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 下部 第五章

那天劉紅兵從楚嘉禾傢裡出來後,既有一種釋然感,也有一種悵然若失感。他對自己是越來越不滿意瞭。這陣兒,幾乎是全然憎惡瞭。怎麼把人活成這樣瞭?自己小小的,就出生在北山行署大院,那是很多孩子都羨慕的地方。即使在父母下放勞動的那些年,他們也沒受過太大的苦。那是在一個小鎮上,父母的工資,讓他們活得仍很體面尊貴。他傢可以有錢買活雞、活鴨、活魚、活鱉、活兔子。還能買點心、餅幹、冰糖、水果糖。他坐在門前的石凳上,啃那掉著金黃皮屑的面包時,身邊是會圍上來好多孩子引頸觀看,並頻頻要蠕動喉結的。他父親用廢鐵餅做瞭杠鈴,用木架子做瞭單雙杠。還在門口大樹上,安瞭吊環、秋千、爬桿。每早父子倆練起來,一個鎮子的人,都是要來像看戲一樣圍場子叫好的。下放回去,他沒有參加高考。他不喜歡上學。傢裡就通過內部指標,讓他參瞭軍。那時參軍也是不比上大學差的選擇。因為到瞭部隊,還可以保送上軍校的。可他在部隊混瞭幾年,給首長開車,陪首長玩耍,也沒進軍校。不是不能進,而是壓根兒懶得進。不喜歡上學的約束,見書就頭痛。母親思兒心切,非讓他復員。他又復員回來,滿街胡逛蕩。後來覺得還是開小車風光,就又給行署領導開瞭伏爾加。再後來,開放瞭,辦事處紅火起來,他就又到瞭北山駐西京辦事處。當然,那也是為瞭追憶秦娥方便。總之,好像一切都是逢山開道、遇水架橋的事。沒有什麼是過不去、辦不成的。直到父親從副專員位置上退下來,他都沒感到什麼危機。可最近,他覺得已是危機四伏瞭。辦事處的好多事情,都有意瞞著他。他想通過一些環節,“官倒”點活錢,也沒那麼容易瞭。過去那些巴結著他的這長那長,也都在有意回避著他。他已成北山的局外人瞭。尤其是與憶秦娥的關系,讓他窩囊得一想起來,就想拿大耳光扇自己的臉。

連楚嘉禾都把自己羞辱成這樣瞭,這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事。在他眼中,楚嘉禾就是一個有幾分姿色的女人而已。不演戲,也倒罷瞭,一上臺,就被人小瞧。她跟憶秦娥簡直是沒法比的。在他跟憶秦娥的整個戀愛、婚姻過程,楚嘉禾是沒少給他傳遞曖昧信號的。可他也清楚,楚嘉禾是一直在背後搗鼓憶秦娥壞話的人。她是一個自己把自己排進瞭憶秦娥競爭對手的人。其實在他和更多內行看來,論唱戲,她們就是鳳凰與斑鳩的關系。加之那時,他的感情生活是飽滿的、充沛的。就是需要填補,也還輪不上她楚嘉禾。西京啥都缺,就是不缺風姿綽約的好女子。也許是最近倒黴透瞭,什麼都不順心,什麼都不隨意,孤獨的夜晚遇見她,竟然還用汗津津的大胸脯,把他剮蹭瞭一下,他就鬼迷心竅地跟著去瞭。以他的經驗,這應該是瞌睡遇見枕頭、手到擒來的事。沒想到,還生出這樣古怪的枝節來。他倒已不在乎自己的臉面,被揉搓成瞭豁嘴塌鼻吊眼堂的小醜。而是覺得,實在不該給憶秦娥抹黑。明明知道她是憶秦娥的敵人,還偏要去尋花問柳,真是在用大耳刮子,扇打憶秦娥的臉瞭。在這個世界上,最不應該傷害的女人,他覺得就是憶秦娥瞭。

那天晚上,他走在護城河岸,一頭栽下去的心思都有。即使不栽下去,他也想,要是有勇氣劁瞭騸瞭宮瞭,也不至於活得這樣低賤。他是把自己悔恨透瞭。

他突然覺得失去瞭一切方向感,就整天待在辦事處裡喝酒,罵人。他是逮誰罵誰,專員也罵。專員也是給他父親當過秘書,綁過鞋帶,拉肚子還幫著收拾過臟屁股的人。偶爾打場牌,也是輸光輸盡。沒瞭本錢,連牌桌也是沒人讓他上的。真是到瞭喝口涼水都塞牙的背時光景瞭。

