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 下部 第十章

胡三元的確是覺得絕望瞭。在寧州劇團晃蕩瞭幾十年,最後混得連個正式身份都沒有。沒身份也無所謂,隻要有戲敲就行。可戲也敲不成瞭,改演歌舞瞭。敲鼓用瞭惠芳齡。一個唱小花旦的女子,人傢不是坐著敲,而是走著敲,跳著敲,翻著跟頭敲。他自然是敲不瞭瞭。好歹有外甥女照應,來省秦混一碗飯吃。誰知省秦現在也搞歌舞、搞流行音樂、走模特兒路、亮大腿去瞭。他個敲鼓佬,明顯又成瞭多餘人。

他有時真恨自己外甥女憶秦娥沒出息。堂堂一個走遍大半個中國都吃香喝辣的角兒,扛著一兩百號人的鍋灶飯碗,混到最後,連自己也成瞭多餘人。好像誰都比她強。她還要去吃別人的下眼食,讓社會上的混混來教唱歌、教走路。真是把先人快虧盡瞭。他過去從來都沒有產生過絕望的念頭。即使坐監獄,也沒想過要死的事。除非人傢要槍斃他,沒辦法瞭,否則,他都是有強烈生存欲望的人。他無時無刻不在苦練著自己的鼓藝。那是一種珍愛,一種習慣,一種稟性。也是一種生命的指望、信念。離瞭鼓槌,他真不知道自己活著的意義瞭。

他越來越承認,自己是一個活得窩囊透頂的人。他姐胡秀英經常這樣罵他,說他就是個不成器的東西。快活半輩子瞭,房沒個房,單位沒個單位,女人沒個正經女人,娃沒個娃的,就活瞭一對爛鼓槌。他在心裡說,不是一對爛鼓槌,而是敲爛好幾十對鼓槌瞭。

說起女人,胡彩香也真是把他心傷透瞭。要不是這個女人,他也許早找瞭女人。可就是這個女人耽誤著,讓他一輩子再沒找別的女人。那些年,胡彩香的男人張光榮,一年就回來探一次親。而他跟胡彩香天天在一起排戲、演出、下鄉、開會。她認卯他的技術。但見配合,就是呱呱叫的彩頭。加上他倆的房子也住得近,一來二去地,眉眼裡就有瞭火,有瞭電。他最喜歡的,就是胡彩香那雙大眼睛。沒人的時候,見瞭他,還愛故意眨動長長的睫毛,像是要用那眼睫毛把他夾住一樣的風騷。演出時,他們也會用一切機會眉目傳情。比如她演《補鍋》裡邊的蘭英,明明是跟女婿拉風箱補鍋,卻要一邊拉,一邊朝他看,忘瞭跟她未來的補鍋匠女婿“放電”。他那板鼓,也就敲得越發的有情致、有“電流”、有力道瞭。真正讓他感動、並對別的女人再無興趣的,就是胡彩香的有情有義。他犯事瞭,坐牢瞭,胡彩香沒有因為這個,而與他劃清界限。相反,隻有胡彩香偷偷去北山監獄探過監,給他送過吃的喝的,送過錢。他出來後,胡彩香沒有因為他身無分文,臭蟲虱子滿身爬而遠離背叛他。依然是她,給瞭他人生最大的慰藉與溫暖。她一點點親吻著他那被燒煳瞭的半邊臉說:“你哪怕燒成黑熊瞎子瞭,我還心疼你!”就連那個孩子,他也堅信是他的。但胡彩香堅持說,那是張光榮的。他還問能不能驗血,胡彩香說:你再別瞎攪和瞭,我們已成這樣瞭,得給孩子一個臉面。他就隻能偷偷給孩子一些關心瞭。最關鍵的是,在他不在寧州團的時候,胡彩香精心照顧瞭他的外甥女憶秦娥。不僅給這個可憐的孩子爭取瞭一個飯碗,並且一步步把她送上瞭主角的位置。這是一份大恩德,易傢人一輩子都是不能忘記的。可就是這個女人,跟他再好,卻偏不離婚。早年她還有松動。自有瞭孩子,尤其是張光榮失去瞭在保密廠子做事的優越,調回來做自來水公司的管鉗工後,她就再也不提離婚的事瞭。這個撓攪瞭他幾十年的女人,也真是把他的心,傷得透透的瞭。他離開寧州,也是為瞭逃避兩雙眼睛:一雙是胡彩香的。另一雙就是她男人張光榮的。張光榮的眼睛裡是藏著火,藏著燃燒彈,藏著火焰噴射器的。隨時都有可能噴射出來,把他的另半邊臉,也燒成黑鍋底。

