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 中部 第三十八章

憶秦娥到省秦後,不是排戲、演出,就是進京調演。正經下鄉,尤其是時間這樣長的下鄉,次數並不多。不比在縣劇團,下鄉是傢常便飯。並且縣上下鄉,那就是自己背著被子碗筷,走村過戶,鉆山穿溝。而在省上,所謂下鄉,就是到地區、或者縣城演一演,到鄉鎮都很少。自己也不用打背包,睡地鋪,滾草窩。住的是旅館、飯店、招待所。不像在寧州當燒火丫頭那陣兒,一下鄉,人傢演員、樂隊都住的是大隊部、小學教室。而他們炊事班,大多是在夥房就近安歇。好幾次,安排不下住處,她就臥在灶門口瞭。讓村上巡夜的還以為,她是討飯的花子呢。

而這一路演出,從省城開拔,就是記者長槍短炮地跟著。每到一地,都是當地領導親自來地盤交界處迎接。到瞭住地,更是鑼鼓喧天的歡迎陣仗。當然,大傢都知道,人傢主要是在歡迎帶隊的省上領導呢。有人說,禿子跟著月亮跑,那光,也就都沾的是一樣的銀灰色瞭。住得好,吃得美。頓頓有酒,見天八涼八熱的大盤子,是整雞、整魚、整蹄髈地上。連包子、餃子、鍋貼,都盡飽咥瞭。憶秦娥還是老習慣,喜歡一個人靜靜地待著。可這次,已經明顯沒有那種環境瞭。當地領導不僅關心大領導,也操心她吃好沒、睡好麼。她吃飯總是被安排到主桌,坐在領導身邊。人傢把酒喝到啥時候,她得陪坐到啥時候。有時一頓飯能吃三四個小時。回瞭房,也是這個來看望、那個來慰問的,幾乎不能睡一個囫圇覺。她就幾次給單團提出,能不能不讓她坐主桌吃飯瞭。可單團好像還面有難色,說這事他都做不瞭主瞭。反正不管同意不同意,答應不答應,高興不高興,再吃飯,她都不去瞭。她隻讓人從食堂給她帶點東西回來,在房裡胡亂一吃,就睡瞭。睡覺對於她來講,是比什麼都重要的事情。

大概這樣連續走瞭幾個演出點,就有領導傳出話來,說沒看出,這個憶秦娥人不大,架子還不小呢。才出名幾天,就擺開角兒的譜瞭。單團知道這件事後,一跛一跛的,還前後到處給人解釋說,這娃戲的確重,不休息好,晚上背不下來。有時單團也勸她,讓她還得註意應付住場面。憶秦娥也懶得理,反正就是不去。她不僅嫌坐的時間長,也不喜歡他們的話題:不是說誰又上瞭,誰又下瞭;就是說誰又涼瞭,把誰又虧瞭。還有誰是誰的人啥的。有的以自己知道更多官場秘密,而在人前得意地搖頭晃腦,抖胳膊閃腿。尤其是那些小官吹捧大官的話,比戲迷、記者捧角兒,能肉麻十倍不止。她不喜歡聽,聽瞭心裡犯膈應。包括他們說她長得好、演得好的那些話,她也不愛聽。有一個肥頭大耳的地方領導,腿短得坐在椅子上雙腳老踮不住地。隻見他踮一下腳溜瞭,踮一下腳溜瞭,可眼睛卻像安瞭吸盤一樣,死盯著她咋都移不開:“都說狐貍精長得最美,咱們的大名演憶秦娥,大概就是山裡狐貍精變的瞭。並且是狐中之狐,精中之精哪!”一個啥子主任,急忙起身給領導敬酒說:“那就是狐中極品瞭。”“說得好!說得好!”頓時勸酒就有瞭新一輪的話題與熱烈。弄得她笑也不是,哭也不是,走也不是,坐也不是。反正她覺得比那時在寧州下鄉,住灶門口燒火做飯都難受。唯一的辦法,就是關起門來睡。一睡一整天。醒瞭,也不開門,連窗簾也是懶得拉開的。哪怕就在房裡壓壓腿,劈劈叉,扳扳朝天蹬,坐坐“臥魚”。就像那時住在寧州劇團的灶門口一樣,關起柴門,自己就是一個獨立世界瞭。連團裡好多人,也覺得憶秦娥是有些怪癖,不愛跟人在一起的。

