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演一回來,劇團就癱下瞭。一是的確太累,二是人心完全渙散瞭。這個渙散,不是來自紀律、規矩的破壞。而的的確確來自人心,來自對這個行業的絕望與無奈。
大傢背著行囊,曬得滿臉清瘦黧黑,走進院子時,第一眼看見的,是一輛停在排練場門口的黑色加長小轎車。許多人還不知道這種轎車的名字。是團裡的留守人員告訴大傢,這是勞斯萊斯。
主人就是曾經跟憶秦娥爭李慧娘AB角兒的龔麗麗。
自那次爭角兒失利後,龔麗麗就跟男人皮亮一道,正經幹起瞭燈光音響傢電營銷生意。他們從騾馬市的小攤點開始,直幹到一個大片區的總代理商。現在龔麗麗一直駐紮在深圳、廣州、香港一代,幾乎很少回來。而今年突然高調回來瞭,並且開回瞭勞斯萊斯。還說在深圳、香港都有瞭房子。皮亮也早不在團上幹舞美隊的苦差事瞭。兩人銷聲匿跡僅六七年時間,就大變活人,鳥槍換炮瞭。不,這不是鳥槍換炮,而是鳥槍換火箭炮,換原子彈瞭。這對一團人的精神意志,幾乎是摧毀性的打擊。那天回到院子時,憶秦娥懷裡抱著傻兒子。而她娘穿的燈籠褲裡,還掃蕩瞭半褲腿從火車上收攬的大傢沒有吃完的瓜子、水果、鴨脖子。
回到房裡,她娘問:“是你們劇團買的車嗎?”
憶秦娥說:“隻怕把團賣瞭,也買不起這樣一輛車。說好幾百萬呢。”
“娘啊,誰這麼牛×的?”
“就團裡的一個演員。我來時,還跟我爭過李慧娘。”
“你看這事,要早知道,還不如讓她演,你去給咱掙大錢去。”
憶秦娥說:“那都是命。我不演戲,恐怕掙大錢的事也輪不到我。你女子就是個燒火丫頭的薄命,也別嫌棄瞭。”
“看你說的,我啥時嫌棄你瞭。娘就是興嘴說說而已。看這一年多演出,把我娃紅火的,連老娘和孫子都沾大光瞭。”說著,她娘就把褲腿裡的東西朝出倒。
憶秦娥有些不高興地說:“娘,我說過多少次瞭,讓你別這樣撿拾別人不要的東西,你偏要撿,偏要掃蕩。讓人說著多丟人的。”
“丟什麼人,都糟踐著就好瞭?在九巖溝,糟蹋東西是要遭雷劈的。你看娘這不是出來的時間長瞭,要回去嘛。娘知道你把錢都耗在給娃看病上瞭,這次回去,不用你花一分錢,娘把看親戚鄰裡的東西都攢夠瞭。”
憶秦娥也再沒話說瞭。全團人都笑著自己的娘是“老貔貅”,啥都能吞下,還沒肛門。她聽著也不舒服。可娘是苦日子過慣瞭的人,即使誰在地上撒下一粒米,她也是要撿回去的。不撿,一天都活得坐立不安的。有啥辦法呢。
娘拿著自己攢下的大包包、小蛋蛋的東西回九巖溝去瞭。
在娘回去的這段日子,劇團的話題中心,再不是排戲、演戲的事瞭,而是都在談做生意。有的是真的開始開飯館、擺小攤兒瞭。都覺得藝不養人,是該到清醒的時候瞭。
憶秦娥也被說得有點六神無主。可她還沒想到更好的路數,隻能守在傢裡,經管著兒子劉憶,哪裡也去不成,哪裡也不想去。她一邊練功,一邊也背秦八娃老師說的那些詩詞、元曲。主要也是為瞭開發兒子的智力。兒子但見她背誦起什麼來,就偏起腦袋聽。有時她背得帶上瞭感情動作,兒子還樂呵呵地傻笑。她就背得更起勁瞭。練功是為瞭給兒子看,讓兒子模仿;背誦是為瞭開發兒子的智能。再加上洗衣、做飯,見天日子都是滿滿當當的。她也就想不到窗外的煩心事瞭。
