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 中部 第四十三章

憶秦娥上班的事,在省秦又引起瞭一番騷動,更多的人猜測她是為瞭分房,才“閃電般”回來的。都說這“賊女子”,看著傻乎乎的,其實比廟堂的磬槌都靈光。有人就覺得團上對這號人制裁不狠,應該在分完房後,再同意她結束產假。

憶秦娥還是那副老神氣,一天除瞭練功,跟誰也沒有多餘話,就好像是局外人一樣。等團上把新戲《狐仙劫》的劇組一宣佈,大傢才知道:10月份,國傢在上海有個戲劇節,把憶秦娥弄回來,才是為瞭排新戲呢。雖然大傢心裡不舒服,可想來想去,要去參加這樣大的活動,不用憶秦娥,還真沒瞭“能上桿的猴”。憶秦娥就又恢復瞭一個主角,在團隊裡有意無意的中心地位。

為憶秦娥回來上主角的事,楚嘉禾跑到丁副團長傢裡號啕大哭瞭一場。她十分委屈地數落說:“團上一有難場,就把我弄出來給人傢墊背;一有好事,又把人傢抬出來敬著供著。咱把命搭上,折騰瞭快一年,單跛子卻把他‘碎奶’又背出來,伺候著上瞭新戲。咱是有病呢,一天盡給人傢填這黑窟窿。”丁副團長說,為新戲的事,他也爭取過,可那個寫劇本的秦八娃有話,說這個戲就是給憶秦娥搞的。如果讓別人上,他就要把劇本收回。丁副團長的老婆一跳八尺高地喊叫起來:“你們團領導把先人都虧盡瞭,怎麼還讓一個爛寫劇本的把事拿瞭。那個秦八娃是幹啥的?你光聽聽這名字,土氣得比土狗還土。也是學賈平娃(凹)哩吧,人傢叫個平娃,他還叫個八娃,咋不叫九娃哩?我就不信,離瞭什麼八娃九娃打唱本,省秦還能封瞭戲箱,改說相聲不成?”丁團長說,秦八娃是大劇作傢,五六十年代就紅火起來瞭,比賈平凹出名都早呢。請他寫戲是很難的事。丁副團長的老婆一下把話茬又接過去說:“請他幹啥?哪裡娃好耍耍,叫他到哪裡跟娃耍去。還專給憶秦娥寫戲,一聽就是個老不正經的貨色。要寫,誰演啥角兒,就得團裡管業務的說瞭算。你也是虧瞭祖先瞭,好不容易弄個團副,還是廟門前的旗桿——擺設貨。我給你說,必須給嘉禾弄戲,這是我的幹女兒。幹女兒這麼好的條件,不下功夫培養,不給壓擔子,就是你們領導的失職。尤其是你,還分管業務呢,管個棒槌業務。都讓單跛子把權力霸著,人傢說誰上主角,就讓誰上,那你不是西瓜瓤子捏腦殼——成軟撒(頭)瞭嘛。”

其實丁團副的老婆,也是做給楚嘉禾看的。楚嘉禾演的《白蛇傳》《遊西湖》她都看瞭,的確跟憶秦娥差瞭一大截。可這個娃天天朝傢裡跑,今天拿個這,明天送個那的,就沒空手來過。連她媽都三天兩頭地來聊,來諞,也是從不空手進門的。她不讓團副老漢給楚嘉禾鼓勁,都有些說不過去瞭。一般的事,單仰平會由著她老漢去做。可在大事上,這個跛子,主意拿得可老成瞭,誰說啥都不管用的。比如在重新起用憶秦娥的問題上,團部意見分歧就不小。可單跛子有個觀點,並且傳得滿院子都是:“咱就是唱戲的單位,誰把戲唱得好,咱就促紅誰。彩電廠就要造最好的彩電。冰箱廠就要造最好的冰箱。省秦就要排出最好的戲來。這個沒得商量。並且一切都得為這個讓路。要不然,國傢拿稅收養活我們一兩百號人,是白米細面沒法變糞瞭。”誰也扭不過單跛子。丁團副畢竟才上來,也不能不在面子上維護大局。盡管如此,他還是給楚嘉禾爭取瞭個三號角色。雖然戲份不到憶秦娥的五分之一,但排名卻比較靠前,在劇中還是憶秦娥的大姐呢。

