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秦娥的姐姐易來弟、姐夫高五福到西京城後,一直在找商機。高五福憑早先在寧州倒販藥材,掙瞭點傢底。本來說到西京繼續做這方面的生意,可經憶秦娥介紹的幾個戲迷,也都是當著憶秦娥的面,說得天花亂墜,背過身,多是應付搪塞瞭事。看藥材方面打不進去,又見秦腔茶社生意好,加之還有個“搖錢樹”的妹子,他們就在二環路邊找瞭個地方,悄悄裝修起來,是準備借憶秦娥的名氣,開個“春來茶社”呢。這事提前他們其實已經給憶秦娥暗示過的,但憶秦娥沒聽明白,還以為是說別人的事。她娘也直眨眼睛,讓他們先捏嚴,說等弄成瞭再說不遲。因為她娘聽憶秦娥老嘟噥,說茶社越來越去不成瞭。她娘想,隻要能掙錢,又有啥去不成的呢?誰知就在憶秦娥決意不再進秦腔茶社的時候,他們把開業的日子都定下瞭。憶秦娥為這事很是生氣。說為秦腔茶社,都弄下這麼大一圈子奇事怪事瞭,還往裡鉆。這裡面已沒有多少幹凈錢好掙瞭。可她姐說:“隻要你去茶社,準保天天爆棚。”“問題是我已不能去瞭。”憶秦娥的態度依然很堅決。她娘本來是一直暗中攛掇來弟,要他們開秦腔茶社的。可自打她弟胡三元被關瞭監獄後,她也覺得,這好像不是個太安寧的地方。但來弟他們小兩口兒,已經把血本都搭進去瞭。秦娥如果不出面幫襯著點,她也覺得很不快活,就還開口替來弟他們幫腔說話。任一傢人再說,再生氣,憶秦娥還是不去。最後來弟都哭瞭,她娘也哭瞭,她才答應開業那天隻去一次。她也果真是隻去瞭一次,然後就再沒踏進那個地方。由此,也就把來弟姐和姐夫高五福,全都得罪下瞭。
憶秦娥不進茶社瞭,外出“走穴”演出,也是時有時無。她甚至都有些茫然瞭,不知唱戲這行,還能不能將養一傢人的生活。盡管如此,她每天還是要進功場練一趟功,那已經成為一種生活方式瞭。不練,渾身就不自在。連走路、說話、吃飯,也像是沒有瞭精氣神和味道。但練瞭圖啥,她也不知道。隻是一種完全沒有目標方向感的行動而已。盡管這樣,進瞭功場,她還是要穿上戰靴,紮上大靠,戴上翎子,提上各種刀槍劍戟,自我“沖鋒陷陣”數小時不息。
有一天,她正練著《狐仙劫》裡的一個絕技:“縮身穿墻”。突然,身後有人鼓掌喊好。她扭身一看,竟然是秦八娃老師,身邊還站著他的“豆腐西施”。
她急忙過來打招呼說:“秦老師好!師娘好!你們怎麼舍得來西京瞭?”
秦老師著:“你師娘一年賣豆腐,掙好幾萬呢。我現在都是靠傍你師娘這大款過日子哩。這不,你師娘還沒來過西京。這次硬是我煽惑著,把生意都停下瞭。”
“也真該讓師娘來好好逛逛瞭。這次我全陪。說,師娘都想看些啥地方?”