但有一件事他記得很清楚,就是兒子劉憶的兩周歲生日。

聽憶秦娥她娘講,憶秦娥會在這時走出尼姑庵的。她要帶兒子回西京進行全面檢查,看到底是不是傻子。

他心裡早就捏著一把汗瞭。如果兒子是傻子,大概自己是逃不瞭幹系的。因為那段時間,憶秦娥不好降伏,他每每是借著酒膽,護佑色膽的。而憶秦娥懷上劉憶的日子,算來算去,也就是那陣酒喝得最多的時候。但願兒子不是傻子。相信憶秦娥近半年的吃齋念佛,也該感動神靈,給他人生添點喜興瞭。

在兒子兩周歲生日的頭一天晚上,他開車去瞭九巖溝。

憶秦娥也是那天晚上回傢的。她跟他始終沒有說話。第二天,她娘和她姐收拾瞭一桌菜,給劉憶過瞭生日,他就開車把她娘兒倆拉回瞭西京。

回到劇團房裡,憶秦娥並沒有說讓他離開的話,但他自己離開瞭。他覺得此時的自己,已骯臟得再也不能跟憶秦娥在一起瞭。隻是孩子的檢查,他得奉陪到底。這是他作為父親的責任。

第二天一早他就來瞭。他拉著娘兒倆,去瞭西京最好的醫院,整整檢查瞭一天。結果醫生判定說:孩子語言有障礙,智力也有問題,並且是先天性的。醫生看瞭看他們,還有點不相信地問:“這是你們的孩子?”憶秦娥木著。他急忙說是的。醫生說:“你們都這麼健康,媽媽這麼美麗,爸爸這麼帥氣,怎麼生瞭這麼個孩子呢?是不是在備孕期間,喝過什麼藥,或者醉過酒?”劉紅兵的臉,唰的一下就紅到瞭脖根。憶秦娥也突然把他看瞭一眼,大概都同時在回想懷孕時節的那段生活。其實在最近一段時間,劉紅兵已反復咨詢過好多醫生瞭,都說醉酒懷孕,固然容易引起孩子智障、畸形,但那也像買彩票,中彩的幾率是有限的,不是全部。他多麼希望自己不要中這個彩啊,可老天就偏偏讓他中上瞭。他看見憶秦娥在凳子上,已經有些坐不穩瞭。他就向她身後靠瞭靠,盡量想用自己也在顫抖的身子,把深深愛著的女人扛住。可她還是離開他的支撐,狠勁把劉憶抱瞭起來。在即將出門的時候,憶秦娥還在問醫生:“真就沒有什麼醫治辦法瞭嗎?”醫生說:“不要給孩子過度用藥,沒有太大意義。最好還是物理療法,用愛,一點點喚起孩子的部分語言和智力功能。也隻能是部分。”醫生說得很肯定。

出門後,他想著憶秦娥是要破口大罵他,或者是拿腳狠狠踢他的,但沒有。憶秦娥就是那樣緊緊抱著孩子,朝醫院大門外走去。她也再沒有上他開的車,像是失魂落魄的《鬼怨》中的李慧娘,高一腳低一腳地朝前亂走著。他慢慢開著車,緊跟著。直到憶秦娥再也走不動瞭,一屁股塌在道沿上,他才湊上去,蹲在一旁。他多麼希望,她能像李慧娘、白娘子怒斥賈似道和法海和尚一樣,當街怒斥、痛揍自己一頓啊!可她連這點希望都沒給他,又要起身前行。他終於強行搶過孩子說:“上車吧,離單位還遠著呢。不能隻相信一傢醫院。我們辦事處有個人的爸,被兩傢醫院斷定是肝癌,結果到第三傢醫院復診,說他爸隻是肝囊腫。幾年瞭,人還活得好好的。我們還得再找醫院檢查。我不相信這是真的。”也許他的這番話,給憶秦娥帶來瞭希望,在他將她朝車門裡促時,她竟然再沒朝下跳。

隨後,他們帶著孩子又去瞭北京,去瞭上海,去瞭廣州。當最後一傢醫院,還是做出瞭相同的判斷時,憶秦娥終於在珠江邊上,號啕大哭起來。

這一路,他們的交流,一共不到十句話。

憶秦娥在最後的絕望時刻,終於對著珠江罵瞭一句:“喝死呢喝。報應,真是報應哪!”