他在省秦,是安排住在一個廢棄的小庫房裡,剛好是他外甥女才調來時住過的那間房。後來失火,隻把牛毛氈頂棚改成石棉瓦瞭。憶秦娥也曾說,幫他在外面租間房。可他不想勞神,說隻要能支個床,能安放下一個鼓架子就行。這裡畢竟是劇團院子,氛圍好,弄啥方便,水電也不用掏錢。憶秦娥時常會來看看他,給他買衣服,買吃的,關心得很是周到。他想著,一輩子隻要能在這個小窩裡住安寧瞭,遲早有戲敲,也就不枉活一生瞭。可沒想到,這麼快,沒戲敲的日子就又來瞭。真是讓他有些度日如年瞭。

他還是老習慣,一天到晚都要掄他的鼓槌,擊打爆爆響的板鼓。害怕影響人瞭,就拿書敲,或墊上佈敲。反正不敲,他是活不下去的。這一陣,還真有活不下去的感覺瞭。省秦滿院子都在唱“西北風”,跳太空舞,走模特兒步。正經唱戲的,蔫得跟龜兒子一樣,大氣都不敢出瞭。這玩意兒老舊瞭;落伍瞭;恓惶瞭;破敗瞭。好在離城市遠些的鄉村,還有一些紅白喜事,保留著唱秦腔的習慣。他跟外甥女就像城市幽靈一樣,每當黃昏時分,就被外地來的車,悄悄接出西京城,去唱秦腔、過戲癮、討生活去瞭。

他最討厭的是他姐胡秀英,啥都不懂,偏把一傢人都吆喝來,給憶秦娥添亂呢。憶秦娥已經夠亂的瞭:離婚瞭,還帶著個傻兒子。他多少次說,不要把心思都費在兒子身上,沒必要把自己的一生都搭進去。他聽說西京有好幾傢托管智障孩子的地方,勸她說,請人傢養著,定期去看看就行瞭,自己還得顧自己的生活。可憶秦娥死不聽,像是走火入魔瞭,偏要帶著兒子四處求醫治病。眼看錢都打瞭水漂,他也毫無辦法。

自打跟劉紅兵那個混賬離婚後,也有不少人來纏他外甥女的,他都知道。可外甥女是個把門戶看得很緊的人,誰也是輕易敲不開的。她的嘴更嚴實。就她跟劉紅兵離婚那檔子事,他都問過好多回瞭,也沒問出個子醜寅卯來。她隻說過不到一起瞭。可在他看來,大概遠遠不止是那麼回事。他覺得,好像是劉紅兵虧瞭他外甥女。這樣輕松地掰瞭離瞭,是不是太便宜瞭那狗東西。可外甥女咋都不讓他插手,他也就不好再去找劉紅兵算賬瞭。反正那就是個公子哥兒。自打開頭,他就沒看上過。可外甥女面情軟,人傢一死纏,也就螞蟥纏住鷺鷥腳瞭。現在看來,大凡死纏濫打的主兒,也都是趔得最快、逃得最遠的。是沒幾個好貨色的。

