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演出,是在關中的一個大集鎮上。這裡四通八達,一邊是八百裡秦川沃野,一邊是百折千回的黃河古道。這裡曾是三省的騾馬古會,據說已有好幾百年歷史。一百多年前,就有“每逢古會,人以萬計。騾馬牲畜沿河岸列陣,綿延數十裡不絕”的記載。這次物資交流大會,更是引起瞭好幾級政府的高度重視。從宣傳與提前做工作的情況看,預計客商與逛會者不下十萬人。交流內容,已不止是雞鴨兔狗、豬馬牛羊、騾子叫驢。而是延伸到瞭彩電、冰箱、自行車、縫紉機、佈匹、成衣、種子、農具、卡車、拖拉機,甚至包括手機、呼機等方方面面。有人說,進瞭這個古會,就可以買到從生到死的一切用品。果然,在黃河灘邊的一個拐角處,就擺放著厚厚的柏木棺板。還有打理得十分精細的墳頭碑石。有操新型電鉆的工匠,正在石頭上嗞嗞嗞地表演著“音容宛在”“千古流芳”的刻字技術。
大會中心會場,是在黃河灘上的一個大回水灣裡。據說每年汛期,還會有細流順溝槽漫進這片灘塗。而現在,已經是幹涸得驢蹄子一踢一蓬灰塵瞭。場上搭建瞭一個中心舞臺,那是用土方夯起來的。說是舞臺,其實就是一個寬寬的長堤,最後用紅地毯渾全地包裹瞭起來。飄起來的氫氣球,形成瞭幾乎全覆蓋的彩色舞臺頂幕。兩側立起幾十個寬大的柱子。柱子上都噴著“一切皆是商品”“無商你傢不富”的大標語。臺前臺後,臺左臺右,排列著千人鑼鼓方陣。鼓手一色是黃衣黃褲黃鞋,卻包瞭紅頭,披瞭紅坎肩,拿瞭紅綢子包的鼓槌。大鐃鈸上,也系瞭飛舞的紅飄帶。那飄帶是順著後脖子牽連過來的,鐃鈸在空中扇打得一開一合的,就像漫天飛起瞭千隻紅蝴蝶。就在《八面來風》的鑼鼓歡騰中,廣場的角角落落,更是鞭炮齊鳴,火銃嗵嗵。嘉賓們戴著胸花,都神采奕奕地魚貫向臺上走來。站在一排的是主要領導。二三四排是次要領導和一律報作“著名”的中、省、地、縣各色人物。僅名單,主持人就念瞭二十好幾分鐘,並且還有不少漏報的。在主持詞中間,有人還不斷地遞條子,主持人也不停地道歉補充著“重要來賓”的姓名。好在臺子大,口面寬。要不然,這二三百嘉賓的豪華陣仗,還真是無法安頓得下呢。
在廣場的南面,搭建瞭一個不太大的舞臺。臺面上也鋪著紅地毯,臺後的背景板上,彩繪著一個吹薩克斯管的外國大胡子老頭。老頭旁邊,是幾個外國美女,穿著超短裙,正對著觀眾跳踢腿舞。腿踢起來,剛好露出窄窄的一溜底褲。有些戴著石頭眼鏡的老頭,還把有色眼鏡摘下來,湊近瞭看。看完,不無怪異地議論:“這羞醜都遮不住瞭,還好意思跳?”有老漢就說:“你個黃河灘上的土老鱉,懂個錘子。人傢看歌舞團,就看的這西洋景呢。”臺上已擺好瞭架子鼓以及各種電聲樂器。最搶眼的,要數擺在舞臺口的四個大音箱瞭。農村人看不懂,咋看都像是自己傢裡裝糧食的老板櫃。不過傢裡的板櫃是平放著的。而這四口“櫃”卻是立著。包板櫃的材料,也是沒法比的,黑都是黑色,可人傢的,卻是黑得能放射出一道道彩光的。