《狐仙劫》開排那天,封導還專門把秦八娃請到現場,給演職人員講瞭講戲。當秦八娃走進排練場時,大傢先是一陣哄堂大笑。連單團和封導,也不知笑啥。都知道秦八娃五六十年代寫的那幾個名戲,說那時他才二十幾歲,但已馳名全國。卻不想,人是這樣的“土不啦唧”。劇團人說誰長得如何,是愛用“造型”這個詞的。有人說,秦八娃的造型,就有些酷似動畫片《大鬧龍宮》裡的那隻烏龜。也有人說,像遠古的恐龍。還有人說,像外星人。反正兩隻眼睛很圓、很小,但間距卻是出奇的遼闊奔放,有些互不關聯照應地獨立安置著。給人一種十分滑稽的感覺。走路時,他四肢的擺動也不協調。手臂長得過膝,而兩腿卻短得出奇,是更進一步誇大瞭虎背熊腰的比例。大概與一百多雙眼睛的直視有關,進門的前幾步路,他竟然是走成瞭一順撇。大傢之所以哄笑,皆因此前傳言,這傢夥寫《狐仙劫》,是專沖憶秦娥而來。閑話有多種版本,但每一個版本的最終指向,都是“老色鬼”一詞。他一進門,大傢發現,斯人竟然長得這般奇險詭譎、困難重重,自是都要啞然失笑瞭。

秦八娃除非不開口,一開口,立即就讓滿場全神貫註起來。秦八娃是這樣開場白的:

“各位藝術傢,我看過你們的舞臺表演,但這樣近距離,註視你們離開瞭舞臺後的音容笑貌,還是第一次。你們跟我坐在一起,優勢是十分明顯的。你們的面貌,對這個時代是有巨大貢獻的。用八個字可以形容,叫風華絕代、春光旖旎。而我的面貌,剛才一入場,就已得到瞭你們的充分估價。(掌聲,笑聲)你們給時代貼金瞭,而我是給時代獻醜來瞭。(掌聲再次響起)”

這個精彩的開場白,一下就攫住瞭所有的人。接著,他就講起瞭戲:

“我這次寫的《狐仙劫》,其實是一個流傳瞭很久的民間故事。之所以今天要拿出來獻醜,是覺得,這是一個該拿出來講講的故事瞭。故事裡的人,都是半仙之體的狐。他們盤踞在一個山高水長、四季鮮花盛開的地方,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地耕織修行,活得很是快樂淡定。忽然有一天,一個很是富裕的狐貍,雍容華貴、珠光寶氣地來到這裡,不僅赤裸裸地誇贊黃金、美玉、財富的妙用,而且還嘲笑他們男耕女織、自給自足的落後愚昧。並且對修道,也是嗤之以鼻。說黃金、美玉就能買來神仙一般的美妙生活,還修的什麼鳥道?從此,這個狐貍世界就躁動不安,甚至分崩離析起來。這個有九位美麗女兒的狐貍大傢庭裡,最小的九妹,生性剛烈,終於擔負起瞭拯救這個傢庭的責任。誰知她費瞭九牛二虎之力,把被富商狐貍騙走、買走的幾個姐姐奮力救回時,她們卻再也過不瞭昔日耕織修行的‘苦日子’,又一個個回到瞭富豪為她們建起的‘欲望別墅’裡。她們寧願淪為玩物,孤獨灑淚,也不願再自食其力、安貧樂道。淳樸山寨,隻剩下九妹還在修行、耕織、持守。但她的美麗,已經成為更多富豪狐貍死死盯住的獵物。終於,在面對數不勝數的貪婪魔掌的重重圍獵中,九妹憤然跳崖身亡瞭。這是一個大悲劇,據說故事的發生地,就在我傢居住的那個村子背後。九妹跳下去的狐仙崖,至今還叫這個名字。先是太婆給我講,後來奶奶又給我講,我娘也給我講過無數遍。我是搞民間文藝搜集整理的。過去隻覺得這是一個有趣的傳奇故事,新意不多。可今天,我突然發現它有瞭一定的新意。也許再過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這個故事會更有意味一些,也未可知。總之,拜托大傢瞭,相信各位藝術傢,一定會把這個故事講好、講精彩的。再三再四地拜托瞭!謝謝大傢!”

