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紅兵也不知道,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慢慢淡然瞭對憶秦娥的稀罕。最明確的界線,好像是在憶秦娥肚子漸漸變大以後,身子挨都不能挨瞭。本來性生活就稀少,這一下,她更是自我板結得成瞭一塊寸草不生的旱地。他那飽滿得蒼翠欲滴的種子,時時找不到撒播的地方,自是要到外邊胡亂耕種瞭。生孩子前後,他也買過十幾種《傢庭大全》《夫妻生活》之類的書,反復參閱研讀,還咨詢過醫生,說生育一月後,隻要傷口愈合好,即可性生活。可三個月、四個月過去瞭,憶秦娥還是沒讓他近身。他就越來越對這塊曾經那麼熱戀的土地,有瞭深深的失望感。他一直在研究怎麼讓妻子溫柔起來,服帖起來。可書上和生活中的朋友答案,都不符合自己的實際。咋蒸,咋煮,咋炒,憶秦娥都是那成年風幹的老豇豆,油鹽作料,一概不進。她娘沒來時,他半夜裡,還得起來忙活娘兒倆的吃喝拉撒。有時還得把哭鬧的孩子接過來,在房裡搖晃半天。她娘一來,剛好,傢裡也沒法住,他就腳底抹油,溜瞭個利索。
憶秦娥那陣兒突然從舞臺上退下來,他是極力反對的。不管別人對唱戲怎麼看,他都是喜歡憶秦娥唱戲的。尤其是喜歡憶秦娥上瞭舞臺後的光彩照人。她突然不喜歡唱戲瞭,要以產假的方式,躲避演戲、排戲,他就覺得是一種奇怪的想法。可憶秦娥一旦產生瞭什麼想法,就是一個人地悶想,從不跟人商量。想好瞭,這事就是鐵板釘釘子,誰也改變不瞭的。當一個屬於舞臺的女人,突然龜縮在二十幾平方米的小房裡,緊緊摟抱著一個人事不知的孩子,並從公眾視線完全消失後,那種美,就漸漸由千裡風光變成瞭尺寸盆景。雖然憶秦娥並沒有因懷孩子,而走樣變形。甚至白皙得更加細嫩、溫潤。可在劉紅兵的眼中,無論美的內涵與外延,都還是失去瞭它的豐富性與多樣性。尤其是那種炫目感與自豪感。當她真的落下雲頭,不再飛升時,她的美,也就是一個普通美人的美瞭,而不見瞭天使一般的翅膀。她是一隻蟄伏在巢穴裡的折翼鳥瞭。盡管這隻鳥,還是羽翼、喙冠皆美的。可這樣的鳥,在化妝業蓬勃興起的時代,已是隨處可“依樣畫瓢”瞭。雖然大多數“瓢”,是不敢拉到明亮的燈光下細看的。好在,劉紅兵去的地方,也都是些隱隱糊糊能把人臉照個大概的地方。有些“瓢”,甚至看上去不比憶秦娥差。他也就在不少的煩悶夜晚,有瞭馬馬虎虎的歸宿感。
