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薛桂生有些生氣的是,憶秦娥自從跟瞭石懷玉後,就變得遲到早退,不大專心於練功、排戲起來。過去,她一天到晚都是泡在功場的。現在,見天都聽業務科的人,在滿院子喊叫:“憶秦娥來瞭沒有?”有時他知道,是故意給他亮耳朵聽的。他一批評,她就傻笑。也不反抗,也不強詞奪理,但也不見改正錯誤。氣得他還找石懷玉來談瞭一次話。
這個死石懷玉,見瞭他,話就多得插不進嘴。他一臉的毛胡子,都是朝上翹著的。連那張胡子怎麼包圍,都還是口面很大的嘴,也是喜興得就跟強電流燒焦的閘刀,咋合都合不上瞭。石懷玉一進辦公室,不是朝他辦公桌的對面坐,而是端直朝他的座椅旁邊擠。像是在耳語,聲音卻又大得滿樓道的人都能聽見。說是大聲說,卻又像是要給他耳語似的。他開口第一句話就是:
“桂生,你知道什麼叫幸福嗎?你見到過幸福的模樣嗎?我他媽現在就幸福瞭!幸福的模樣,就他媽是我這個樣子!幸福是要渾身長毛的,你懂嗎?”
看著石懷玉那副癲狂樣子,他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就說:“去去去,坐那邊說去。”
石懷玉還興奮得給他捏起肩來,說:“桂生,我的團座,我的幸福都是你給的,也必須跟你一同分享,懂不懂。要不跟你老哥分享,老弟就不夠意思瞭,你懂不懂。的確幸福!我他媽幸福得就想沖大街上去喊,就想插兩個翅膀朝天上飛。”
“別飛啦。你這個人,看把憶秦娥的業務耽誤成啥瞭。”
“磨刀不誤砍柴工。我的老哥,光說憶秦娥遲到早退,你沒看看她的氣色、面容,是不是年輕多瞭?女人哪,就要靠愛情來滋養,你懂不懂?沒愛情的女人,就是幹喳喳的,枯樹樁一個,你懂嗎?藝術呀,那就更需要愛情滋養瞭。隻有懂愛情的人,才可能在藝術上有大造就,你信不信?我是在給你培養秦腔大師呢。別在意一城一池的得失嘛!在人才上,要有戰略思維。秦娥遲到早退是暫時的。她的藝術超越與騰飛,將是永恒的,我的團長老哥!”
“行瞭行瞭。我說懷玉,別貧嘴瞭。讓秦娥住得那麼遠可不行。你恐怕得盡快想辦法,讓她住回來。你知道她肩上擔著省秦多大的責任哪!二十幾本戲,都背在她身上。無論哪兒包場,包括外事演出,沒她當主角的戲都不要,你知道不?你說,你愛她啥?”
“多瞭。美貌,身材……”他突然把毛乎乎的嘴,對著他的耳朵吹氣說,“還有的,老弟無法告訴你,真是妙不可言,妙不可言哪!你懂得什麼叫銷魂嗎?我他媽現在就處於銷魂狀態。再就是戲唱得好,是他媽真好,真叫一個絕!”說著說著,石懷玉又興奮得要蹦起來瞭。
“別蹦別蹦,你坐著好不?”
“幸福得坐球不住麼。”
“我說懷玉,我們的心思是一樣的,都想把憶秦娥推上秦腔大師的寶座。這不僅是為她,更是為瞭這個事業;為省秦在秦腔界的那一席地位;還有在演出市場上那要命的競爭力。你自私得整天拖後腿,她功不練,戲不排,還能進步,還能成大師嗎?”
“放心,放心,蜜月期一過,保證讓她按時上下班。不過,我們這個蜜月期,可能會略微長一點。也許是半年,也許是一年。嘻嘻。老哥,你是不知道我們那爐烈火幹柴,燒得有多旺啊!我他媽幸福得就想死!立馬去死!就是立馬死去,也是無悔一生。也是要含笑九泉的!哈哈哈,哈哈哈……”
看著石懷玉那癲狂樣子,他也不好再說啥,也無法再說啥。薛桂生隻後悔,不該把這個人領進省秦。尤其是不該讓他認識瞭憶秦娥。還不知以後會生出什麼幺蛾子來,反正眼下,是已經嚴重影響到事業發展瞭。自他上任搞新版《狐仙劫》引起爭議後,他就一直在調整治團方略。秦八娃有幾句話,對他觸動十分深刻。秦八娃說:“戲曲天生就是草根藝術。你的一切發展,都不能離開這個根性。所謂市場,其實就是戲曲的喂養方法。如果一味要掙脫民間喂養的生態鏈,很可能廟堂、時尚,什麼也抓不住瞭。民間更是會根本丟失的。那你就隻有走向博物館一條路瞭。過去所謂帶戲班子,今天叫管理劇團,都是看你的主意。看你想幹啥。沒有準確定位,東一榔頭,西一棒槌,最後隻能把自己搞成四不像。”因此,他在眾多劇團的競爭空間中,找到瞭省秦的定位:那就是拼命向傳統的深處勘探。把別人棄之若敝屣的東西,一點點打撈上來,重新擦洗,撥亮。並且,也很快見到瞭效果。省秦現在不僅國內市場紅火,而且境外演出商,也頻頻來洽談合同。僅今年,港澳臺演出,就定下二十多場。歐洲,還簽瞭一個七國巡演的單子。不過,很多節目,演出商都提瞭苛刻要求,需要修改加工。大概是過去被這些演出商騙得太慘瞭,幾乎十談九空。不到登上飛機,都有被人耍弄的可能。因此,漫長的修改加工排練,大傢情緒就不高。尤其是主演憶秦娥,被石懷玉弄到終南山腳下住著,每每讓薛桂生感到,推進工作是困難重重。他耳旁常聽到一股風涼話說:
“薛娘娘是把‘他爺’養成器瞭,啥戲都朝一個人頭上安。‘憶爺’養大瞭,養肥瞭,也該是要踢‘孫子’響尻子的時候瞭。”
薛桂生終於動怒瞭。
在業務科一連拿出兩個多月的考勤表,憶秦娥幾乎沒有一天是不遲到早退的時候,一辦公室人都盯著他,看他怎麼辦。隻見他把桌子一拍,站起來說:
“怎麼辦?生炒。幹煸。上油鍋烹。”
他真的要動用制度,殺雞給猴看瞭。一次讓扣除瞭憶秦娥幾千塊錢工資。並且還要寫出深刻檢查。如果拒不悔改,就徹底停職檢查,“換刀換槍換人”。
在他做出這個決定的中午,有好幾個女演員,還故意跑到他辦公室門口,掀起門簾,塞進半個頭來,奓起大拇指,搖瞭幾搖。啥也不說,又抽出頭走瞭。
他還聽見楚嘉禾在外面跟誰撂瞭一句:
“娘娘這回總算拉瞭一橛硬的。”
這一招也果然奏效,說憶秦娥當晚上就搬回來住瞭。
他還是從石懷玉嘴裡知道這消息的。
那天一早,石懷玉就跑到他辦公室,屁股朝椅子上一坐,就再沒起來蹦跳過。
“咋瞭?茄子讓霜打瞭?”他故意問。
“哎,你說你個薛桂生,憑什麼要這樣制裁憶秦娥呢?”
“咋瞭,罰瞭幾千塊錢心痛瞭?”
“不是錢的事。”
“那是什麼事?”
“是臉面的事。有關大秦腔的顏面。”
“這麼嚴重?”
“不是嗎?憶秦娥是什麼人,你能這樣去制裁?傳出去,對你薛桂生能有什麼好處?輕者是濫施淫威,重者就是迫害人才。”
“我就迫害瞭,咋瞭。她是省秦的人,就得遵守省秦的規章制度。這裡沒有特殊職工。”
“難道……難道憶秦娥,就沒有她的特殊性?”
“太特殊瞭,其他人怎麼辦?”
“像憶秦娥這樣的臺柱子,你有幾個?秦腔界有幾個?你不護著、捧著,讓她多睡睡懶覺、養養精神,一旦累垮瞭怎麼辦?”
“你咋前後就操心著憶秦娥睡覺的事。難道她除瞭睡覺,就再沒別的事要幹瞭嗎?”
這句話倒是把石懷玉頂得有些尷尬起來。
薛桂生接著說:“還嫌我沒有捧著、護著。還要怎麼捧著護著?你都應該好好算算,一個劇團培養一個主角的成本,到底有多大。就這樣渙散下去,團還辦不辦?戲還演不演?”
“你也得抓抓別人麼,光把憶秦娥死抓住不放,那她還有她的生活麼。”
“石懷玉,我看憶秦娥就是跟你後,才走下坡路的。你還想讓她把這下坡路,走到啥時候呀?”
“反正得給她休息的時間。總不能搞成戲蟲:吃戲、喝戲、拉戲,除瞭戲還是戲吧。”
薛桂生說氣話地:“那就給別人把舞臺讓出來麼。”
“該讓就得讓。反正得讓她除瞭戲以外,還能享受一下陽光、空氣、生活吧。”
“你能做得瞭憶秦娥的主嗎?”
“我能。”
石懷玉話還沒說完,憶秦娥已經一跨腳進門瞭。
“我的事我做主。薛團,對不起,我再也不會遲到早退瞭。前邊的認罰,並且給你檢討。”說完,她扭身就走,連石懷玉理都沒理。
直到這時,薛桂生才知道,他們可能是鬧瞭矛盾瞭。
他問蔫驢一樣一下耷拉在椅子背上的石懷玉:“怎麼瞭?”
“還怎麼瞭,不都是你鬧的。在南山腳下住得美美的,這一處罰,好,把人給你逼回來瞭。卻把我的餅子給搟薄瞭。你個薛桂生,這叫棒打鴛鴦,知道不?”
“回來住瞭,就鳥獸散瞭?”
“我給你說,這鴛鴦鳥要是被你打散瞭,我可就吃到你傢,住到你傢瞭。我有這份幸福容易嗎我?”
“你愛住哪兒住哪兒。”薛桂生才不怕他威脅呢。
事後,薛桂生瞭解到,憶秦娥跟石懷玉果然是不說話瞭。石懷玉到功場去找憶秦娥,憶秦娥都讓他滾出去瞭。這事還讓薛桂生有些不安:憶秦娥已經是二婚瞭。第一次就鬧得沸沸揚揚,如果再出現第二次閃失,對憶秦娥還真是麻煩不小的事呢。畢竟是大演員,關註的人太多瞭。何況對憶秦娥的風言風語,從來就沒中斷過。為這事,他還找過憶秦娥,問她跟石懷玉到底咋瞭。盡管他從一開始,就覺得石懷玉這個人,好玩是好玩,有才情,有趣味,卻未必是一塊做丈夫的好料當。可憶秦娥這個人心很深,啥都問不出來。也不知她傢裡,到底是發生瞭喜劇還是悲劇,反正她依然還是那樣遇事都捂嘴笑著。隻說沒有啥,就還練她的功,排她的戲瞭。
直到後來,他才知道,石懷玉跟她是在終南山打架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