秦八娃講完後半天都沒人反應。是薛桂生先鼓起掌來,然後,整個劇組才跟著拍瞭一陣巴掌。丁副團長當時就反問瞭一句:“這個戲,把富裕狐貍鞭撻得夠嗆,會不會有點不合時宜?”秦八娃立即回應道:“那要看他是怎麼富起來的。還要看他富起來後都在幹什麼。不能一概而論。中國的傳統戲,始終都是批判巧取豪奪、為富不仁的。這也是個文人立場問題。難道我們今人還活得不如古人瞭?”

薛桂生又帶頭鼓瞭一次掌。丁副團長的臉,就唰地紅到瞭脖根。

秦八娃跟劇組見面後,又跟憶秦娥長談瞭一次。一是談戲、談人物;二是談演員修養。秦八娃大概是太喜歡憶秦娥這個演員瞭,就不免給她設計瞭太多的修養課程。來時,他就在傢裡給憶秦娥帶瞭幾本書。到瞭西京,他又去書店買瞭一大摞。他還問憶秦娥,過去給她介紹的那些書都讀瞭沒?憶秦娥羞得立即用手背捂住瞭嘴。

“是沒時間,還是讀不進去?”

“一看就瞌睡瞭。”

“連《一千零一夜》這樣的故事,也看不進去?”

憶秦娥還是笑。

“那《西遊記》呢?”

“不認得的字太多。”

“不是有字典嗎?”

“也查呢,可不認得的太多,查起來麻煩。”

“那好吧,咱變一個方式,你的記憶力不是特別好嗎?咱改背誦行不?”

“背啥?”

“把唐詩、宋詞、元曲,各背一百首。你隻要能背下《白蛇傳》《遊西湖》的戲詞,就能背下這些東西。這個對你一點也不難。以你的記憶能力,兩三天就能背下一首,幾年下來,就是不得瞭的事。能做到不?”

憶秦娥點點頭說:“過去也背過一些,隻是沒堅持下來。”

“得堅持呢。你要不按我說的辦,以後就不再給你寫戲瞭。”

憶秦娥又捂嘴笑。

秦八娃也笑瞭,說:“你不敢光傻演戲,得用文化給腦子開竅哩。”

“秦老師,你也覺得我傻嗎?我不傻呀,我要是傻,要是腦子不開竅,能演白娘子、李慧娘、楊排風嗎?”

秦八娃忍不住大笑起來:“哈哈哈,我早聽人說,你不愛人說你傻,是吧?傻這個字,看怎麼講,絕大多數時候,我以為是當憨厚、當癡迷、當可愛講的。”

“你明明說我腦子不開竅麼。我真的顯得那麼傻嗎?”

秦八娃笑得兩個本來距離很遠的眼睛,更是離散得相互毫無關系瞭。他甚至掏出手帕,擦起瞭眼淚。他是真的喜歡這個女子,喜歡這個秦腔名伶。已經幾十年瞭,無論從廣播上、電視上,還是直接看戲,他都再沒見過這樣好的演員坯子。首先是功夫過硬,面對難度再大的武戲,她都能灑脫不羈地輕巧以對。無論什麼“兵器”、道具拿在手中,她都能舉重若輕地把玩自如。那種速度感、力量感,還有穩如磐石的根基感、輕盈靈動的飛騰感,都讓他覺得,這是當下最難得的武旦名伶。如果僅僅是翻得好、打得好、功夫好,那也就是一個好武旦而已。問題是,她還有一口響遏行雲的金嗓子,唱得質樸渾厚,音似天籟。每每到情感激蕩處,可謂字字切腹,句句鉆心。有這兩樣,就已經是唱戲行當的寶中之寶、人上之人瞭,可她偏還有一副驚人的扮相。用“閉月羞花、沉魚落雁”是太俗太俗瞭,可又有什麼好詞,能形容憶秦娥在舞臺上的那種奪目光彩呢?關鍵的關鍵是,這一切,憶秦娥好像都渾然不覺。要放在有的演員,武功好,她就會在舞臺上,拼命放大武功技巧,讓你感到她是“雜技英豪”;唱功好,她會拼命“賣唱”,讓你感到她的唱腔,是可以隨著掌聲變幻無窮的;扮相好,她會忸怩作態,拼命把那份美,放大到戲外戲的極限。而憶秦娥,就是那樣天然去雕飾地唱著、念著、做著、打著,沒有人為放大一樣優長。所以他覺得,這就是世間最好的演員瞭。