終於,憶秦娥又要上戲瞭,這讓他精神為之一振。他是盼著憶秦娥重返舞臺的。許多熟人也老問,你老婆咋不唱戲瞭?是不是你拖瞭後腿?你小子,可不敢隻顧自己,把人傢“秦腔小皇後”的前程斷送瞭。他還真負不起這責任呢。加之,他也喜歡憶秦娥演出時,自己走在前場後臺的那種感覺。因此,憶秦娥開始排練的第一天,他就樂呵呵地進瞭排練場。他給弟兄們挨個打著招呼,撂瞭煙。還到單團的辦公室,拉瞭半天話。都是支持秦娥上戲的拍腔子表態。從他這裡透露出,憶秦娥在傢,從來就沒停止過練功:“臥魚”一臥小半天;朝天蹬一扳半小時;大頂也是一拿一頓飯的工夫。他給單團說:“娥兒身上利索著呢,連洗碗做飯,也是帶著功的。兒子啥也看不懂,可她偏要把碗先拋出去,一個斤鬥起來,才把碗接住。依然是白娘子‘盜仙草’的身手。”單團自是高興得捂不住嘴地笑。他也就順便問瞭問房子的事。單團給他悄悄透露說:
“不為憶秦娥,分房等不到現在。”
他心裡就有底瞭。有些高興,他甚至還砸瞭單團一拳。
憶秦娥她娘傢裡有事,待在這裡也是心慌意亂的。可為瞭讓憶秦娥能撲下身子排戲,她還是決定:先把外孫子帶回九巖溝養著。等排完戲,參加完全國活動,她再把孩子送回來。
兒子走後,憶秦娥一排練回來,見著孩子的任何東西,都要哭半天。劉紅兵哄都哄不住。有一天半夜,她甚至突然醒來,說孩子病瞭,要連夜去看,不然,說連戲都沒法排下去瞭。任他怎麼勸說都勸不住,隻好在單位門房給單團留瞭請假條,兩人連夜趕回去瞭。他們到傢時,已是九巖溝人早晨下地的時間。孩子啥事沒有。聽她娘說,孩子自打回來,一共就哭瞭三次,都是吃奶的時間。隻要奶瓶朝嘴裡一搭,就吸溜得跟小豬崽吃食一樣喜興。憶秦娥心裡還有一點難過,養瞭四五個月,對媽,怎麼還就沒一點感情呢?
再回到西京,憶秦娥就踏踏實實開始排戲瞭。
在憶秦娥排戲的過程中,房終於分瞭。劉紅兵就開始忙著裝修起來。別人都是簡單吊個石膏頂,再包個木門框、鋪個地板磚啥的,就住瞭進去。劉紅兵卻把房裝得跟宮殿似的,真是要迎駕“小皇後”的樣子瞭。好多人一看,都羨慕得直罵自傢男人臭屎無用。憶秦娥一直忙著排戲,沒顧上看,也沒想著要看,就任由他去折騰瞭。他也是想給憶秦娥一個驚喜,一直也不讓看。直到房子徹底裝好後,一天,他見憶秦娥心情大好,才把她弄瞭上去。憶秦娥進門一看,竟然大喜過望地尖叫瞭一聲:“哦,我終於在西京有房嘍!”喊完,就一個騰空起跳,四腳拉叉地重重跌落在席夢思上。劉紅兵乘勢熱撲上去,死死摟住,是幾近癲狂地在新房裡,做瞭一次直到分手多年後,還讓他回味無窮的愛。
憶秦娥說:“要是一來,我就能分上房,不定就不會跟你瞭。”
劉紅兵一邊大動著一邊回答:“得虧你沒房,要有房,不定這會兒就是別人霸占著我的這份財產呢。”
“你死去。”
“我快要死瞭。”
“哎,你還記得那個牛毛氈棚嗎?”
“能不能不說牛毛氈棚的事?”
