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秦娥在排練中,就覺得薛團是太註重外部形式對戲的“包裝”效果瞭。可她始終沒敢多嘴。薛團畢竟是有大學問的人瞭,見識又多,興許人傢是對的。自打秦老師那番話後,她也在思考:戲曲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初六見觀眾後,一部分人說好得不得瞭,但也有很多人在說,省秦把秦腔要徹底糟蹋瞭。戲僅僅隻演瞭一禮拜,就草草收場瞭。主要是成本太高。每演一場,光租電腦燈和外請人員勞務費,就需開支三萬多元。而門票收入平均不到三千塊。演得越多,賠得越慘。是不得不停演瞭。她看到,薛團也是受到瞭很大的打擊。有人在背後嘲笑他說:“‘娘娘’蔫兒瞭。連蘭花指都翹不起來瞭。”憶秦娥有一天見瞭封導,封導也在說:“這個薛桂生,在外面學瞭些烏七八糟的東西回來,隻怕秦腔是要毀在他手裡瞭。”封導還鄭重地對她說,“不管別人怎麼胡搞,你恐怕還得朝傳統的路子上靠。我也輕視過傳統。你記得不,當年我跟古存孝一起排《白蛇傳》那陣兒,就太想出新,嫌他是老古董,太保守,太陳舊。思路不同,最後把老古都氣走瞭。也是經過瞭這些年的反反復復,我才慢慢覺得,唱戲,真是要從老藝人那裡繼承起呢。所謂創新,其實就是對傳統掌握到一定程度後,出現的那麼一丁點小突破而已。除此而外,就都是‘搞怪’‘耍猴’瞭。”
憶秦娥也許是從《狐仙劫》的重排中,得到瞭很多啟示。她突然把自己的重心,又再次轉移到瞭向傳統老藝人的模仿學習上。也直到這時,她才發現,活著的老藝人已經不多瞭。即使活著,也都在六七十歲往上瞭。有名望,而且身上有“活兒”的,甚至都上七八十歲瞭。前幾年,她到北山,還去看望過給她教“槍花”“棍花”的周存仁老師。北山戲校在戲曲最紅火的時候,把周老師調去當教練。後來遇上戲曲不景氣,戲校解散瞭,一月才給他發百分之五十工資。她還給周老師寄過錢,寄過自己親手織的毛衣毛褲呢。這才轉眼間,她就聽說周老師已得肺癌去世瞭。把憶秦娥從燒火丫頭,一步步送到舞臺中心的四個老藝人,已經有三個都不在瞭。僅剩下留在寧州的裘存義,也是病病歪歪的,既教不瞭戲,也出不瞭門瞭。憶秦娥就在大西北遍訪能排戲的老藝人,開始瞭又一輪的藝術“補鈣”。但也就在這時,她才慢慢發現,學藝的時間與勁頭,已大不如前瞭。傢事與身邊的事,已經攪得她遲早都是焦頭爛額的。
先是她舅的事。
她舅從監獄出來,人的精神頭大減,頭發突然也花白起來。她幾次想把舅再推薦給薛團長,可想來想去,還是覺得不合適。她就通過戲迷,在郊縣劇團給她舅找瞭個敲鼓的差事。讓他先去,說回頭再想辦法。她千叮嚀萬囑咐,要她舅別再耍脾氣瞭。說遇事一定要忍。尤其是要看好鼓槌,激動時,千萬別在人傢頭上嘴上亂點亂敲。事已至此,她舅也不好再說啥,就黑著臉,抿著齙牙,點瞭點頭,袖著自己的那對上好鼓槌,到郊縣劇團敲鼓去瞭。
她舅在一年服刑中,喬所長還領著她去看過好幾次的。她還給人傢監獄義務唱瞭戲。聽管舅的警察說:“你舅在裡面就是愛亂敲。反正見啥都要敲幾下,不是拿指頭敲,就是拿筷子敲。床沿,門框,水管子,逮啥敲啥。連好多犯人的頭上、背上、屁股上他都敲過。凡能敲的東西,他都敲遍瞭。凡能沒收的,咱也都給他沒收完瞭。可他拿起臭鞋底子,還用指頭敲得響。叫他去給號子刷馬桶,他在馬桶上也敲。除瞭愛胡亂敲外,這人倒是沒啥其他大毛病。”她知道,舅這一輩子,除瞭敲,也真是沒有別的任何能力和念想瞭。她可憐著舅的越混越背。她娘更是一個勁地罵她舅,說:“驢改不瞭傻叫。狗改不瞭吃屎。騾子改不瞭尥蹶子。你舅這輩子就算是畢實瞭心瞭。”也真是的,誰又能改變舅眼裡揉不得沙子、腦子管不住雙手的瞎瞎稟性呢?