在廣場的北面搭著一個真正的戲臺子。這就是省秦二團的舞臺。主會場開始鑼鼓喧天、講話、剪彩的時候,這裡已經化好妝,各就各位瞭。司鼓胡三元,已坐在瞭高椅子上。他抿著齙牙,偏著腦袋,一邊在拿鼓槌輕輕敲擊著自己的腿面熱身,一邊在等待著開鑼的命令。舞臺是他們自己雇人搭的,單團一直在忙前忙後。唯一讓他感到不愉快的是,省秦的音響設備,已經太落後瞭。人傢南方歌舞團用的是進口音箱。而他們還用的是高音喇叭。為瞭把聲音送進觀眾耳朵,也是為瞭在打擂臺中“搶聲”“搶戲”“搶人”,他們在演出場地的不同位置,僅高分貝喇叭,就綁瞭十六個。可還是沒有人傢歌舞團的音箱吼天震地。早上各自調試音響時,人傢一聲“昏睡百年,國人漸已醒”,讓整個地面都嘭嘭地跳動起來。唱歌人,像是從地心裡冒出來一般。而他們的喇叭,隻是嗡聲大,雜音大,尖溜,割耳膜,卻感覺不到腳下的抖動;更沒有晴空霹靂的震撼。單團想著,這次回去,無論如何都得在財政上申請點錢,把兩個演出團的音響設備,要徹底更新一下瞭。
觀眾先是都擁到主會場前,看千人威風鑼鼓,看百年不遇的古會陣仗。主會場開幕式一結束,兩個臺口,就同時發出瞭自己的聲音。歌舞團是一陣架子鼓和電聲樂隊的琶音後,奏起瞭馬克西姆的《野蜂飛舞》。而秦腔團,是胡三元領著他的武樂隊,敲響瞭《秦王破陣》的“大鬧臺”。單團生怕聲音小,還一跛一跛地跑到臺中間,把幾個話筒朝武場面跟前拉瞭拉,說必須先聲奪人。圍在主會場前的觀眾,聽到兩個擂臺響動瞭:一個在空中亂炸;一個在地心轟鳴。人群就立馬興奮得呼啦啦一陣分流,像龍卷風的風暴眼一樣,朝南北兩個臺口傾瀉而去。年輕人,多數是擁向瞭歌舞演出。而中老年人,都撲向瞭秦腔臺口。也有那兩邊扯拉著,胡奔亂突的,隻是圖瞭熱鬧,圖瞭擁擠,圖瞭能貼緊別人的前胸後背。有的還專揀那密不透風的地方鉆。鉆得越出不來氣,越感到快活滿足。一些哪裡也擠不進去的小孩,就朝樹上爬,朝枝丫上吊。戴紅袖圈執勤的,生怕這些孩子掉下來,摔瞭自己,還砸瞭別人。他們就拿事前準備好的長竹竿,像采果子一樣朝下戳。可越戳,孩子們越朝樹頂上攀,也就奈何不得瞭。無論看歌舞還是看戲的,能擠到前邊的,就席地而坐。也有那提前主意拿得正,用凳子占好瞭座位的。沒凳子沒位置的,就前後浪一樣亂湧著。一會兒這兒卷起個漩渦,一會兒那兒又鼓起一個大包。臺口兩邊,一邊站著幾個操著長竹竿維持秩序的人,他們不停地朝這些“漩渦”“包塊”上敲擊、點穴。那神氣,看上去比主角都更有吸引力。再遠些的,啥也看不見,就隻能看無盡的後腦勺瞭。有那氣不打一處來的,就抓一疙瘩硬土,朝脖子伸得最長的腦袋擲去。打得那人回頭四顧,是一通亂罵,罵完還照樣伸長瞭脖頸看。在人群的最外圍,有站在自行車、架子車,甚至驢背上看演出的。還有人幹脆把拖拉機也開瞭進來,搞得一傢老小都能站上去。事後有數字統計,說那天古會,總人數在十一萬左右。除瞭做生意的能有一兩萬人,其餘的,就都擁擠在兩個臺口前,還有附近凡能占據的所有制高點上瞭。
憶秦娥雖然最近心情壞到瞭冰點,可自打來到這個演出點後,還是有所排解。她一下車,就被成群結隊的戲迷一路擁到瞭住地。那些人一邊走,還一邊招呼著遠處的人:
“憶秦娥來瞭!”
“咱憶秦娥來瞭!”
“這就是電視和匣子(收音機)裡的憶秦娥,真人給來瞭!”
“真的,你看那鼻梁子,絕對沒麻達!”
甚至還有人說:“古會成瞭,憶秦娥都來瞭麼。不是有人說請不來,要改戲嗎?”