到瞭晚上演出化妝,後臺又是擁來很多戲迷,要照相,要簽名。地方報社也有記者要采訪。憶秦娥都不喜歡。尤其是開始化妝以後,但凡打擾,晚上都可能攪戲。她不僅不照、不簽、不見,而且態度也不太和藹。就有人說她:名角兒的脾氣來瞭。

連續跑瞭四五個點,每個點都是五場演出。三個晚場是她的《白蛇傳》《楊排風》《遊西湖》。而兩個白場,都是折子戲、清唱、樂器獨奏、合奏啥的。白場主要是為會議搭臺唱戲,中間還有領導講話。而憶秦娥在這個時候,隻來亮一下相,聚攏一下人氣,唱兩段清唱就回去休息瞭。

用楚嘉禾的話說,省秦這口大鍋裡的油花花,都快讓憶秦娥撇幹撇凈瞭。連中午出一下場,也是滿場的歡呼:

“憶秦娥!”

“憶秦娥!”

“那就是憶秦娥!”

“真格長得心疼!”

“跟畫兒一樣!”

“長得美,唱得才叫美呢!”

“嗨,唱得美,功夫才叫絕呢!”

“唱戲的天分,讓這鬼女子占盡瞭,快成戲妖瞭!”

……

憶秦娥每次都是在警察的引導保護下,才能進場、退場的。

楚嘉禾有一天,看著這場面,酸不唧唧地對周玉枝說:“也不知是易傢祖墳上哪根筋,給小鬼抽起來瞭。把個爛爛放羊、做飯的,還紅火得比省上領導都紅火瞭。領導進場,也才是幾個小嘍囉前呼後擁著。憶秦娥來,竟然跟誰把攪屎棍舞起來瞭一樣,蒼蠅唬唬得,警察拿警棍都吆不開。”周玉枝把她的脊背一戳說:“你這嘴真殘火。”

其實憶秦娥一直不喜歡中午也讓她出去演出。那是露天舞臺,風大,最易嗆嗓子。她甚至覺得團領導都缺乏人情味兒,不把她當人,隻當瞭演戲的牲口。一個地方五場戲,場場都要她上。那三個大本戲,分量就已經夠重瞭。放在別人,擔任其中一個角兒,也該是要團上重點照顧的。可她好像累死都活該。好多人還都覺得,省秦把最幹最稠的,都舀到她碗裡瞭,她就應該為省秦出力賣命呢。

人傢薛桂生就演瞭個許仙,每天把自己武裝得又是戴口罩,又是圍圍脖的。平常跟人打招呼,都是用眼神、蘭花指示意。意思是他不能多說話,說話費嗓子,影響演出質量呢。中午到外面給開會“拉場子”,薛桂生也是堅決不去的。他說那不是藝術傢幹的事,他是藝術傢,隻為演出而活著。

憶秦娥可絕對不敢這樣說,也不敢這樣做。有氣她隻能憋在肚子裡。最讓她可氣的是,晚上演出,因為觀眾秩序混亂,池子裡又是喊大舅娘,又是喊二大爺、三姨婆的,弄得她說錯瞭幾回臺詞,算是演出事故瞭,還讓丁科長扣瞭她好幾晚上的演出費呢。一晚上八毛,都快把四五塊錢扣沒瞭。她真想給團上擺一回難看,不演瞭。看他們來這一百多號人,拿誰耍猴去。可單團長硬是悄悄給她口袋裡塞瞭五塊錢,還買瞭些營養品。單團長來時,就跟《地道戰》裡偷地雷的一樣,把東西悄悄提到房裡,還說讓她不要聲張,人多嘴雜。

