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懷玉見憶秦娥接電話的臉色不對,妝卸瞭半截,就朝門外跑,知道可能是發生瞭什麼要緊事。憶秦娥那一腳,把他踢得實在夠嗆。放到平常,他絕對就窩下去起不來瞭。可今天,見她那麼一副精神錯亂的神情,他就硬撐著,出去把車發動瞭。路上,憶秦娥情緒有些失控。他問過幾次,到底發生瞭什麼事?她隻流淚,隻罵人。說要是劉憶有個三長兩短,她就把他殺瞭。他這才知道是劉憶出事瞭。他一邊開車一邊想:劉憶是個傻子,平常都關在傢裡,有姥姥看著,能出啥事呢?大不瞭病瞭,或者燙瞭、摔瞭,還能嚴重到哪兒去呢?沒想到,孩子竟然是從六樓的窗戶上跌下來瞭。
他把車快開進城的時候,薛桂生給他打來個電話,要他隻聽,不說話。薛桂生在電話裡說:
“秦娥的兒子劉憶,從六樓摔下來瞭。摔得很慘。我們已拉到醫院搶救過瞭。人已不在瞭。你先別告訴秦娥,把人直接拉到西京醫院再說。”
他覺得這回麻煩大瞭,憶秦娥肯定是要把他當罪魁禍首瞭。
也怪,憶秦娥這幾天都特別的焦躁不安。有一晚上,半夜還突然醒來說,兒子在叫她呢。並且說就在院子裡叫。她還披著衣服,打著手電,到院子裡找瞭好半天。沒想到,竟然出瞭這麼大的事。要早知這樣,他也就早把人送回去瞭。
憶秦娥隻知出事瞭,還不知出瞭多大事。要是知道兒子已死,隻怕是連車也坐不穩當,要從車窗裡撲出去瞭。
自打他跟憶秦娥認識到現在,在憶秦娥心中,那個傻兒子,永遠是處於第一位的。隻要有空,她都要親自給傻兒喂飯、洗臉、擦屁股。這個傻小子,也隻要他媽幹這些活兒。他媽不在,姥姥雖然也能替代,但他會搞出許多惡作劇來:要麼故意把飯碗用嘴拱翻在地上;要麼不擦屁股,還故意把屁股掰著,滿房裡跑著讓人看。他有時還有點不理解這種感情,就一個傻子,憶秦娥怎麼能愛成那樣呢?憶秦娥她娘有一次說瞭一句話,倒是觸動瞭他,她娘說:“傢裡就是養個小貓小狗,侍弄上一陣,都會有感情的,何況是人。”為給劉憶看病,憶秦娥少說也花上百萬瞭。她抱著孩子,竟然跑過十幾個省市。別看劉憶傻,可愛他媽的那份感情,卻是正常兒子都沒有的。劉憶每天從門孔裡、後陽臺等他媽回來,一等就是幾個小時。見他媽一回來,猛地撲上去,能把他媽的臉上、脖子上、手上親好幾遍。說是親,又更像小羊羔、小牛犢、小豬崽們的那種親昵圍攻。他嘴裡直喊叫“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的,能一喊成百遍不停歇。說是喊,卻又更像是唱。每每在這種不停歇、不換氣的喊、唱聲中,就見憶秦娥也忘瞭傢外的一切不順、不適、不快,迅速變得激情澎湃、心花怒放起來。他媽累瞭,他能跪在地上給他媽脫鞋,親他媽的腳丫子,給他媽捶腿。哪個傢裡有這樣一個活物,人能不掛牽、不思念、不心疼呢?他真不敢想象,到瞭西京醫院,憶秦娥知道兒子已經不在人世,該是一種怎樣悲痛欲絕的精神崩潰呀!他覺得,自己很算得上是一個能說會道的人瞭,可這陣兒,卻連一個準確的安慰詞匯,都想不出來瞭。他隻能集中精力開車,力爭把憶秦娥安全送到醫院就是瞭。
當他把車勉強開到西京醫院地下車庫時,薛桂生已經安排好些人把車圍住瞭。薛桂生沒有讓憶秦娥下車,而是讓她姐和她弟,還有周玉枝上車去把人看護著。他把石懷玉先叫下來商量事情。
薛桂生說:“人其實在摔下六樓的時候,已經死瞭。可以說摔得沒有人形瞭。娃的腦殼都成空瓢瞭,腦漿四濺,臉面全無,隻是一攤血污而已。”
薛桂生問怎麼辦,因為他畢竟是憶秦娥的丈夫。關鍵是還讓不讓憶秦娥看遺體。
石懷玉想瞭想說:“恐怕得讓看一下。不看,憶秦娥是過不去這一關的。”
那邊車上,已經在騷動瞭。憶秦娥是要朝車下撲,幾個人死攔著。
薛桂生說:“我已交代過他們,說孩子還在搶救。要一步步告訴她,讓她有個心理準備過程。都知道憶秦娥對孩子心重,怕一下說出來,她受不瞭。先說在搶救。然後再說有生命危險。最後再正式告訴她。把過程拉長些。”
石懷玉平常都是很有主見的人,這陣兒,腦子也一片空白瞭。
薛桂生接著說:“我們正請殯儀館的化妝師在給孩子整形。大概還得一兩個小時吧。等整好後,看能讓憶秦娥看瞭,再說。”
石懷玉緊緊握瞭一下薛桂生的手說:“你考慮得很周到,就這樣吧。”
然後,大傢就按照薛團長安排的步驟,輪番做著憶秦娥的工作。
憶秦娥咋說都要去搶救室。
薛團長說:“搶救室不讓人進,怕帶進病菌,對搶救不利。”
直到團上辦公室人說,形基本整好瞭,薛桂生才拉著石懷玉的手,悄聲說:“我們先去看一下。然後再定,讓不讓她看。”
石懷玉心裡還有些麻陰陰的。雖然在秦嶺山中,沒少見過生老病死。他甚至還抬過進山遊玩失足摔死的大學生遺體,並且一抬就是幾十裡山路。可這孩子的死,似乎自己有脫不瞭的幹系,他就還是有些兩腿打閃,腳底像踩著棉花包一樣,步步虛飄著。
薛桂生盡管越忙,蘭花指越翹得厲害,可膽子卻賊大。他一腳就踏進太平間的鐵門瞭。
石懷玉也隻好毛發倒豎地跟瞭進去。
一眼望見,裡面是擺瞭好幾具拿白單子蓋著的屍體。
劉憶是在靠門口的一個地方擺放著。
石懷玉斜眼睨瞭一下,就已是嚇得三魂走瞭七魄。化妝師雖然已經根據照片,把劉憶的臉形基本歸整縫合瞭起來。可這個塗瞭脂粉、畫瞭口紅的臉,還是一點都不像劉憶瞭。
怎麼辦?