團上整單的演出越來越少,倒是有“穴頭”組織的零星清唱會,老叫她去。可兒子沒人帶,也就出不瞭門。她正思謀著,準備請一個保姆,好把自己解放出來,出去掙點零花錢呢,她娘又風風火火地來瞭。
她娘這次可不是一個人來的。易傢除瞭她爹易茂財留守外,其餘的是傾巢而出瞭。她姐易來弟、姐夫高五福、弟弟易存根,全都是背著準備長期戰鬥下去的生活用具,直奔西京而來瞭。
娘說:“九巖溝人全都出門打工瞭。傢裡除瞭老的小的,其餘人,要是不出門掙錢,窩在溝裡,就成笑話瞭。一溝的人都知道,你在省城混得好,有瞭大名望。那名望就是門子、門路。連團上爭不過你的人,都發瞭橫財,買瞭啥子勞死懶死(勞斯萊斯),你要是想發財,那還不發得撲哧撲哧的。”
原來她娘回去,連扇帶簸的,把跟著女兒走瞭大半個中國,見瞭多少大官名流的事,說得天旋地轉的。一村人也都聽得一愣二愣。沒門路的,就都想到西京來,跟著憶秦娥討一口飯吃瞭。這事氣得她爹易茂財,可沒少罵她,說:“你是×嘴賤瞭,見人就胡掰掰。把人都勾扯去,是吃你女兒的肉呢,還是喝你女兒的血?古話都說瞭:藝不養人。指望秦娥唱戲,能把這一溝人都養活瞭?麻利讓別人的念想都斷瞭。掙錢是比吃屎還難的事,你把人都煽惑去,是啃你的脊梁骨呀,還是熬你的跟腱肉!秦娥拉扯個傻兒子容易嗎?你還給她添亂?趁早把你那沒收管的爛嘴,夾緊些。”她娘就再不敢煽惑憶秦娥有多大的出息瞭。
外人、親戚就算瞭,可自傢人,要朝九巖溝外頭奔,女兒憶秦娥畢竟是塊跳板不是?加上女婿高五福,早有到西京謀事的打算:過去他是想投靠妹夫劉紅兵的。後來發現,劉紅兵是個貪玩的“大大爺”,啥事都應承得好,用時卻靠不住,也就再沒來找過。他一直在收藥材、販藥材,累得賊死,賺錢卻是極度的旱澇不均。有時讓別的販子一騙,往往是血本無歸的事。好在他手頭還積攢瞭幾個小錢,就想著到西京能有所發脹。過去是來弟不想來,現在看人傢都霍霍出門瞭,還有去瞭深圳、廣州、珠海的。她留在溝裡當個民辦教師,一共教瞭七八個把逃學技巧當本事的娃娃,覺得可沒面子,才答應跟高五福出門的。小兒子易存根,今年也快二十歲的人瞭。初中都沒念完,就回九巖溝當瞭“溝油子”。他弄瞭誰一個二手破“木蘭輕騎”,見天溝裡溝外亂竄,說是在做生意掙錢。錢沒掙下一分,倒是讓傢裡貼賠進去兩三千塊瞭。前一陣,“木蘭”也跌到溝底去瞭。好在人還渾全,隻摔斷瞭一隻胳膊,這才接好不幾天,娘就帶著他到西京城來找活路瞭。
當著憶秦娥的面,娘氣得還在叨易存根的鼻子說:“若不把他帶來,遲早都是要摔死在溝裡的。他爹也管不下,一管,爺父倆就撐瞭。我要不在,他倆還能打起來。這就是一匹養不熟的白眼狼,把他老子能活活慪死。”
面對這樣的陣仗,憶秦娥也沒任何辦法,就讓都先住下瞭。
