紅,就跟宣紙一樣,灑一點墨,洇一大片。他還說,捧紅一個角兒,一個劇團好些年都不愁吃飯瞭。這話好像在今天已經不靈瞭。劇團人都是拿國傢工資,沒有人認為,他們是靠你的名氣吃飯的。相反,倒覺得是他們做瞭“墊背”“底座”“膨大劑”“日本尿素”,把你給墊高瞭、撐大瞭、養肥瞭,自己卻是“楊白勞的幹活”瞭。關鍵是業務科對演出事故還查得嚴,動不動就扣人演出費。作為主角,尤其是武戲,自是少不瞭要出紕漏。一月演出下來,她有時演出費還沒人傢跑龍套拿得多。要不是單團長老偷偷把扣掉的錢,又悄悄塞回她的口袋,她才真正是楊白勞呢。

憶秦娥是真的對唱主角、排大戲,興趣不大瞭。在《楊排風》演到七八場的時候,她舅胡三元和胡彩香,還有惠芳齡他們幾個同學,又一起來看瞭兩場戲。都驚嘆省上劇團的整體實力,說寧州劇團就是掙死,也達不到這樣的水平。但他們也談到,省上有省上的弱項,那就是太花哨,太虛張聲勢。不如寧州團的演出渾實,緊結,更像一臺老戲。尤其是幾個跟憶秦娥配合打“把子”的男同學,說省秦的“出手”,沒有他們當時演出那麼“默契”,“放心”。說兩晚上看演出,都擔心槍出手以後,扔到一邊接不住。憶秦娥就說:“省上劇團,隻上班才排戲、練戲。一下班,就再找不見人瞭。不像咱縣劇團,上下班都在一起混搭著。一個出手,都要練幾百回、上千回呢。自是得心應手瞭。”一說到這裡,憶秦娥又想起瞭當初封瀟瀟帶頭給她配戲的事。幾個小夥子,也是天天陪著她練“出手”,最後硬是練得桿桿槍出手都萬無一失,演出從未出過事故。朱繼儒團長還大會表揚他們是“百煉成鋼的‘鐵出手’”呢。她幾次又想問問封瀟瀟在幹啥,這個糾結總是放不下。倒是惠芳齡瞭解她的心思,說:“如今瀟瀟也不行瞭,當瞭新郎官,連班都懶得上瞭。還別說‘出手’瞭,隻怕扔個棉花包也是接不住瞭。”她舅胡三元看扯得遠瞭,又扳回來說:“你們那個敲鼓的也太肉,感覺不到他的心勁兒,根本拿不住戲的節奏。這是一個武打戲,全靠司鼓把戲朝上催呢。他就跟沒吃飯一樣,把我急得都出瞭幾身汗。”他還問憶秦娥,看能不能見一見這個司鼓,把他的意見和建議說一下。憶秦娥說:“舅,天下敲鼓的,都跟你一個脾性,一樣驕傲。省秦敲鼓的,還能例外瞭?西北五省的敲鼓佬,都來跟人傢學呢,你還準備給人傢過招呢?人傢一直堅持說,鼓不能敲得太火爆,太爆就是外縣范兒。”她舅就氣得半邊臉越發地黑瞭下來。胡彩香老師也給她提瞭幾條小意見,說她把戲演得有點太熟,細部的感覺就少瞭。胡老師說她第一次在寧州看她演出,有一段道白,一下就讓她感覺到,這個娃是個唱戲的精靈瞭。那段道白是楊排風對焦贊說的:“我說二爺,有道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眼前無有元帥將令,若有元帥將令,我出得營去,取那韓昌首級,就好比囊中取物,手到——擒來——!”胡老師說,這段道白看似簡單,其實分瞭好幾個層次,並且是動作連著動作,語氣也要有輕重緩急、起承轉合的。不可聲音一般高。尤其是開頭說“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時,調門要稍低些。到瞭最後“手到擒來”四字時,要讓動作和語氣,同時把燒火丫頭的志氣與稚氣,鋼邦利落脆地推向高潮。胡老師還特別強調說,這段戲,過去演得充滿瞭“稚氣”,現在全成瞭“志氣”,反倒不好看瞭。胡老師說完,惠芳齡還帶頭鼓瞭掌,說胡老師也能當省秦的大導演瞭呢。胡老師就說:“我是過去看秦娥這段戲,印象太深瞭,才班門弄斧呢。”憶秦娥覺得胡老師說得特別好,也覺得跟他們在一起很愉快。他們在省城住瞭三天,憶秦娥因戲太重,白天得休息,也沒顧上陪,他們就回去瞭。不過,從惠芳齡嘴裡聽說,她舅跟胡彩香老師還染扯著呢。胡彩香的男人張光榮都動手把她舅捶瞭好幾回瞭。最愛用的,還是那把足有一米長的大管鉗,拿在手上是明晃晃的。

