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 下部 第四章

憶秦娥在尼姑庵一待就是好幾個月。開始,她娘還給庵裡送米面油。後來,發現憶秦娥是有不想走的意思,就停止瞭佈施,想讓住持趕她走。住持不但沒有趕憶秦娥,而且還越來越喜歡上瞭這個暫住者。她起得早,睡得晚。上香、添油、庭掃、造膳,無不主動搶先。並且還比別人更加滾瓜爛熟地背過瞭《皈依法》《地藏菩薩本願經》《金剛經》《心經》《楞嚴咒》《大悲咒》等。就連剃度出傢好幾年的尼僧,有時也是不能把這些常用經文,背得如豆入盤、似水流淌的。可憶秦娥卻有一種少見的正覺。背誦起經文來,好像是有神在助力,幾乎過目成誦,悟性超群。關鍵是她心靜,專一。她能一打坐幾小時,動也不動。在住持眼裡,這才是真正有慧根的佛徒。

她給憶秦娥親賜瞭法號:慧靈居士。

憶秦娥在反復誦念《地藏菩薩本願經》中,為那三個孩子和單團長,還有她過去的師父茍存忠,超度著亡靈。在誦《金剛經》《心經》《楞嚴咒》《大悲咒》時,又在不斷地想著為兒子劉憶,加持力量。讓他徹底擺脫傻子的魔咒,成為一個正常人。她是一個從小過慣瞭苦日子的人。起早貪黑、灑掃造膳這樣的苦累,對她幾乎不是難事。別人做,靠輪值。而她卻是自覺自願,法喜充盈的。

她娘和她爹易茂財,還有她姐,幾乎是車輪戰似的,來勸她離開尼姑庵。覺得這已是易傢的傢醜,要出尼姑瞭。她舅胡三元,也來勸她,罵她,甚至都想打她。說她是沒出息的東西,這才經受瞭點啥事,就要出傢瞭。直到這時,其實她也沒有要出傢的意思,就是想為孩子贖罪。不想讓劉憶成為傻子。她總覺得,以她的虔敬,是能把孩子可能出現的絕望,扳回來的。

蓮花庵每年農歷七月半,都有一個法會。過去並沒辦得那麼隆重。可近幾年,廟堂越建越多,都在拉香客,拉佈施,提升山門影響力。住持就不得不考慮要大操大辦一回瞭。她請瞭各山門的法師、長老。還請瞭縣劇團的戲。憶秦娥知道這事時,劇團打前站、搭臺子的人都來瞭。她想離開庵堂,躲避幾天,可住持攔住瞭她,說:“跟縣劇團都商量好瞭,還想讓你唱一本《白蛇傳》呢。”她從來沒有對住持的要求,做過任何不同的反應。但這次,她搖頭說不瞭。可住持還是微笑堅持著,說這是比念經更重要的功德。給佛門唱戲,自古都是對自身福報無量的大好事。就在說這一番話時,她舅胡三元,還有胡彩香老師他們,都已提前上山瞭。縣劇團早已知道憶秦娥在山上修行,也都是想來看看她的。

封瀟瀟是最後一個上山的。見瞭她的面,眼裡突然淚水一轉,問她:“你咋瞭?”

她的淚水也奪眶而出:“好著呢。”

“好著呢怎麼要出傢?”

“我沒有出傢。就是來清靜清靜。”

“都說你出傢瞭。”

“還沒有。”

“準備出傢?”

“沒有哇。”她想盡量回答得輕松些。

“是不是那個劉紅兵欺負你瞭?”

“沒有,好著呢。你……好嗎?”

“我能不好嗎?”

從此,他們在一起待瞭好幾天。可除瞭唱戲,也再沒單獨說過一句話。但憶秦娥心裡,還是懂得瞭他的抱怨。在《白蛇傳》的“遊湖”“締婚”“現形”“斷橋”“合缽”等幾折戲中,他們都演得心領神會、淚流滿面的。但一到戲外,還是形同陌路,再無瓜葛瞭。他們各自都有傢庭,都有孩子瞭。由戲生出的感情,似乎已永遠留在戲中瞭。

讓憶秦娥覺得寒心的是,寧州劇團已徹底後繼無人瞭。十幾個年輕人,都改唱瞭歌舞。昔日有名的“小花旦”惠芳齡,在給她配演青蛇時,竟然有意無意間,就扭起瞭霹靂舞、迪斯科。連胡彩香老師,都又回到瞭“臺柱子”的位置,她唱瞭竇娥,還演瞭《打金枝》裡的公主。可無論身上的功,還是化妝、表演,都已撐不起主角的臺面瞭。她舅胡三元在那次塌臺事故後,又回到瞭寧州。每晚演出完,都聽他在罵:“把攤子快葬盡瞭。這已不是唱戲瞭,這叫耍猴。這叫虧瞭唱戲的祖先瞭。”