從廣州回來,他再去憶秦娥傢,憶秦娥就沒有開過門。

這樣不理不睬的日子,又延續瞭很長時間。他空虛無聊的光陰,實在打發不過去,就又有瞭女人。可這次這個在舞廳認識的、走到亮處都不敢細看的女人,不是跟他玩玩就能算瞭的。在反復強調肚子裡是懷上瞭他的孩子後,竟然掐住他的脖子,嚴正要求:“得給老娘一個說法瞭。”

他就不能不去跟憶秦娥瞭斷瞭。

如果在孩子沒有判斷出是真傻瓜以前,他覺得跟憶秦娥談離婚,也許還能說出口。他甚至都想過,把自己的那些齷齪生活,包括跟楚嘉禾的事,和盤托出,以證明他是不配跟她在一起瞭。可現在,明明知道孩子是傻瓜,並且還可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又怎能在這個時候離傢而去呢?如果是憶秦娥提出來,還情有可原。可憶秦娥偏偏從不提說離婚的事。繼續拖下去,又該如何是好呢?那女人的肚子,已是再拖不得的事瞭。明明沒有那麼大,她偏在人前穿個孕婦裙,腿腳叉開,腹部高聳,雙手撐腰,行走遲重地揚言:

“是到去省秦找憶秦娥攤牌的時候瞭。”

這樣的女人,是什麼事都能幹得出來的。他又怎能在這個時候,再給憶秦娥臉上抹黑,給她心上捅刀呢?想來想去,實在是被逼得走投無路瞭,他才覥著臉,又去死敲活敲的,把憶秦娥的門敲開瞭。

兒子還是那樣傻坐在地上,腰上拴瞭一根紅腰帶。那是憶秦娥在訓練他走路。他的到來,似乎也引起瞭兒子的註意。但回報他的,就是一嘴的鼾水,還有“噢噢噢”的,說不清是想表達什麼意思的古怪聲音。他有點想流淚,但極力克制著。

他尷尬地坐瞭一會兒,憶秦娥還是沒有理他的意思。他就幹咳瞭一聲,硬著頭皮說話瞭:

“我對不起你!”

憶秦娥沒有回應。

隻有劉憶還在“噢噢噢”著。

“我們這樣僵著,也不是個辦法。”

憶秦娥還是沒有吭聲。

“仔細想,是我把你害瞭。也不能再害下去瞭。我提這樣個思路,你看行不行:咱們離婚吧。”

他看見憶秦娥扶著兒子的手,突然抖瞭一下,但很快又穩住瞭。

他說:“我知道這個時候提說,不合適。可總這樣拖著,也不是個事。你要有你的生活。也不能為瞭兒子,把一切都毀瞭。你還得上舞臺。隻有上瞭舞臺,你才是憶秦娥。才是小皇後。我知道,你已經不能接受我瞭。連我自己,現在也很惡心自己,討厭自己。我再勉強賴在你身邊,隻會增加你的痛苦。兒子我可以帶走,有福利院能夠接收。我們隻需定期去看看就行瞭。生活費由我負擔。你也別說我心狠。隻有到瞭這一步,我才知道,世上的人都得面對現實。長期把生命泡在這裡面,是沒有意義的。另外,你看還需要什麼補償,我都會滿足你。一切都是我的錯,你提什麼條件,我都會答應的。”

憶秦娥半天沒有說話,也不知她心裡在想啥。那雙一直在撫摸著孩子身體的手,突然停瞭下來,她說:

“我隻要孩子。”

聲音很低,但很幹脆。

他說:“還是交給我吧。你要演戲,你還有你的生活。”

“我生活的全部就是孩子。這是我造的孽。”

劉紅兵就再也找不到該繼續朝下說的話瞭。

房子裡的空氣,凝結得都快要爆炸瞭。

隻有劉憶,在有一下沒一下地發著“噢噢噢”的叫聲。

憶秦娥突然說:“你走吧,我們已經瞭結瞭。”

劉紅兵撲通一下,跪在憶秦娥面前,把頭磕得嘭嘭直響地說:“秦娥,我欠你的太多太多瞭!我不僅耽誤瞭你的青春,損害瞭你的名聲,而且還讓你……背上瞭智障母親的責任。我不是人,真的不是人!包括父母,我都沒有覺得對不起他們。但我對不起你,這是一生的罪孽……”

“別說瞭。你走吧,你快走吧。”

他也不知是怎麼站起來的,當昏昏沉沉從門中走出來後,就一腳踏空,從五樓滾到瞭四樓。再爬起來,那個熟悉的門,曾經也是自己的傢門,就看不見瞭。

沒想到事情這麼輕易就瞭斷瞭。這種瞭斷,讓他更有瞭一份深深的愧疚與罪惡感。他覺得自己的生活,已經不是狼狽不堪所能形容的瞭。他是把自己徹底整成一團糟糕、一坨臭大糞瞭。離開憶秦娥,他清楚地感到,是在離開人生最美好的東西。他感到那扇美好的門,在他身後是徹底關上瞭。而即將走向的那扇門,似乎就是地獄之門。可他還得硬著頭皮,往裡走著。

如果說世間還有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地獄之行,那他此刻,就已經在路上瞭。

《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