她突然特別想劉紅兵瞭。看來看去,還是劉紅兵靠得住。不在身邊不覺得,一旦離開就大顯形。這個男人,雖然人前神神狂狂的,讓她有些不待見。關瞭門,又愛想出些怪招來胡瞀亂她。但對她的好,對她所用的心思,還是周到得不能再周到,細膩得不能再細膩瞭。尤其是這次下鄉,她實在不想到人多的食堂去吃飯。要是劉紅兵在,還不知要咋侍奉呢。哪像現在,她有時想喝一碗稀飯,人傢愣是送來一碗幹撈面,她還不好說啥。團上領導都是男的,也都忌諱著跟女主演頻繁接觸。她就委屈得老感覺當主演,是這個世界上最出力不討好的事瞭。

劉紅兵就是這時來看她的。

那天她正在房裡哭。昨晚演《遊西湖》,累得她不僅又吐瞭一次,而且還在最後的時候抹瞭“頭雜”。也就是滿頭的裝飾,全在最後一個動作中,被賈似道的傢丁打散開來。臺上臺下,貼的鬢角,插的玉簪、瓊花,飛得到處都是。要不是大幕拉得及時,戲都無法收場瞭。演出剛完,後臺就有人撇涼話說:“美,美,《鬼怨》演成《天女散花》瞭。美極瞭!”這天晚上她回到房裡,不僅大哭一場,而且對主演這種職業,突然產生瞭十二分的厭倦與憎惡。演紅火瞭,好像一團的人,腰都跟著粗瞭;而演砸瞭,自己就成瞭一團人的痰盂,連拉大幕的,也是可以隨便往裡唾幾口的。

劉紅兵是第二天中午到的。

他開始還有些試試火火,怕違反瞭“傢規”“傢教”,惹得憶秦娥不高興呢。誰知他探頭探腦地在她窗戶前一晃蕩,那窗簾很薄,身影一下就被憶秦娥認瞭出來。她竟然未開門先喊起來:“紅兵!”並且喊得那麼急切。隨後,她是從床上跳下來開的門。劉紅兵就呆頭呆腦地進去瞭。他感到,憶秦娥不僅沒有要發脾氣的意思,相反,還表示出瞭平常從沒有過的羞澀、親熱、稀罕情緒。

憶秦娥穿著一身粉紅色線衣線褲,緊繃繃的,將渾身該突出的部分,全都強烈地突出瞭出來。而將該收縮的部分,也都曲線優美地收縮瞭回去。劉紅兵就有些沉不住氣瞭。這種美,能讓他生命的重要物質荷爾蒙,瞬間驟增到使他完全失去自制力的地步。但每每這時,他也會立即產生一種膽怯,害怕她那些迅雷不及掩耳的拳腳,會出其不意在不該出奇制勝的地方,讓他那已有法律保障的事情,活生生地變成強奸未遂。他試探著想去擁抱她。誰知在他腿腳還有些顫抖的時候,她已經迎瞭上來,並且是十分溫柔地投向瞭他的懷抱。他順手一摟,就把她摟到瞭床上。他還在進一步試探,是否可以在中午開展有關活動。這可是明令禁止過多次的嚴重事體呀!誰知一切試探,都是無禁區的全面自由開放。劉紅兵覺得是太陽從西邊出來瞭一樣,也不管這太陽是否適合出行,就毅然馳騁在瞭由玉石鋪就的、冰清玉潔、一馬平川的生命大道上瞭。

也不知順著西邊出來的太陽,縱橫馳騁瞭多久,反正劉紅兵是平生第一次感到瞭生命的幸福與滿足。勒瞭韁繩,拴瞭馬,他就呼呼地睡去瞭。

等醒來時,他才發現,他是被憶秦娥看醒的。憶秦娥正盯著他笑。笑得有些不懷好意。

“咋瞭,你笑?”他問。

“我笑豬。”

“啥子豬?”

“你就是頭豬,睡得比豬還豬。嘻嘻嘻。”

“太解乏瞭。我剛都想在馬上死瞭算瞭。”

“你死呀!你中午還喝酒瞭?”

“喝瞭點。我其實十二點多就到瞭,怕你正休息,沒敢來。就跟商山的朋友吃瞭頓飯。哎,我都不理解瞭,你那麼嚴厲地要求我,堅決不許來看你,咋又這稀罕我呢?還是久別勝新婚嘛!想我瞭不是?”