薛桂生站在屍體旁邊,就商量起事情來。
化妝師說:“這已是最好的結果瞭。孩子是臉著地的,啥都沒有瞭。現在的臉皮,還是從孩子屁股和腿上割下來的。要實在不行,也還有一個辦法,就是把照片弄到原大,放到頭部也能湊合。這裡面燈光本來就昏暗,你們把他媽拉進來,隱隱糊糊看上一眼,就立即朝出拉,也能應付得過去。過去有出車禍,沒瞭頭的,也都這樣幹過。那就是對親人的一種安慰而已。”
薛桂生要石懷玉拿主意。
他這陣兒哪裡還有瞭主意,就說:“還是團長定吧。”
薛桂生就決定上照片算瞭。他請化妝師盡量要弄得像一些。他說一會兒他安排人,以最快的速度把憶秦娥架進來,然後立馬抬出去。
一切都收拾安排停當後,薛桂生親自上車,告訴瞭憶秦娥最不幸的消息:孩子沒有搶救過來!讓她去再看一眼。
憶秦娥“哇”的一聲,就哭得昏死瞭過去。
她姐和她弟掐著人中,在呼喚。周玉枝不停地摩挲著她的胸口。
當她慢慢緩過氣來後,幾個人把她運下瞭車。
這時,團上已有一群勞力在等著架人瞭。
憶秦娥是在完全沒有知覺的情況下,被七八個小夥子架進太平間的。隻勉強讓她看瞭一眼,就有人故意擋住視線,把她抬出去瞭。
憶秦娥不停地喊:“劉憶臉上還是好好的,不像是走瞭的樣子。再救救他,求你們再救救他……”
薛桂生和石懷玉都松瞭一口氣。說明照片還是起作用瞭。
任憶秦娥怎麼反抗,還是被團上來的幾十號人,硬抬進大轎車裡,拉走瞭。
石懷玉幫著把劉憶拉到火葬場火化後,就不知道自己該往哪兒去瞭。
在憶秦娥還不知道劉憶死亡的消息,甚至對“搶救”懷抱希望的時候,他曾到車上,想安慰一下憶秦娥。誰知憶秦娥百般暴怒地狠狠踢瞭他一腳,讓他滾遠些。他算是在大庭廣眾場合受瞭侮辱。以他的脾氣,要是別人這樣待他,他是會暴跳如雷,奮起還擊的。在山裡,他也是跟獵戶一起,打死過幾頭野豬的好身手。可面對憶秦娥,他最心愛的女人,卻隻能以尷尬的表情,罪人的心理,憋屈地退到一旁,任由別人看“這個死大胡子”的笑話瞭。她弟易存根、她姐易來弟,還有那個姐夫高五福,本來就不咋待見他這個“野人”的。在他們眼中,憶秦娥大概是應該找個省長、市長,或者總裁、老板才般配的。最後卻找瞭他這麼個不靠譜的“死大胡子”。雖然也曾把他們逗得滿地打滾,有時快樂得隻差一口氣就能斃瞭命,可這一切,終歸是個“玩意兒”而已。無論寫字、畫畫,在“臺面上”,石懷玉連會員、理事都不是。還別說混個這長、那長的頭銜瞭。據說有的協會,秘書長、副秘書長都是能一抓一大把的。可他連這樣“一大把”的“兌水”角色也是“夠不著”的。他能感到,他們打心裡,是從來都沒尊敬過他這個姐夫、妹夫的。到瞭這陣兒,出瞭人命,憶秦娥又把“總膿根子”看在他身上,她的姐弟,自然也是要找出氣的筒子瞭。尤其是她弟易存根,本來就二球逛蕩的,都闖幾回禍瞭。聽憶秦娥說,要不是她的忠實戲迷喬所長扛著,恐怕跟他大舅公胡三元一樣,也都是“二進宮”的主瞭。把劉憶後事處理完後,他也試著去瞭傢裡一趟。結果被小舅子易存根堵在門口,咋都不讓進屋。憶秦娥在裡面聽見瞭,也是激動得就要撲出來拼命。說他就是殺死她兒子的兇手。從易存根的眼神中,他已能看見兩股即將噴射出來的火焰瞭。是她娘使眼色,讓他趕緊走,他才悻悻然撤離的。
這天晚上,他獨自一人上瞭古城墻。
躲過管理人員的眼睛,他把十三點七四公裡的路程,來回走瞭兩圈。
他是用一整夜時間,在整理自己的生命。他突然感到,自己是面臨著一次重大抉擇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