這天晚上,娘又跟她拉瞭半晚上的話,娘說:“九巖溝就那麼溝子大一坨地兒,該尋的財路,讓一溝的人,把地皮都溜過成千上萬遍瞭。山藥、火藤根這些人老幾代都沒挖絕的東西,現在連根都刨光瞭;竹筍挖得連老竹子都死瞭;好多樹皮都當藥材割幹割盡瞭;連山雞、地火鳥這些好看的東西,都下網套走瞭,隻剩下害死人的麻雀瞭。真的是沒來錢路瞭。你爹守著,那也是還有幾間破房。總不能連老屋場、老墳山都不要瞭吧。”核心意思是,無論如何,讓她都得幫襯著點姐姐、姐夫。尤其是弟弟存根。娘一說起這個兒子,氣就不打一處來:“為上學,你爹真的是拿繩子,把狗日的都朝學堂捆過好幾趟瞭。可捆去,自己磨斷繩子,又從學校窗子上翻出來跑瞭。你說這樣的人,能上進學?回傢說要跑生意,要發傢致富,要當萬元戶,還心野的,要給傢裡蓋房、買拖拉機呢。不成器的貨,騎個摩托,去偷人傢的雞,捆人傢的狗,招惹得攆賊老漢,還摔瞭個腿斷胳膊折。害得傢裡光醫藥費給人傢賠瞭一千多塊,老漢還躺到咱傢吃瞭幾個月。他再留在九巖溝,還不得把你爹老命要瞭?秦娥,娘知道你也難,可再難,自傢的弟弟還得費神勞心哩。不管咋,得給他找個營生不是。不指望他發財,但見能把自己的嘴顧住就行。這就是一匹野狼,來瞭你還得放厲害些,別給他好臉。這是個給臉不要臉的貨,你還得想法幫娘把狗日給我籠掛住瞭。”
憶秦娥沒有想到,一夜之間,傢裡就給她壓下這樣重的擔子。說娘吧,見娘的確是有難處;不說吧,娘也真是把女兒當成能挑動山的人瞭。好在,姐姐和姐夫,都很快在外面租瞭房。她也找瞭過去認識的戲迷,給姐夫牽瞭些藥材收購方面的線。姐夫他們就算是自己行動起來瞭。而弟弟這邊,一時找不下合適的事,就讓先在傢裡待著。有娘看管劉憶,憶秦娥也就能騰出時間,出去唱堂會,掙些外快瞭。
唱戲這行,在巨大的時尚文化沖擊下,的確是日漸萎靡瞭。尤其是在城市,幾乎很少能聽到秦腔的聲音瞭。憶秦娥他們即使唱堂會,也更多是奔波在鄉村的路途上。有時一跑半夜,出一個場子,唱好幾板唱,也就掙人兩三百塊錢。給憶秦娥還是高的。不過貼補傢用,還算沒有把日子弄得太捉襟見肘。
這時省秦已經有些撐不下去瞭。丁至柔見許多戲曲團體,都順應時勢,搞瞭歌舞團、音樂團,他也跟風,組建瞭一個“西北風”輕音樂團。還兼模特兒時裝表演。有人勸憶秦娥改行唱民族通俗歌曲,走“西北風”的路子。說即使做模特兒,她的身材也是拿得出去的。憶秦娥在傢還學唱瞭幾天。對著鏡子,也練起瞭扭屁股舞,走模特兒步。可有一天,被她舅胡三元撞見瞭,一下罵瞭個狗血噴頭:“你這是虧瞭唱戲的祖先!一個這樣全國馳名的角兒,卻要靠扭屁股、賣看相討生活。你還不如死去。”這話戳得,連她娘都愣在那裡半天,不知該咋罵她這個黑臉兄弟。她舅這些年,都沒給外甥女發過這大的脾氣,憶秦娥也就沒敢再往下學瞭。加之輕音樂團用瞭能歌善舞的楚嘉禾。人傢放得開,也敢朝露地穿,又會跳各種現代舞,模特兒步也是走得風生水起的。憶秦娥就一身武旦的唱戲“范兒”,扭起來、走起來,讓人覺得哪裡都不對勁,她也就隻能留在戲曲隊,還唱她“老得掉牙”的秦腔戲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