憶秦娥眼下的日子是緊張瞭。可她又是個傻得除瞭在傢尋繩上吊,再不會找任何門路的人。他就不得不出來幫著分擔點瞭。他看有人做紅白喜事的“事頭兒”,越做越紅火,就也買瞭手機,廣泛瞭聯絡。並且有時是打瞭憶秦娥的旗號,還真接瞭不少演出的活兒呢。“紅事”還好辦,給老人過壽、給兒子娶媳婦唱戲,都喜興、熱鬧,也覺得有面子。“穴頭”們是爭著搶著攬生意。可一遇“白事”,靈堂停著一具屍體,在靈堂外搭個臺子,給人傢唱《祭靈》《吊孝》《上墳》,好多“穴頭”就都不幹瞭。不是他們不想掙這錢,而是請不來演員。那種演唱,就像是喪事人傢的孝子賢孫,唱著、做著,有時戲情還要求跪著,心裡就不免犯膈應。開始,憶秦娥是死都不唱“白事”戲的。尤其是不唱“熱喪”戲。也就是給剛“倒頭”者唱“祭靈”。要唱也是一周年、三周年這樣的“白事”。畢竟屍體不在現場,心理好承受些。可“熱喪”,接活兒的人少,給的錢又多,以胡三元兩眼一抹黑的社交能耐和關系網,也隻能在“熱喪”上多挖抓幾把瞭。攬下活兒,他就每每做外甥女的工作,讓她去唱。他說,戲是演給活人看的。誰傢死瞭人唱大戲,也都是為瞭答謝鄉親。再者,“熱喪”能請戲,也都是七八十歲以上的老人。即就是跪下唱,敬奉著人傢一點,也是在積陰德,不定對兒孫還有好處呢。憶秦娥就去唱瞭。他知道,這對憶秦娥的聲名有很大的損害。整個秦腔界都在議論說:憶秦娥都去唱“跪墳頭”戲瞭。說秦腔的臉面算是讓她丟盡瞭。其實憶秦娥從沒跪過墳頭,那就是在舞臺上跪下唱過“祭靈”。並且她真正跪下的,還是一個九十七歲的老太太。她聽說老人一生養瞭幾個孩子,都是傻子。老人硬是把一個個瓜娃送走後,才撒手人寰的。憶秦娥一聽到這裡,那天連一分錢都沒要,就端直跪在老太太靈前,唱瞭好幾板祭靈戲。她哭得咋都站不起來,最後是村裡幾個婦女硬架起來送走的。即就是“熱喪”,她也不能不唱啊!一傢幾張嘴在等著,靠她一月百分之七十工資,是咋都填塞不住的。

沒活兒的時候,胡三元還是在練他的鼓藝。他總覺得,唱戲這行,不會就此算瞭的。照秦腔歷史說,也是上千年的命脈瞭。一個活瞭上千年的東西,怎麼會說亡就亡瞭呢?他不相信。但一日勝似一日的敗落,讓他也不得不服那些時髦藝術的血盆大口,已經把他們吞食得,隻剩下一點末梢神經在勉強抖動瞭。那段時間,他老聽團裡人說,到處都在議論什麼“戲曲消亡論”“戲曲夕陽論”。氣得他直抿齙牙地罵:“你媽才要消亡瞭呢!”都說這門藝術,隻能保留進博物館瞭。他在想,難道他和外甥女憶秦娥,也得被裝進博物館的玻璃櫥窗裡,見人進來參觀,他就敲起來,外甥女就唱起來?隻要有鼓敲,有戲唱,裝進櫥窗就裝進櫥窗好瞭。反正他們這一輩子,也就隻會這點營生瞭。

這樣的日子熬瞭好幾年。突然一天,怎麼西京城裡就有瞭秦腔茶社。並且不是一傢,幾乎是在一夜之間,就開業瞭好幾十傢。聽說蘭州、寧夏、青海、新疆這些秦腔窩子,也都開瞭這種新玩意兒。說比唱流行歌都紅火呢。難道是秦腔的春天來瞭?

胡三元這個敲鼓佬,一夜之間又突然紅火起來。好多傢茶社都要請他去敲鼓瞭。不知咋的,都知道他敲得好。說看他敲鼓,本身就是一種藝術享受呢。但見他半邊臉黑著,齙牙是一抿一抿的。手下的鼓點,敲起來就跟兩匹綢緞在閃動。有人買賬瞭,他是敲得越發地來勁。那技藝,發揮得就連他自己,都常常是要自我佩服得給自己鼓幾下掌的。

鑼鼓一響,黃金萬兩。秦腔在茶社一旦開鑼,掙錢糊口就跟拿簸箕攬錢一樣容易瞭。茶社太多,需要的演員樂隊也多。加上這幾年秦腔撂荒著,人才也都流失嚴重,但見一個能唱會敲的,就都有瞭事做。外甥女憶秦娥,更是又有瞭昔日小皇後的風采。誰傢要請她,都是要提前好幾天打招呼的。

他一下又想到瞭胡彩香。那一口好嗓子,來瞭西京,還不唱得缽滿盆滿的,倒是去給歌舞團做的什麼飯?他就想方設法地聯系上瞭胡彩香。很快,寧州劇團就來瞭一大幫唱茶社戲的。

胡彩香來瞭,討厭的是,她那個死老漢張光榮也跟瞭來。來瞭就來瞭,還要憶秦娥幫著找工作。

張光榮是扛著那個一米多長的老管鉗來的。

氣得胡三元直扇自己的嘴:賤,×嘴真是犯賤瞭!

《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