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 下部 第七章

憶秦娥一回來上班,省秦就熱鬧瞭。先是全團人在那天早上集合時,自發地給她鼓瞭一回掌。這個團太需要憶秦娥瞭。沒有憶秦娥,幾乎已“燒火斷頓”,無法出門演出瞭。省上的戲曲劇院,還有市上的幾個秦腔班社,逢演出季節,都在外面有臺口。唯獨省秦,一直在傢趴著。並且天天起來,還在給楚嘉禾排著沒有演出市場的戲。都窩瞭一股火著呢。憶秦娥突然中止假期,回團上班,簡直就是全團的大喜事瞭。

連丁團長,內心也是覺得有些喜悅的。在幾天前,他就先把風聲放給瞭楚嘉禾。他怕憶秦娥真的回來,楚嘉禾會抱怨他。說他提前都沒給她露點口風。楚嘉禾還問瞭一句:“她那傻兒子不治瞭?”他說:“可能是沒啥希望瞭。”楚嘉禾就不陰不陽地說:“隻怕是也都盼著人傢回來吧。”他隻是咧嘴笑笑,沒有接話。從心裡講,他丁至柔是希望憶秦娥早點回來的。觀眾很怪,吃誰的藥,那就是一吃到底。用行內的醜話說:角兒屙下的都是香的。要是不吃誰的瞭,你就是跪下叩三個響頭,也沒人朝你的臺口擁。他已做瞭努力,想在自己手上培養出一個“當傢花旦”來。可楚嘉禾已經連續排三本大戲瞭,一彩排,一宣傳,也就撂下瞭。他幾次設場子,請青龍觀、白龍廟、黃龍寺、黑龍洞等十幾個廟會的包戲大戶,來吃酒,來看戲。吃酒都行,一個個五馬長槍的,一斤兩斤不醉。一看戲,就都啞口無言,沒醉也都裝醉瞭。隻說回去商量,從此卻再沒下話。弄得一團人,都對他怨聲載道的。

丁至柔在劇團待瞭一輩子,雖然沒唱過主角,可沒吃過豬肉,不等於不懂得豬走路。他把啥都看得清清楚楚的:演員這個職業,永遠都是不服別人比自己唱得好的。尤其是主角與主角之間,別人看得明明白白的差距,自己卻是一無所知。即使有人告訴他,也是不以為意的。總覺得是不同人的不同看法而已。楚嘉禾的扮相不比憶秦娥差,嗓子也夠用,可就是演戲沒有爆發力,沒有臺緣,沒有神韻,沒有光彩,這個誰拿她也沒辦法。可她自己並不這樣認為。老覺得是團上推力不夠,宣傳不夠。並愛拿憶秦娥比。說那時憶秦娥幾乎是天天上報紙,上電視的。可她的新戲,媒體就是不關註,不熱炒。團上即使把記者請來吃瞭飯,發瞭小費,登出來的也就是“豆腐塊”。常常還塞在“報屁股”上,誰也沒辦法。隻排戲,沒臺口,一年演出任務完不成,他“團副”轉正的事,也就沒有瞭下文。

盡管如此,丁至柔也還是沒出面去找過憶秦娥。他知道角兒的賤毛病,都愛求著哄著,貢著敬著。他才不去當那個賤酥酥的“保姆”“香客”呢。他是主持工作的副團長,得有點帶戲班子的威嚴。現在憶秦娥終於自己要求上班瞭,他也就不熱不冷、不急不緩、不陰不陽地答應瞭一聲:“那好吧。”

憶秦娥那天早上剛一進功棚,不知是從哪裡先響起的掌聲,竟然狂風暴雨般地折騰瞭兩三分鐘。把憶秦娥還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她急忙用手背捂住瞭傻笑的嘴。楚嘉禾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的。不跟著拍不好。跟著拍,又十分地不情願。她明顯感到,全團人是在抽她的嘴掌,扇丁團的臉呢。丁團到底是老練,急忙低下頭,跟業務科人嘰嘰咕咕商量起工作來瞭。而她,就隻能任由一雙雙挖苦的眼睛,和狠勁扇動的巴掌,來羞辱和動搖她的角兒地位瞭。在憶秦娥退出舞臺的這段時間,她已實質坐上瞭“省秦一號”的“寶座”。雖然出門演出少,但連著三本大戲的排練,已然是把她立成瞭不好輕易撼動的臺柱子。憶秦娥這一回來,她立馬感到,就像孫悟空搬倒瞭老龍王的“定海神針”,整個省秦都天搖地動起來瞭。她服憶秦娥,但也的確不服憶秦娥。她服憶秦娥的是刻苦,能傻練,能瓜唱。不服憶秦娥的是:運氣好,老有人幫忙。本來都去做飯瞭,結果還做成瞭“秦腔小皇後”。真是逮瞭隻鐵公雞,還給把蛋下下瞭。