“我就要說。要是不燒,也挺好的。”
“你能不能集中精力,我的小皇後。”
“你有病呢,啥時都能想起這事。”
“這就是人生最大的事。快,集中精力,咱們在新房的第一次,得留下一份最美好的記憶。”
“真有病呢。”她就哧哧地笑起來。
說歸說,那天憶秦娥,還真迎合瞭他那些稀奇古怪的要求,投入瞭最美好動人的激情,在新房的多個部位,任由劉紅兵把生命的浪漫多姿與沖鋒陷陣,一次次發揮到瞭極致。
《狐仙劫》終於排成瞭。
《狐》劇對社會公演那幾日,再次調動瞭西京觀眾的激情,天天爆棚,一票難求。而且所有媒體,都投入瞭前所未有的精力,不惜版面地炒作著一部原創秦腔劇目的誕生。這些媒體,本來是隻關註電影、電視劇明星的。但每每對憶秦娥的戲,又都傾註瞭不亞於炒作影視明星的熱情。有人說原因很簡單,憶秦娥的美,是能與影視明星抗衡的。因而,就時常有報紙,整版整版地隻登一張憶秦娥毫無表情的冷艷照。他們說,憶秦娥讓秦腔具有瞭時代的亮色。尤其是對憶秦娥這次“重出江湖”,甚至給瞭“浴火重生”的評價。劉紅兵剪裁下不少報紙,見天晚上,都要一點點念給憶秦娥聽。憶秦娥卻是在憨癡地想著她的娃。她說:“劉憶會想我嗎?”在兩人商量多次後,孩子的名字終於決定瞭:姓劉,名憶。是他倆名字的合成。
憶秦娥催著劉紅兵,讓他盡快把劉憶接回來。劉紅兵說,等上海演出回來再接。其實,他是真的喜歡隻有他跟憶秦娥兩個人的日子。自從憶秦娥懷瞭劉憶,他那本來就有點麻繩系駱駝的地位,變得更是岌岌可危瞭。好不容易把孩子送走,又成瞭兩人的世界,並且一切都在恢復著昔日的生活圖景瞭。憶秦娥又回歸瞭主演生涯,依然是火爆得一塌糊塗的日子。尤其是憶秦娥的狐仙造型,這次封導專門請來瞭全國最厲害的化妝師,整出來的那個驚艷,竟然在憶秦娥第一次出場時,觀眾就跳出戲來鼓瞭半天掌。那一陣,劉紅兵的心裡,就跟春風鉆進去一般,蕩漾得哪個毛細血管,都是癢酥酥的抓撓不得。這是自己的老婆,如此美麗的尤物,似幻似真的狐仙,是蜷縮在自己臥榻上,有時還是玉枕在自己胳膊上婀娜酣眠的。
那幾天,編劇秦八娃也被單團請瞭來。他老坐在最後一排,不是頷首點頭,就是搖頭晃腦,抑或瘦手擊節。他那兩隻長得距離實在有些遙遠的眼睛,逗得劉紅兵老想發笑。有幾次,他還故意坐到秦八娃跟前,想聽聽他對戲的評價。依他想,秦八娃這樣個鄉鎮文化站的土老鱉,戲讓省秦搬上舞臺,並且搞得這樣絢麗奪目,他該是捧著後腦勺,要偷著樂的事瞭。誰知把他還假的,說瞭一堆不合適。首先,他覺得太華麗,讓戲沒有很好地走心,而是過多地“飆”瞭表皮;二是導演給憶秦娥安的動作太多,太炫技,讓演員忘記瞭角色塑造;三是表演程式丟得太多,讓好多演員出來,都歸不瞭行當。他說像演戲,又不像在演戲。劉紅兵說,這不就對瞭,年輕人就是嫌唱戲老套,節奏慢,才不好好看戲的。這個戲,剛好出新出奇瞭。何況還是去上海打擂臺,又不是去北山秦傢村下鄉哩。秦八娃就搖著他的烏龜腦袋說:“戲還是得像戲呢。”
秦八娃的意見,好像封導還是有所接受。在去上海調演前,又進行瞭一次大的修改排練。也就在這次排練中,鬧瞭一場不小的風波,讓憶秦娥很受委屈,也讓她感到唱戲這潭水,是太深太深瞭。
那是有一天中午,作曲、場記、劇務都吃飯去瞭。封導覺得憶秦娥的戲,還有一處不到位,就把她留下來細摳瞭細摳。誰知就在他抓著憶秦娥的胳膊,一點點糾正動作時,封導的老婆突然破門而入,並且劈頭蓋臉地一頓臭罵起來。連封導都愣在瞭那裡:老婆可是好多年都沒下過樓的呀!她不僅破口大罵,而且還脫下鞋,前後攆著,要抽“憶秦娥這個碎賣×的”臉呢。
很快,一院子人,就都聞訊朝排練場內外聚集瞭。
也不知是誰把封導老婆從樓上攙下來的,反正那天是下著蒙蒙小雨,滿世界都霧騰騰的。因此,這老婆從住宅樓被誰攙下來,又是怎麼進的排練工棚,都已成謎瞭。
人傢為她好,替她打抱不平,封導的老婆自是不會把攙她的人供出來瞭。
她罵憶秦娥這個“碎婊子”,也罵自己的男人“老不要臉”。封導一個勁地解釋,說這是在排戲。
“排戲?排啥戲?排獨角戲?其餘人呢?都死完瞭?”他老婆喊。
“都吃飯去瞭。”
“都吃飯去瞭,你咋不吃?是不是兩人勾扯著比吃飯香?”