“你師娘啊,我說看鐘樓,她說不看。我說看城墻,她說爛磚頭塊子壘的墻,有啥好看的。我說看碑林石頭刻的字,她說不看。我說去看秦始皇兵馬俑,她說不喜歡鉆墳墓,看那不吉利。我說那就去看動物園,人傢一拍屁股就來瞭。你就領著你師娘去把那猴子、老虎、河馬好好看看,保準喜歡得嘴張得比河馬嘴還大。”
師娘就狠狠擰瞭一把秦老師的胳膊肘,痛得秦老師直叫喚說:“傢暴。傢暴。秦娥,你總算看見你秦老師在傢過的啥日子瞭吧。”
憶秦娥抽出瞭好幾天時間,陪著秦老師和師娘,看瞭動物園,也上瞭城墻。還上瞭鐘樓、大雁塔。還逛瞭街道。她還給師娘和秦老師買瞭東西。本來說再留幾天,去看看法門寺的,師娘是愛拜廟上香的人。可那天晚上師娘突然做瞭個夢,說傢裡豆腐攤子跟前,一夜之間冒出好多傢“豆腐西施”來,一下把她傢的攤子給擠對垮瞭。師娘是特別相信夢的人,因此急著鬧騰要回去。她說生意這事,你再紅火,一旦冷幾天,搞不好就徹底冷清下來瞭。無奈,憶秦娥就把老師和師娘送走瞭。臨走的時候,秦老師還感嘆,說這次來,沒看上一場好戲。憶秦娥不無頹喪地說:“隻怕以後都難以看上整本的好戲瞭。”誰知秦老師十分堅定地說:
“秦娥,你信不信我的話,唱戲的好日子又快來瞭。”
“為啥?”憶秦娥問。
秦老師說:“新鮮刺激的東西,也該玩夠瞭。世事就是這樣,都經見一下也好,經見完瞭,刺激夠瞭,回過頭才會發現,自己這點玩意兒還是耐看的。”
“唱戲這行真的還能好起來?”
“你等著瞧吧。好好看養著你的那身唱戲功夫就是瞭。幾個輪回過來,你可能還是最好的。”
在車站臨別時,秦老師還說瞭這樣幾句話:“秦娥,我這次來,一是為瞭讓你師娘出來逛逛。二來也是為瞭看看你。啥我都聽說瞭,包括茶社唱戲的那些事。你都做得好著呢。人其實不需要太多的東西。比如我,幫你師娘一天打兩個豆腐,那日子就已經好得睡著都能笑醒瞭。人哪,就記住一點:做啥事都得把那個度把握好。一旦把度把握好瞭,它就是天翻瞭,地覆瞭,一茬一茬的人被卷得不見瞭,可你還在,你還是你呀!”說到最後,秦老師甚至還掏出一個紙片片來,說,“秦娥,我聽說你在茶社,拒絕瞭一個老板的一百萬‘搭紅’,當時還真有點興奮,就隨手在一個紙煙盒子上,劃拉瞭一首詞,給你念念吧!”
秦八娃老師念道:
憶秦娥·茶社戲
茶社裡,
掛紅披彩人交替。
人交替,
品茶者幾,
問誰聽曲?
釣竿紛亂垂佳麗,
縱拋百萬魚鱗逆。
魚鱗逆,
洞天別啟,
廢都有戲。
秦老師不知道,她實際是拒絕瞭一千萬。至今回想起來,她也糊塗著,怎麼當時會有那麼大的勇氣,把自己實在需要得不得瞭的一筆大錢,竟一口回絕瞭。事情過瞭很長時間,她心裡還撲通撲通亂跳著。跳什麼呢?她不知道。反正那是一筆大錢,夠她憶秦娥花幾輩子,也夠易傢人花幾輩子瞭。當時她是多麼缺錢哪!可這錢她不能要,她也說不清為什麼不能要,可就是覺得不能要,不能要,不能要。就是不能要。這一點她很清楚。即使出門挨傢賣唱討賞,她也是不能花這種齷齪錢的。
秦老師把詞念完又說:“記住我的話,把戲看重些,其餘都是淡閑事。再紅火的事都是過眼煙雲。啥都能沒瞭,可戲沒不瞭。一切還會好起來的,不信你等著瞧。”
難道秦老師還是能掐會算的人?果然,在他來西京不久,省秦的歌舞模特兒團就徹底解散瞭。連丁至柔,也栽在這個上面,把團長都丟瞭。
競聘上崗的團長薛桂生,一上任就說是要排秦腔大戲。並且是要從重排《狐仙劫》開始。他說這個戲在十年前出來時,無論審美價值還是思想價值,認識得都遠遠不夠。今天已有重新認識的必要瞭。
秦腔《狐仙劫》就重新上馬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