她姐和姐夫,就為開茶社讓她去促紅場子的事,徹底鬧翻後,有好長時間都不來往瞭。聽說他們把茶社開敗後,又改開風味小吃店瞭。結果小吃店也不興旺,把一點本錢耗完,還欠瞭一屁股債。她姐就又來找她想辦法瞭。好在那幾年,她在茶社唱戲,還攢瞭點底子,就一次給姐拿瞭十好幾萬,才算把窟窿補上。最近,他們又折騰起瞭婚紗影樓。還是她幫著湊瞭點錢,才勉強開張的。她覺得她姐和姐夫也不容易,起早貪黑的,還連著塌火、虧本、“繳學費”。不過終是舍得下苦,拼著命,都想在西京打下一片天地來,也就總是有希望的。
弟弟更好折騰,好不容易在保安公司戴瞭“大蓋帽”,卻又嫌管束太大,想出來自己“單挑”。要不是娘拿鍋鏟美美擼瞭幾鏟子,讓他別再五花六花糖麻花地給姐添亂,他可能都已從保安公司別跳出來瞭。
兒子劉憶的治療,看來是徹底沒戲瞭。孩子轉眼也是十幾歲的人瞭。讓她和娘調教得倒是能自理一些生活瞭。娘就老嘮叨,讓她別再一門心思隻顧唱戲。說戲唱到這份上,已是角兒中角兒,夠得夠夠的瞭。得把婚姻問題解決一下瞭。娘說再過瞭四十,還真不好找瞭。娘一邊嘮叨,一邊又罵起劉紅兵來,問她知不知道劉紅兵的下落。說是要能找到這貨,她都想把狗日的眼珠子摳下來:“瞎瞭狗眼的東西,把我女兒害成這樣,不到三十歲就守瞭活寡。”說著她還嗚嗚地哭起來。
劉紅兵自打跟她離婚後,她就再沒見到過。但聽人說,他還幾次來看過她演戲。隻是戴著口罩,勾著頭,已不想讓人認出他來瞭。他給兒子的生活費,也是按月打著的。有時會遲些,倒沒缺欠過。就是在離婚後,她越來越多地聽到瞭關於劉紅兵的閑話。說她得虧跟他離瞭,要不離,搞不好還能染出一身病來呢。說劉紅兵一天到晚,基本都在小姐窩裡泡著。還有說得更難聽的,說他一晚上能睡好幾個。後來,他也打過幾次電話,說想來看看她和孩子,她就惡心得堅決不讓,並把電話都換瞭。
劉紅兵是把她的心傷透瞭。
自她離婚後,來騷擾、來談對象的,幾乎見天都有。但她是把這扇門徹底關死瞭。她甚至對任何男人都有點不感興趣。無論自己找上門來毛遂自薦的,還是通過他人保媒拉纖的,她幾乎一概都笑而拒之。要說這裡面的人,也都還是有頭有臉的:什麼省部級,什麼廳局級,什麼“相當於局級”;還有部隊的將軍、大校;集團公司的董事長、老總;也有大學的教授博導。反正不是喪偶,就是離異。有的尚未離異,正在辦理。都說喜歡她的戲。其實更是喜歡著她那張酷似奧黛麗·赫本的漂亮臉蛋,還有她的名氣。因為來者幾乎都在說,他們不僅喜歡秦腔,也喜歡赫本的電影。有的甚至還能背誦《羅馬假日》的大段臺詞呢。但大多數年齡相差懸殊較大,且有的真的是長得歪瓜裂棗:腰粗、腿壯、臉脹、脖子短的。她甚至常常有點悲哀地感嘆:難道人一離婚,就這麼跌份掉價瞭嗎?她離婚那年才二十九歲呀!即就是年齡相差不大的,她也不願意見面。劉紅兵的確讓她對任何婚姻都失去瞭信心。這一生,她受的閑話已太多太雜太亂。她是真不想再給自己,招惹任何因婚姻閃失而帶來的是非麻煩瞭。可娘天天喊叫,天天催,說她眼看就要“奔四”的人瞭。“奔”,是朝四十在奔跑啊!這個“奔”字,真是讓人一聽,就要沁出一頭冷汗來。年齡的確是不饒人瞭。