在憶秦娥給傻兒子看病的這段時間,她也去看望過憶秦娥的。那是姿態,大傢都去看,何況她和憶秦娥還都是從寧州來的,不看說不過去。當然,更多的還是去窺探。看憶秦娥到底是不是被徹底擊垮瞭。有一次,她還把劉紅兵到她房裡的事,半隱半諱地拉扯瞭幾句,意思是說:劉紅兵這號人,離瞭就離瞭,不值得留戀。可她看憶秦娥並不關心這事。當她說到劉紅兵也就是個花花公子,是吃著自己碗裡,還愛盯著別人鍋裡時,憶秦娥還一下把話題岔開瞭。說不要當她面再提劉紅兵,她不想聽。楚嘉禾這才把話打住的。以她的直覺,憶秦娥是要把唱戲徹底放下瞭。她心中隻有傻兒子瞭。可沒想到,她突然又折回來上班瞭。這可是一個要命的事情。她知道,憑唱戲,她是玩不過這個傻女人的。可你不玩,她偏要回來跟你玩,又有什麼辦法呢?

憶秦娥一回來,白龍廟、黃龍寺、黑龍洞的廟會戲,立馬就找上門來瞭。並且是一天三場,一個廟會甚至定瞭二十一場。楚嘉禾的幾本戲,倒也是搭進去能見觀眾瞭。可憶秦娥領銜主演的戲價,是她主演戲的三倍。不僅讓她面子過不去,而且也讓團上那些愛撂風涼話的,有瞭稀奇古怪的佐料:“這戲價,那咱能不能隻演三分之一?”“要麼隻唱不說;要麼隻說不唱;要麼隻唱不做;要麼隻做不說。反正總不能上全套吧。”還有更絕的,端直說:“能不能讓憶秦娥在楚嘉禾的整本戲前,加兩段清唱,給咱把渾全戲價弄回來。”楚嘉禾聽在耳邊,感覺就像有人拿錐子紮她的心臟。關鍵是觀眾還真隻吹紅火炭,到瞭憶秦娥的戲,人多得能把臺子擁倒。到瞭她的戲,不僅人稀稀拉拉,而且還有婦女在借舞臺燈光做針線活;男人們在打撲克“挖坑”,都說是等憶秦娥的白娘子呢。

除瞭廟會戲,集市戲,紅白喜事戲也慢慢多起來。一段時間,忙得劇團兩頭不見天。有人就又埋怨起憶秦娥來,說她一回來,咱又成關中老農瞭,基本上一年四季都在鄉村田埂上走著。回西京,都快成鬼子進村掃蕩,是有一下沒一下的事瞭。小夥子們說,再不回西京守著,老婆都快成別人的“菜”瞭。憶秦娥就是賊傻,賊能背戲。一天唱到黑,又翻又打的,也不見喊累,見人還傻樂呵著。

憶秦娥的傻兒子是她娘領著。開始沒跟來。後來出外的時間長瞭,她娘就抱著傻孫子跟上演出團瞭。憶秦娥一見傻兒子來,演出就更有勁瞭。加上地方上的戲迷,都前呼後擁著她。見瞭她的傻兒子,一是同情;二是送吃送喝、送東送西的;還有送偏方、送藥材的。弄得每走一地,憶秦娥離開時,都跟土匪從村裡搶瞭東西出來一樣,是大包包小蛋蛋地扛著、背著。有時,她練功的燈籠褲腳裡,都塞滿瞭禮物。一團人就既是艷羨,又是覺得喪眼地,用狠話砸刮起她來。加上她娘也有些顧不住場面,人多人少的,都在數禮物,翻拾東西。有時還故意賣派:“別看我這傻孫子,傻人還有傻福哩。你看看,連老銀項圈都有人舍得送。你知道這上面雕的是啥嗎?貔貅。辟邪的。”貔貅在戲裡是常提到的一種怪獸。說這種動物有嘴無肛,能吞盡天下財物而不漏。它隻進不出,神通特異,故有吸納八方之財的招財進寶寓意。有人就暗中給憶秦娥她娘送瞭個外號,叫“老貔貅”。惹得楚嘉禾笑得嘎嘎嘎地隱忍不住。她說:“愛演讓她盡管演去,人傢有傻兒子、有‘老貔貅’跟著招財進寶哩。我們演得累死累活的,圖個啥?”