“看把你美的。”

劉紅兵又一骨碌要朝上趴,她一胳膊肘就把他拐下去瞭,說:“老實點。”

“那你說,你為啥要帶頭違犯規定呢?”

“啥規定?”

“中午,不是不許耍流氓嗎?”

“去你的。”

“你看這中午加演一場,多美的。”

憶秦娥就羞得一把捂住他的嘴:“不許說流氓話。”

“哦,我懂瞭,隻能幹流氓事。”

“滾你的吧!”

“好好,開玩笑,開玩笑的。我就說麼,都成夫妻瞭,咋還這生疏的。今天這就對瞭麼。”

說著,劉紅兵還得寸進尺地,把頭枕在瞭憶秦娥那美妙無比的胸脯上。憶秦娥又把他的頭推瞭下去。他又枕,她還是朝下推。他就怏怏地說:“三分鐘的熱度又過去瞭。”

這時,隻聽窗外有人敲著玻璃喊:“哎,兵哥,中午還加演折子戲哩。”

劉紅兵得意地對窗外喊叫:“是整本戲。”

憶秦娥就啪的一巴掌扇在瞭劉紅兵的光脊背上。

幾個人嘻嘻哈哈地笑著跑瞭。

憶秦娥突然冒出一句話來:“你說,我咋樣才能休長假?”

“咋,累瞭?想休多久?”

“能休多久休多久。”

“除瞭產假、慢性病假,其餘的假,最多也就休一兩周撐死。”

“產假能休多久?”

劉紅兵又一骨碌爬起來問:“你想要娃?”

“你說能休多久?”

“這有啥下數。有瞭娃,就有瞭由頭,我看連著休幾年的都有。”

憶秦娥也突然興奮起來:“那我就休產假。”

直到這時,劉紅兵才隱隱糊糊明白,原來憶秦娥今天的一切態度,都是為這個而來的。平常要合作一次,那真是比吃糞還難的事。今天,似乎一切都是在主動應戰,甚至連啥措施也沒讓采取。他當時就有些蹊蹺,不知她哪根神經給撞瞭,竟能突然變得這樣溫順起來。一旦搞明白,就把他嚇瞭一跳。中午他是喝瞭酒的,並且還是當地有名的“闖王醉”,說後勁大得要命呢。那陣兒,他要不喝點酒墊底,還真不敢來見憶秦娥呢。誰知,她竟然是為休產假,才上演瞭這樣一出恩愛床戲。這傻妹子,真是讓他有些哭笑不得瞭。美得無與倫比,拗得無與倫比,怪得無與倫比,傻得無與倫比。他美美嘣瞭一下她光滑的額頭說:“你咋這傻的呢?”

“不許說我傻。”

“想要孩子,咋也不早說呢?”

“我昨晚才想的,咋給你說。”

“那你為啥突然要休產假呢?”

“累瞭。不想演瞭。想休息。就這。”

“咱結婚時,可是給單仰平保證瞭的,五年內,不要孩子。得給人傢好好演戲哩。”

“不想演瞭麼。”

“傻瞭吧,人傢爭都爭不到手,你還不想演瞭。”

“不想演就是不想演瞭。必須休產假。”

劉紅兵看著這個傻蛋,撲撲哧哧地笑個不住,又要親昵地摟她,卻被她一掌推出老遠,說:“休產假。回去就休。”

劉紅兵又嘣瞭一下她的腦門說:“回去就休,拿啥休?”

憶秦娥羞澀地勾瞭勾頭說:“你說拿啥休?”

“真要休,那你就要一切聽我的,把步驟安排得紮紮實實的。”

“啥叫紮紮實實的?”

“就是除瞭晚上‘正常演出’,每天中午都得‘加演’。還得多加。”

“加演啥?”

“你說加演啥?”

“去你的。”

憶秦娥的孩子,到底是在哪兒懷上的,連她自己也說不清。反正那一陣兒,劉紅兵是如魚得水,真正過瞭一段人生最幸福愜意的生活。

《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