其實最近倒是有一個人,一直在對她進行著猛烈的進攻。她隻是沒感覺,也不想再蹚這趟渾水,才不斷拒絕、回避著的。
這個人叫石懷玉。
他是一個書畫傢。一臉的大胡子。說話幽默得能把在座的人笑得滿地打滾。關鍵是他自己還不笑,隻看著別人笑傻瞭的表情,還一臉疑惑地,表示著“這有什麼好笑的”的不可理喻。憶秦娥見慣瞭劉紅兵他爸媽那兩副不茍言笑的幹部嘴臉,就始終不喜歡跟這樣的人在一起。哪怕是吃飯、看電視、說過日子,待在一起,都覺得是十分的無趣、別扭、壓抑。可自打見瞭石懷玉,就完全是另一番光景瞭。她特別喜歡聽這個人說話。哪怕他一個勁地說都行,她光用手背捂住嘴笑就是瞭。笑得實在撐不住瞭,害怕人說她傻,她就一頭打進廁所裡去笑,去擦眼淚。擦完,出來還接著聽,接著笑。她是有點喜歡跟這個人在一起瞭。
這個人是在看重排《狐仙劫》時出現的。那天晚上憶秦娥演完戲,正對著鏡子卸妝,鏡子裡就突然閃出個大胡子來。那張毛臉還有些像張飛,把她嚇瞭一跳。她猛回頭,是想向他發出警告,讓他趔遠些。誰知大胡子沖她笑笑說:“是不是嚇著憶老師瞭?照說修煉瞭五百年的狐仙,是不會害怕一個山鬼的猙獰面目的。”她就覺得這個人並無惡意。並且看著他那叢大胡子中間露出的大嘴洞,還有某種令人忍俊不禁的滑稽感。他身旁站著薛團長。薛團長急忙介紹說:
“這是石懷玉老師,大書畫傢。一直在秦嶺深山中,修煉著他的繪畫書法藝術呢。我們過去在新疆就認識。這次是專門請他出山來看《狐仙劫》的。他對你的表演評價很高,說一定要來看看你。”
“謝謝石老師鼓勵!”憶秦娥一邊卸妝,一邊還欠起身來,給石懷玉點瞭點頭。
石懷玉急忙說:“不敢不敢,千萬別叫石老師。看瞭你的戲,我敢說,就在這個西京城,能經當起你稱老師的人不多。如果我都不敢瞭,那他們也就都得把馬朝後抖瞭。”
薛團長笑著說:“你石老師打出生起,就沒謙虛過。”
“桂生,你這話可不對啊。我在未滿月前,還是很謙虛的,無論誰在身邊誇獎贊美,我都是雙眼緊閉,以哭拒之,概不領受。知道那是阿諛奉承、名不副實的。”
大傢就都笑瞭。
憶秦娥天生的笑點低,一下笑得把手上的卸妝油,都抹到脖子上瞭。
也許是秦八娃老師和封導提瞭意見後,薛團把戲做瞭修改調整。這個石懷玉,對戲卻是大加贊賞。他說這是一個美到極致的舞臺藝術精品。尤其是憶秦娥的表演,可以說是展現給瞭觀眾一串閃亮的珍珠。而這些珍珠,哪一顆單獨提出來,都是一幅精美絕倫的書畫作品。
石懷玉最後說:“看瞭憶老師的戲,我是得改行瞭。”
“你改行做什麼呀?”薛團戲謔地問。
“做憶老師的門下走狗。”
“你也學唱戲?”
“在憶老師面前哪敢說唱戲。就是做一條能逗老師開心的寵物狗而已。”
從此後,這個石懷玉就把毛乎乎的腦袋,徹底塞進省秦來瞭。
他幾乎是天天來。一來就朝練功場跑,他知道憶秦娥一準泡在那裡。並且每次來,手裡還拿著一枝玫瑰,很是鄭重地捧在胸前。玫瑰戳著那臉大胡子,顯得十分滑稽可樂。
很快,省秦院子裡又炸鍋瞭。都說一個毛臉張飛,把憶秦娥給纏住瞭。那架勢,不比當年劉紅兵來得輕省、委婉、舒緩。
憶秦娥的花邊新聞,就又不脛而走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