在演出進入淡季的時候,團上又突然說,要排創作劇目瞭。平常排戲,搶角色倒也罷瞭,一旦說排原創劇目,主創人員就有些爭先恐後瞭。關鍵本子還是秦八娃寫的。這傢夥,是寫一個成一個。省內省外都在找他寫戲呢。楚嘉禾已經知道是給憶秦娥量身定做的,就故意對丁至柔撇涼腔說:“替人傢考慮得很周到呀,丁團,又要上創作戲瞭。”

丁至柔說:“明年要全國調演,咱不參加,省秦在全國就沒聲音瞭。在全國沒瞭聲音,本省人也就瞧不起你,不要你的戲瞭。”

“說這些幹啥,給誰排呢?”

“你和憶秦娥都有份。”

“我又是爛B組吧?”

“這戲是秦八娃專門給憶秦娥寫的。但團上還是考慮要實行AB制。並且都要排出來,一人一場地輪著演。你師娘也是這意思,下命令,要我給你爭戲、爭名分哩。”丁至柔在說後邊這句話時,是把聲音壓得很低的。

誰知楚嘉禾還是那麼大聲霸氣地說:“打住,打住。B組我可不上。再不做給人墊背的事瞭。我已經被人羞辱夠瞭。B組那就是個畢組。斃組。畢業的畢。槍斃的斃。”

楚嘉禾也知道說這些不管用,但她總結:在劇團就得這樣,你不厲害,領導就是些吃柿子的貨,專揀軟的捏。這也是她媽反復給她灌輸的人生經驗。

排戲終於開始瞭。

秦八娃的這個本子叫《同心結》。好俗氣的名字,就跟他人一樣,走路是鴨子踩水的八字步,腦袋長得活像一隻老烏龜。

在憶秦娥不再上臺的那些日子,楚嘉禾還曾與丁至柔去北山找過秦八娃。想請他給她定制一本戲,把角兒捧起來呢。誰知秦八娃完全一副不待見的樣子,一邊幫老婆磨豆腐,一邊說:“不寫瞭,不寫瞭,好久都沒摸過筆瞭。沒感覺,硬寫也寫不成。寫出來也是一堆垃圾。”那天,丁團用團上的錢,給他買瞭好煙好酒。她還給拿瞭茶葉。給師娘買瞭化妝品啥的。誰知人傢一概不收。秦八娃的老婆,好像還有些二桿子勁,不僅不收化妝品,而且還叨叨說:“你瓤我呢,磨豆腐的醜老婆子,還化的啥子妝喲。”秦八娃倒是問瞭幾句憶秦娥的事,就把他們打發走瞭。出來後,楚嘉禾還問:“秦八娃的老婆,好像還不喜歡傢裡去女的?”丁團一笑說,好像有點。楚嘉禾就哭笑不得地哀嘆:“就秦八娃這隻老鱉,隻怕是撂到路邊都沒人搭理。還操的這份閑心,哼。”

這才過瞭多久,秦八娃就獻殷勤,把戲都給憶秦娥送上門瞭。有感覺瞭?有什麼感覺瞭?真是個老色鬼喲。這頭老色鬼不僅送戲上門,而且還參加瞭第一天的開排會議。會上,他把自己的爛戲本,吹得中國不出外國不產的。並且當著劇組的面,還繪聲繪色地朗讀瞭一遍。讀得他幾次哽咽,幾次抽泣,幾次撂下本子,起身去廁所打理眼淚。可憐那兩隻長得相互不關聯的小眼睛裡,竟能湧流出那麼多貓尿來。真是把老臉都快丟盡瞭。那天,憶秦娥和其他幾個主創,也是哭得稀裡嘩啦的。可楚嘉禾怎麼聽,也就是個傻娘愛傻兒子的單薄戲。誰哭,她都覺得是在表演,是在做戲,是腦子裡缺瞭幾鍁炭——發潮著呢。

楚嘉禾雖說給丁團表示過不上B組的話,可最終還是沒舍得丟掉這個機會。用丁至柔夫人的話說:“一旦憶秦娥出瞭問題呢?人可說不來,都是會有旦夕禍福的。尤其是像憶秦娥這樣的人,紅透頂瞭,紅傷心瞭,就會有丟盹倒黴的時候。她那個傻兒子,不就是他們丟盹時生下的嗎?”

憶秦娥沒有丟盹。戲排得很順利。一上演,就紅火得炒破瞭西京城。觀眾都說是去流眼淚的,拿瞭票,先問都準備手帕瞭沒有。

為這個戲,丁至柔這個代理瞭好長時間的“團副”,終於轉正瞭。

就這個戲,一下讓省秦走遍瞭大半個中國。

《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