眼看演出到最後一場瞭,單團長還跟她開玩笑說,能不能再加幾場。她當時就快生氣得軟溜下去瞭。單團急忙說不加瞭不加瞭,是開玩笑的。

她的生活,全靠劉紅兵照顧著。三十場戲,中間隻因這一片限電,歇瞭兩場,其餘全連著。她也的確覺得劉紅兵這個人不錯。就是不聽勸,愛吹牛,愛到人前顯擺,尤其是愛到處顯擺她。見人就說他老婆咋、他老婆咋,她就最不愛他稱她老婆瞭。她還罵過他幾回,可他還是到處老婆老婆的,好像老婆就是他的一切,不說老婆,他的臭嘴就沒哪兒架。好在她每天的確沒時間跟他在一起。晚上演出完,回來好久睡不著,就那樣坐著,或臥著發瓷。好不容易睡著瞭,到第二天早上九點,又得去團上集合,練功。吃瞭中午飯,就得趕緊睡。睡到下午三四點,再起來吃一頓。演武戲,吃多瞭,翻不動,打不利索;吃少瞭,又渾身沒勁,餓得心慌。有時她就隻好吃點麻黃素片。這還是茍存忠老師給她過的方子。說過去好多老藝人,戲份要是重瞭,還得抽幾口大煙呢。現在沒大煙瞭,吃幾片麻黃素也管用。她還真吃過幾次,也的確管用,但一般隻要身體能撐住,她就盡量不吃。說那東西上癮呢。吃瞭下午飯,五點她就得趕到劇場化妝。兩個多小時的化妝、包頭、預熱身子,穿服裝,再加上兩個半小時的演出,卸完妝,回去又是快半夜十二點瞭。再吃一點夜宵,再失眠,日子就這樣打發完瞭。

劉紅兵是新婚,加上好像又特別愛那事,老纏著要幸福一下。晚上看她演完戲太累,就提出,看能不能在中午破一下規矩,“加演”一場。氣得她老罵。可再罵,他都要黏糊。他再黏糊,她還是那樣沉靜如水。燒紅的鐵棍,老被兜頭一盆涼水激著,他也就懶得再興風作浪瞭。作起浪來,也是自己給自己找難受呢。當然,他也的確是看到她的可憐、她的累瞭。過去沒結婚,隻知道點皮毛,一旦結婚他才發現,憶秦娥從排練《楊排風》開始,一直到演出,渾身幾乎沒有一塊完整健康的皮膚。全都被“出手”,也就是舞臺上那些刀槍棍棒,擊打得烏一塊、紫一塊的。她從後腦勺,到脖子、到小腿、到腳背,幾乎沒有沒受傷的地方。為瞭表現傳統絕技,槍要從敵人手中扔出來,刺向她。而她要使出渾身解數,把這些刺向她的刀槍,再用腿腳和背上的靠旗抵擋回去,紮向出手者。然後,再扔出,再踢回。觀眾要看的,就是這種準確無誤的玄乎勁兒。一旦槍棍踢出正常范圍,或落在地上,就算演出事故瞭。觀眾的倒好也就啪啪上來瞭。劉紅兵看過憶秦娥在北山的演出,隻覺得這女子是那樣的沉著穩健,機敏過人。她把槍棍耍得溜的,輕松得就跟玩兒一樣。沒想到,要達到“玩兒”的境界,竟然是這樣艱苦卓絕的磨煉過程。主角,自然是希望打下手的能跟自己多練多踢,以免上臺出醜。戲臺上的打“出手”,在劉紅兵看來,就如同推大磨,憶秦娥是軸心,每個“出手”,都隻跟她發生關系。但見失手,觀眾就以為是她的責任瞭。作為扔“出手”的配角,即就是差錯在自己,觀眾也不認得他是誰。所以,憶秦娥為練“出手”,還老央求著這些下手呢。動不動還要把他們請出去撮一頓。劉紅兵都跟著去買幾回單瞭。而她自己的腿上、脖子上,到處都綁著厚厚的紗佈墊子。防著護著,還是被撞擊得傷痕累累瞭。因此,憶秦娥沒心情做那事,他也理解,尤其是心疼。反正就演出一個月,劉紅兵想著,還能把人憋死不成。

《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