“剛排到這兒,不再說說,害怕忘記瞭。”
“你編。封子,你給老娘編。別看老娘幾十年不下樓,團上的啥事老娘不知道?你一天就愛給女演員說個戲。你看看你排的戲,哪一個不是女角戲?你咋不排包公戲,不排水滸戲,不排嶽傢將的戲呢?盡給憶秦娥這碎婊子排戲瞭。你知不知道這碎貨,小小的就讓一個老做飯的拾掇瞭?這麼個破瓜,你還當香包子朝脖項上掛呢?”
一直含笑規勸著老婆的封導,突然變瞭臉地說:“你胡說人傢娃啥呢?看你有病,不跟你計較,還撒上潑瞭。回去!”說著,封導就去攙老婆。誰知老婆一屁股坐在地上,連哭帶號叫的,把一院子人,就都招呼到工棚裡來瞭。
劉紅兵趕到時,單團都已經安排人把封導的老婆,四腳拉叉抬出去瞭。老婆一邊在幾個人身上扭動,一邊還舞著一雙破鞋,說是要朝憶秦娥這個碎婊子的脖子上掛呢。
劉紅兵是給憶秦娥送飯來的。進瞭工棚,見所有人都在朝他臉上怪瞅著。
他一眼看見憶秦娥,是坐在排練場最拐角的道具椅子上,氣得渾身都在發抖。
封導正在道歉,說讓她不要跟病人一般見識。說完,他就急忙出門去,招呼自己還在破口大罵的老婆瞭。
單團在繼續安慰著憶秦娥。
劉紅兵很快就聽明瞭原委。在一剎那間,也有一種酸溜溜的東西襲過他的心頭。但很快,他又覺得,自己老婆是絕不會跟封導有什麼瓜葛的。他曾經吃過幾個男人的醋,可吃完,還是沒有發現這些男人跟憶秦娥有什麼實質性的牽連。憶秦娥就是傻,就是一根筋。可憶秦娥對於情愛,好像還是一個白癡。他甚至覺得她是一個性冷淡者,是需要去看醫生的。不過他不敢這樣說出來而已。他看著妻子無助的可憐樣子,突然伸出手去,把她攔腰抱瞭起來。他一邊抱著朝前走,一邊對單團說:
“請組織查一查,都是誰在攪渾水?是誰在唯恐天下不亂地搞破壞?我的老婆憶秦娥,比他誰都幹凈、正派。我老實告訴大傢,在我跟憶秦娥結婚時,她還是一個處女。這有醫院的診斷證明為憑。請不要再在我妻子身上打主意瞭,不要再給她潑臟水瞭!她就是一個給單位賣命的戲蟲、戲癡。都別再傷害她瞭,她已經遍體鱗傷瞭!我敢說,她比這個世界上的任何女人都純潔,都幹凈。我首先不配擁有這樣好的女人……”
劉紅兵從工棚一直喊到院子,並且喊得淚流滿面瞭。
憶秦娥也哭得滿臉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瞭。她狠勁朝劉紅兵懷裡鉆瞭鉆。
劉紅兵就把她摟抱得更緊更緊瞭。
劉紅兵穿行在一片黑壓壓看熱鬧的人群中。他突然低下頭,將嘴唇深情地吻在瞭憶秦娥抽搐得已經變形的臉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