唯獨《白蛇傳》,讓蓮花峰的尼姑庵,放出瞭前所未有的光彩。關鍵是把住持驚呆瞭。她知道憶秦娥是唱戲的,並且都說唱得好,名氣很大。可唱得這樣好,是她沒有想到的。尤其是身上的功夫:從“盜草”到“水鬥”,完成瞭一個又一個挑戰身體極限的動作。真正稱得上是“草上飛”“水上漂”的身手。在她印象中,憶秦娥是一個很好靜的人。沒想到扮起來,竟然是這樣動若脫兔的鋼邦利落脆。唱得也美妙動聽,情由心生。扮相更是天仙儀態,超凡絕塵。住持年年也會到附近山上,去趕一些法會。也有請戲、請歌、請舞、請雜耍的。可像憶秦娥演的白娘子,卻是大傢做夢都沒見過的。各路“高僧大德”,在看完戲後,也有給蓮花庵挑刺的,說:“啥都好,就是不該演《白蛇傳》。‘妖蛇’鬥瞭一晚上‘妖僧’。白蛇、青蛇動輒就‘禿驢禿驢’地罵法海和尚,實在對佛門有點大不敬。”住持就微笑著說:“戲裡罵禿驢的多瞭,莫非寬大慈悲為懷的佛門,還計較這個?要計較這個,隻怕是好多好戲都唱不成瞭。”一個和尚便說:“你咋不讓唱《思凡》呢?”住持說:“劇團的戲裡是沒有,若有,我明兒個就加演《思凡》瞭。廟裡的戲,是唱給香客聽,不是唱給廟堂聽的。連白娘子這樣的好戲都有瞭忌諱,不能唱,那廟會戲唱啥?隻唱歌功頌德和尚的戲?幹巴巴擼一晚上,一臺子光禿禿的人,你來我往的,也不怕幹癟得慌。戲情就是唱男男女女的事。和尚不待見,也不能把香客的事都拿瞭。戲是招待香客的不是。”反正各路大德都有點不大法喜。蓮花庵的風頭,今年是出得有點太勁太爆瞭。一個小庵,竟然唱成瞭法會大主角。有人估計,這次香火佈施,庵裡隻怕是把兩三年的供奉都攢下瞭。

法會結束瞭,僧眾、香客、販夫走卒全撤瞭。劇團也走瞭。小庵又歸於沉靜瞭。俗話說:道士走後的紙,戲子走後的屎。她們整整打掃瞭兩天一夜衛生,才把蓮花庵裡裡外外,又收拾得跟以往一樣一塵不染。

那兩個很少跟人交流的尼姑,突然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憶秦娥。憶秦娥還以為是自己哪裡收拾得不對,就問咋瞭。她們相互笑笑說:“不咋。都說慧靈居士太厲害瞭。有這樣的身手,就是住廟,也該去住大廟的。”

這天晚上,憶秦娥擦洗完廟門,正要用大木桶燒水洗澡,被住持叫走瞭。住持沒有把她叫到自己的禪房,而是拉她走出耳門,去庵堂後邊的蓮花潭瞭。

這個潭,是被庵堂的後院墻圍在裡面的。潭是山澗清泉聚灌而成,僅丈餘見方。天上的月亮,此時正沉浸在清澈的潭底。汩汩流進的山泉,也一次次揉皺著那汪青碧。憶秦娥是知道這個潭的,但從來沒進來過。通向這裡的耳門,平常是鎖著的。據說住持倒是常來這裡打坐。

住持把她領到潭邊,說:“慧靈,在這裡洗吧,水潔凈,冬暖夏涼。”

她有些茫然地看著住持。

“怎麼,還怕羞,我背過身就是瞭。”住持說。

“我還是回去洗吧。”

住持說:“這可是神水,一般人無福消受的。隻有剃度的尼僧,才能在剃度那天享用一次。這是蓮花庵的規矩。”

“師父……是要我剃度嗎?”憶秦娥突然有些緊張起來。

“洗吧,慧靈。洗瞭師父再跟你慢慢說。”