又有人說:“鎮長都說瞭,秦腔非憶秦娥不請;歌舞非南方大城市的不要。”
“憶秦娥來瞭,這百年古會的戲臺子,就算給鎮住瞭。”
憶秦娥常常為戲迷的這種相識與爛熟而驚嘆不已。自己從來沒有唱過戲的地方,觀眾還是能遠遠地把她認出來。那種稀罕、那種愛憐、那種尊敬,常常能喚起她有些支撐不住苦累時的演出激情。尤其是這次演出,她真的是崩潰得不想來瞭。可當雙腳踏上這塊塵土飛揚的黃河灘塗時,還是平添瞭一份做人的自信。竟然有這麼多人知道她、需要她、愛她。雖然她並不喜歡演出以外的任何拋頭露面,可今天,她還是喜歡上瞭這條走瞭很久才能走到頭的泥路。並且是越走人越多。還有幾十個自發拍照的人。有的為瞭搶鏡頭,竟然是生生退進瞭路邊的水氹、糞坑裡。撲撲通通,下餃子一般,人跌下去瞭,照相機還在頭頂響著連拍。惹得一路人哄堂大笑起來。反正她走到哪裡,哪裡就是數百人的包圍圈。鎮上不得不加派瞭好幾個專門給她開路、護持的民警、民兵。
作為團長,雖然這次什麼心都是單團在操著,可她還是擔心擂臺賽時,秦腔的臺前少瞭觀眾。歌舞現在是太強勢瞭,何況還是從廣州請來的。當“鬧臺”一響,她發現,有不少人,還是圍到戲臺前,要看她的《白蛇傳》時,她就有些激動。這場戲,她演得特別攢勁,也十分渾全。雖然沒有歌舞的觀眾多,沒有那邊狂熱,可演完後的評價,還是迅速在古會上傳播開來。一批老戲迷逢人便說:
“憶秦娥是秦腔幾十年不遇的硬紮武旦。”
“憶秦娥是名不虛傳的‘秦腔小皇後’。”
“這次古會,憶秦娥給咱秦人把臉長紮瞭。”
……
第二天晚上演出《狐仙劫》。都知道這是憶秦娥獲大獎的戲,觀眾一下竟飆升到瞭六七萬人。這個數字,也是鎮上根據觀眾的密度,拉皮尺計算出來的。為瞭安全起見,當晚還從地、縣兩級,抽調瞭好些警力。原想著,歌舞團那邊也會人聲鼎沸的。可沒想到,《狐仙劫》開演後,那邊很快就隻剩下一些零星年輕人瞭。有人傳出:這個歌舞團可能是草臺班子。正經能唱歌的,就三四個人,是翻瞭燒餅地唱。跳舞的,來回也就那四男四女。跳到沒啥跳瞭,就老邀請觀眾上去跟他們一起亂扭亂蹦。並且還脫得隻剩下瞭“三點”。“包子”爛瞭底,最後差點沒跟地方小混混,在臺上打起群架來。
《狐仙劫》的觀眾倒是越聚越多,並且秩序還越來越好。但誰也沒有想到,一場大事故,卻在舞臺下面一點點醞釀開來。
舞臺是用木板搭建的。支撐舞臺的東西,在看戲過程中,有人抽去瞭看上去不太重要的斜牚子。是拿去當瞭坐凳,或是墊瞭腳底。在武戲打鬥的不停彈壓中,這些薄弱環節,變得慢慢互不給力起來。終於,在《狐仙劫》的“解救”一場,演員上得最渾全的時候,發生瞭臺板坍塌。
如果在正常情況下,也就是傷瞭臺上的演員而已。可這次,臺下竟然鉆進去好多看不上戲的孩子。他們鉆到臺下,有的在追逐嬉戲,上演著自編自演的另一種戲;有的是爬到牚子上,從臺板縫裡朝上瞧。當舞臺塌下,有人大喊下邊有娃娃時,已經是混亂得鬼哭狼嚎瞭。
坍塌現場是在幾十分鐘後清理開的。當場壓死三個孩子。重傷七個,輕傷十幾個。誰也沒想到的是,在清理到最後時,竟然還清理出瞭單團長的屍體。
有人看見,單團是在舞臺第一次垮塌時,從側臺跳下去的。在他跳下去的地方,有觀眾看見:一個腿腳不靈便的人,跳下舞臺後,就沖進瞭還在垮塌的臺板下。他抓出兩個孩子後,臺面發生瞭二次、三次崩塌。他就再沒有出來。
憶秦娥雖然自己也在崩塌的臺板裡,卡瞭很長時間,可被人救出後,當得知塌死瞭幾個孩子,並且還砸死瞭專程來為自己打理工作的單團長時,她就癱軟成瞭一攤泥。幾個人都架不起來瞭。
這天,她小便失禁的毛病,再一次發生瞭。甚至把彩褲以外的幾層服裝,都全尿濕瞭。
在舞臺徹底垮塌的一瞬間,有人看見,憶秦娥她舅胡三元,是連人帶凳子都塌陷下去瞭。可他手中的鼓板、鼓槌,還在高高地舉著。並且完成瞭最後一個“四擊頭”的圓滿收槌。有人把胡三元從胡亂翹起的臺板縫中拽出來後,他第一個想到的是外甥女。他的脖子、胳膊、腿上到處都是血。可他還是徑直撲到憶秦娥跟前,幫著把外甥女朝出抬。
那時憶秦娥也是滿臉血跡,已處於休克狀態。隻聽許多人都在喊:“快,快救憶秦娥!”
憶秦娥是在數千觀眾自發讓出通道,並層層保護著,有時是從人群頭頂形成傳送帶,才把她運送到附近應急救護車上的……
事後追究責任事故,因為合同上寫得清楚,舞臺搭建:由省秦演出二團負責技術指導。憶秦娥是團長,自然在眾多幹部的處理中,少不瞭要領一個“免去團長職務”的處分。至此,憶秦娥當團長的日子,總共是一百九十四天。
很多年後,還有人戲謔說:憶秦娥的團長,比袁世凱八十三天的稱帝,多瞭一百一十一天。比李自成的四十二天皇上,多瞭一百五十二天。
憶秦娥再次走出瞭觀眾視線。
有人說她得瞭精神病。
有人說她去瞭尼姑庵。
反正有很長時間,在省秦的院子裡,再沒人見到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