這次寫《狐仙劫》,秦八娃可以說是聚集瞭生命的全部能量,在寫作過程中,幾乎是與世隔絕的狀態。為瞭避免老婆一會兒喊他搭手推磨;一會兒喊他舀豆漿、點石膏;一會兒又喊他抬石頭壓豆腐,他幹脆跑到狐仙崖上的一戶人傢躲瞭起來。直到把戲寫完,才回傢受訓、挨罵。這個戲,他已思考瞭很長時間。真正寫,也就一個多月。在這一個多月裡,他幾乎天天跟一群狐貍對著話。主角自然是憶秦娥扮演的九妹瞭。他既在思考胡九妹的人物形象,也在思考如何雕琢憶秦娥的問題。與其說寫的是胡九妹,不如說是在塑造憶秦娥。他把憶秦娥幻化成狐貍形象,也把狐貍幻化成憶秦娥的形象。讓智慧、善良、勇敢、堅毅、犧牲、擔當、信念等諸般美好,都集中到瞭這個美麗無比的狐仙身上。從而讓主角的戲劇行動,不僅充滿瞭鮮活生動的自由主義生命意趣、無拘無束的自然主義天真爛漫,而且也充滿瞭大愛無疆、大義凜然的英雄主義絢爛光彩。在至純至美的悲壯毀滅時,是山崩地裂、人間傾覆的天地決絕。那天晚上,在寫到胡九妹縱身跳下狐仙崖時,秦八娃差點沒產生幻覺,而讓自己於淚雨傾盆、淚眼模糊中,跟著月光下的九妹幻影一同決絕而去。

他覺得他是把生命都搭進這個戲瞭。當然,他也擔心憶秦娥的文化底子,能否把這個全新的形象塑造好。白娘子、李慧娘、楊排風,畢竟都演得多瞭,而且還可以調出不同劇種的不同演出版本,反復參考。這種傳統經典劇目,有時已演成一種無法更改的套路,隨便創新,甚至是要付出遠離觀眾的代價的。而《狐仙劫》還無套路可依,這就需要導演和演員去創造瞭。一個演員,要想成為一個劇種的代表人物,沒有自己獨創的戲,是站立不住的。就像梅蘭芳,如果沒有齊如山的文本支撐,也是成不瞭梅蘭芳的。他覺得,憶秦娥是該有個由自己創造的角色出現瞭。他也自負地覺得,《狐仙劫》是夠這個水平,夠這個分量的。他在反復給憶秦娥和封導講瞭他的千般思緒、萬般構想後,才心懷忐忑地離開西京城。

在離開的前一天晚上,他還去憶秦娥傢裡,跟她娘講瞭呵護這個女兒的重要性。他聽說她娘老鬧著要回九巖溝,外孫子就沒人照看瞭。他就對她娘說:“你為秦腔生瞭這樣一個寶貝女兒,從某種角度講,算是一個偉大的母親瞭。我們都該向你表示敬意呢。希望你能再幫幫女兒,讓她飛得更高更遠些。”憶秦娥她娘也是光傻笑,直說要回去給她爹做飯。說傢裡養瞭一群掙錢的羊,火得見天收幾十塊,她爹忙得兩頭不見天的,飯都吃不到嘴瞭。秦八娃就問劉紅兵呢。她娘有些不滿地說,她來這長時間,總共能見到三四面,整天都不落屋的。秦八娃還想找劉紅兵談談,卻被憶秦娥阻擋瞭。從憶秦娥的臉上,絲毫也看不出她對劉紅兵的不滿來。她總是那樣略顯輕松地微笑著。秦八娃也就不好再說什麼瞭。

秦八娃走瞭,但心裡卻帶著重重糾結:這樣一個秦腔寶貝,怎麼連傢裡人,還都引不起高度重視呢?要是他的女兒,很可能他就不讓老婆再打豆腐,而是要舉全傢之力,一門心思地侍弄“大熊貓”瞭。

《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