憶秦娥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但面對住持的安排,她也不好不遵從。住持已背過身去,獨自打坐誦經瞭。她就羞羞答答地脫瞭汗津津的衣服,坐進瞭潭水。水底的月亮一下就被她攪成瞭碎屑。潭不深,剛沒齊腰部。水很滑,很溫潤。澆淋在身上,有一種被孩子親吻的感覺。住持誦的是《地藏菩薩本願經》。她在水裡,也跟著念念有詞。她覺得水是太潔凈、太潤澤瞭,沒敢貪戀,隻輕輕給身上澆瞭幾遍,就要出潭。住持說:“慧靈,讓我誦完《地藏經》再出來吧。”她就那樣坐回水裡,想著劉憶,想著那三個死去的孩子,還有單團,就分不清瞭泉與淚的界線。

《地藏經》終於誦完瞭。憶秦娥從潭裡走瞭出來。住持站起來,給濕漉漉的她,包上瞭一件袈裟說:“慧靈,你就算是受戒入過佛門瞭。”

憶秦娥一怔。直到此時,她還都是沒有想好要入佛門的。她就是要給自己贖罪,給孩子贖罪。她想要孩子成為正常人。劉憶滿兩歲時,就要進行最後檢驗,她是在為兒子爭取時間。

“不,師父,我還沒有想好……”

“不用想瞭,孩子。我今天之所以這樣做,就是怕你有一天想好瞭,真要剃度,走入空門,那我也就有瞭罪孽瞭。”

“師父怎麼說這樣的話?”

“孩子,如果說幾天前,老衲還有意,想讓你進入佛門,那麼在看瞭你的白娘子後,就徹底斷瞭這個念想。”

“為什麼,師父?”

“你是有大用的人才,不可滯留在小庵之中。”

“我不想唱戲瞭,我要給孩子贖罪。”

“也許把戲唱好,讓更多的人得到喜悅,就是最好的贖罪瞭。慧靈,這個庵堂一直有個規矩,就是隻收留真正無路可走的人。但凡有些路徑,我們是不主張出傢的。你知道當年被紅衛兵踢下懸崖的那個老尼,一生也隻收留瞭兩個僧徒,是兩個患瞭病的妓女。她們解放後沒有瞭出路,人見人賤,老尼就收下,直到病死在這個庵堂。想知道我的身世嗎?我原來是一個小學老師,後來丈夫被槍斃瞭,實在羞辱難當,才選瞭這條路徑的……”

讓憶秦娥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十幾年前,那次公判公捕大會上,被槍斃的那個流氓教幹,就是住持的男人。那次她舅胡三元是“陪樁”的。當槍“砰”的一聲響,那個流氓教幹的頭顱上方,血柱沖天而起時,她是嚇得尿濕瞭褲子的。那時她還不到十三歲。而就在那個現場,住持也是去給自己男人收瞭屍的。如果說緣分,她們也許是有過一面之緣的。而在她舅胡三元兩次來蓮花庵時,住持已認出瞭這個黑臉齙牙的男人,就是十幾年前陪過他男人法場,讓公判大會幾次失去嚴肅性的敲鼓佬。敲鼓佬告訴瞭她有關憶秦娥的一切,她才安排唱瞭這場廟會戲。而過去,她是從來不想讓小庵有大動靜的。尤其是不想招惹更多的人來攪擾,更別說唱大戲瞭。她的小廟,夠吃夠喝就行瞭。唯安生、清靜為要為大。

憶秦娥問:“你原諒他瞭嗎?”

“誰?”

“就是……槍斃的那個。”

“他罪不當死。他的確花心,但也有好多證人……是被逼著說瞭假話,被逼著……要陷害他。有人想安排自己的人,去替代他的位置。”

憶秦娥不知該說什麼好瞭。

住持停頓瞭許久,接著說:“我為他超度過無數遍瞭,但願來世,能不再那樣可憐地活著。別人陷害他,其實他自己也留有把柄。身心不潔,縱欲亂性,那是一種病,一種很深很深的病。他不是不知道,但不能自拔。這就是人的可憐瞭。”

這天晚上,她們在潭邊打坐瞭很久很久。住持堅持讓她必須離開。並說那兩個尼僧,也是要讓她們走的。因為她們都有活路。

“修行是一輩子的事:吃飯、走路、說話、做事,都是修行。唱戲,更是一種大修行,是度己度人的修行。隻要懂得這個道理,就沒必要住廟剃度瞭。要不然,這世間的廟堂也是住不下的。”

住持這晚跟她說瞭大半夜。

憶秦娥終於離開蓮花庵瞭。

兒子劉憶也滿兩周歲瞭。

憶秦娥是抱著兒子,念著《大悲咒》離開九巖溝的。

《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