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胡子石懷玉到底跟憶秦娥結婚瞭。
這事在社會上傳開以後,很多人都不相信。首先不知道大胡子是誰。即使書畫界的,也都隱隱聽說過石懷玉這麼個人,但從不見他參加任何活動,也不跟書畫界任何人往來。更沒有一個哪怕是“環球書畫協會副主席”之類的名頭。很多年以來他就在秦嶺深山裡泡著。打扮得像個遊方僧,或者老道。完全是個體制外的“俠客”。憶秦娥是何等有名的人物,怎麼就跟瞭這麼個不三不四的人呢?書畫界名流大佬,給憶秦娥“放電”“獻媚”“聯袂”“贈畫”的還少嗎?憶秦娥都是不曾有染的呀!
連憶秦娥自己也沒想到,跟石懷玉才認識不到一年天氣,就被他拉到終南山腳下,一個翠竹掩映的農戶傢裡,入瞭洞房。
也許是平日生活太沉悶瞭,需要一個快樂的人相伴吧。這個石懷玉就是如此地懂得快樂,竟然靠說話,一天就能把憶秦娥笑得窩在地上好幾次,直喊肚皮痛,要他別再說瞭,再說她就活不瞭瞭。也許是石懷玉太另類瞭,跟她身邊的所有人都不一樣。他說什麼、幹什麼都顯得那麼真實透明,從不藏著掖著。愛她也是單刀直入,不像別人,送一束花,都是要轉彎抹角、躲躲閃閃的。而石懷玉直到結婚後很長時間,都保持著每天送她一枝玫瑰的習慣。直到他們分崩離析,各自含怨而去。這是後話。
單說當初要結合那陣,就連她娘也是不同意的。娘覺得自己這麼個出息女兒,紅火得連滿街道賣菜的,都知道她是憶秦娥的娘,最後怎麼就看上瞭這麼個“毛臉賊”?他既沒官身子,也沒時下吃香的老總老板名頭。還連個正經單位都沒有。就會寫寫畫畫,終是個沒用的玩意兒。劉紅兵雖然不成器,可畢竟還是專員的公子,好歹有個名分。這個大胡子有啥?咱招女婿總不能是老母豬下崽,一窩不如一窩吧?她是怎麼都容不下那個大胡子來叫娘的。並且一想起這事,她就膈應得慌。既然娘住在這裡,並且一直盡心盡力照看著劉憶,在這件事情上,憶秦娥也就不能不征得娘的同意。憶秦娥把這事跟石懷玉說瞭,石懷玉說:“這算個啥事,咱娘有咱哩麼,保準讓她催著讓你趕快把我朝回娶哩。”“你就愛吹。”“吹,今晚就會聖旨下。你等著接旨好瞭。”
果然,大胡子一個下午,就把她娘的思想工作拿下瞭。
那天晚上她回去,她娘還沒把嘴合攏,笑得也是一個勁地捂。她就問娘笑啥。娘說,那個死大胡子咋那逗人的,他平常就這樣說話嗎?憶秦娥問,他咋說話瞭?娘說,他咋說話瞭,就沒一句正經話,光逗娘笑瞭一下午,把娘的肚子都笑痛瞭。娘下午也丟人瞭,有好幾回,都笑得溜到桌子底下,直喊叫讓他快別再說瞭。憶秦娥就問,啥話這逗人笑的?娘說:“啥話?逛話。屁話。鬼話。”把憶秦娥嚇瞭一跳,以為是把事情搞砸瞭。誰知娘把話一轉彎,說:“不過,他確實會說、能說,娘還是蠻愛聽的。你別說,傢裡有這麼個人,整天說說笑笑的,恐怕是都要多活幾十年哩。”憶秦娥一下給輕松瞭下來,就說:“到底說啥瞭,看把你神神道道的。”娘說:“我也記不得瞭,反正笑瞭一下午。他剛推門進來,我就沒給好臉,連坐都沒讓他坐。隻聽他說:‘喲,我還說今天來開叫,丈母娘會喜眉活眼地迎接新女婿呢。沒想到,咱娘今天不高興咧。咋的瞭,是娥惹你生氣瞭嗎?’我把劉憶正玩著的搟面杖搶過來一拍說,誰是你丈母娘瞭?他說:‘你呀!好我的嶽母大人瞭,天大的喜事已經降臨到易傢門前瞭,你咋還蒙在鼓裡?看這個娥,還有規矩沒有,連娘都沒請示到,就先斬後奏瞭。’我說,少說屁話,誰是你娘瞭?他說:‘好我的娥呀娥,不是說都跟娘說好瞭嗎?把我閃到這半空裡,讓我都咋出這門嗎?那好,我先走瞭,等娥回來跟你說。明晚來叫娘也不遲。反正娘已是我的瞭,早叫晚叫都一樣。’說著,他把劉憶的臉蛋還親瞭一下,就要離開。我喊叫說站住!他就站住瞭。我說,你是幹啥的?他說:‘娥啥都沒給你說嗎?’我故意問他,你是哪個單位的?我的意思是你沒個正經單位,還想來討我的女兒。隻聽他說:‘胡秀英責任有限公司的。’我第一遍還沒聽清,又問瞭一次,什麼什麼?哪個公司的?他一臉正經地說:‘胡秀英責任有限公司的。’我就問他,胡秀英是個什麼公司責任的?我還以為真有這麼個公司呢。他說:‘胡秀英是個傢政公司。’我說,你們老板是誰?他說:‘胡秀英哪!’我愣瞭一會兒問他,男的麼女的?他說:‘女的。’我又愣瞭一會兒問他,你在公司幹什麼?他說:‘還沒正式任命,但有可能是副總。’我說,吹牛哩吧,你還能當瞭副總?他說:‘那就要看胡總的眼力瞭。’越說我越有些蒙,就問他,你們胡總多大瞭?他說:‘六十二。’我問他,多大?他說:
‘六十有二。’我問他,幾月的?他說:‘二月二,龍抬頭那天生的。’見瞭鬼瞭。我就說,你是蒙我哩吧,怎麼還有這樣一個胡總,跟我年齡連日子都不差。他說:‘我公司的老總就是你呀!’我說,再別開玩笑瞭,我還能當老總,能當燒火做飯看娃的老總。他說:‘可不是,居傢過日子,你不就是咱傢的老總是啥?我這一入股進來,你這責任有限公司就算是成立瞭。大傢都有官銜瞭,你當董事長,你女兒當瞭總經理,還能不給我個副總幹幹?’我是第一次被這個死大胡子,惹得撲哧一下給笑瞭。然後,他就連珠炮似的,把我逗得就笑著擱不下。他又是給劉憶畫畫,又是給我畫畫的。把我的嘴,畫得跟鬥一樣大,並且還是四四方方的。我說我的嘴有這難看嗎,咋還是方的?像個鬥。他說:‘秦嶺山裡有句俗話說:嘴大吃四方哩。你想想看,你胡總的嘴還不是吃四方的嘴嗎?不僅你吃瞭四方,從九巖溝吃到瞭西京城。而且把一個女兒,培養得吃遍瞭全中國,將來還要去吃世界哩。這還不是吃四方的嘴嗎?還有你大女兒來弟、女婿高五福、你的寶貝兒子易存根,哪個不是托你老的洪福,成瞭吃四方的嘴?所以呀,你這個嘴,是易傢的總嘴,知道不?必須畫大、畫方。要不畫大畫方,以後就沒得吃瞭。’這時,我已經笑得第一次溜下去一回瞭。他還收不住,繼續惹我笑說:‘我的嶽母胡總大人,今天小婿來,不光是等你任命我,我也是代表三秦父老,來給你發委任狀哩。任命你為秦腔皇太後!為什麼叫皇太後呢?你看噢,娥在十幾年前,就被委任成秦腔小皇後瞭。這些年過去瞭,大傢已經自然而然地把小字取瞭,那就是正經皇後瞭。你女兒配,你知道不?你女兒值,你知道不?這是老百姓封的,你知道不?老百姓拿嘴封的,你知道不?老百姓拿嘴封的,那才是真的,你知道不?她要是皇後,你還不就成皇太後瞭?皇太後在上,女婿石懷玉給你請安瞭。’說著,他跟唱戲一樣,把半邊身子一歪,還真給我磕瞭一個響頭。把我笑得就第二次溜下去瞭。反正娘這半輩子都沒笑過這麼多,一下午差點笑掰毀瞭。我還問他,一個大大的男人,為啥不做點正經營生,光寫字畫畫,能養傢糊口嗎?你猜他咋說:‘我的皇太後大人,那你就是還沒發現駙馬爺的價值瞭。我這字畫,隻要賣,隨便都能給你傢牽回一群牛羊來。至於是不是正經營生,那你說皇帝是不是正經營生?’我說當然是瞭。他說:‘那你知不知道嶽飛伺候過的那個皇上?’我說嶽傢將的戲我看過,嶽飛伺候的,可是個沒啥名堂的皇上。他說:‘那個皇上就會寫字畫畫。皇上早讓人忘瞭,可他寫字畫畫的名氣,到今天還大得沒邊沒沿的。既然皇上這營生都讓人忘瞭,隻剩下書畫名頭瞭,咱何必再去當什麼皇上呢。見天要起早上朝,開會訓人,能把人婆煩死。還不能留胡子。你見哪個皇上留個大串臉胡呢,好像沒有吧?我直接就當瞭書畫傢,想咋活就咋活,豈不快活、受活?何況俺婆姨就是皇後,丈母娘就是皇太後,咱不當不當,也就是個名譽皇上瞭,你還要女婿謀的是哪門正經營生呢?’娘我就第三回笑得溜下去瞭。後來他就一個勁惹我笑。我笑,劉憶也跟著笑。我發現他還會逗劉憶得很,劉憶好久也沒笑過這麼多瞭。笑到最後,劉憶都在房裡翻起瞭跟頭。秦娥,也許這個人還行。找個‘死釘秤’的,一天三棍子悶不出個屁來,過著也是心煩。我隻給他提瞭一個要求,看能不能把胡子剃瞭。你猜他咋說:‘嶽母太後大人,那你老還是把我推出午門,親自斬首算瞭。我之所以不貪戀正經營生,就是喜歡著這臉胡子。我石懷玉,是留頭留胡子。要是不讓留胡子,那我也就不準備留這個狗頭瞭。’你說我還說啥,隻有狠狠拍他一巴掌,讓他走瞭算瞭。再待下去,隻怕是把我的下巴,嘻嘻嘻,都要笑脫落瞭。嘎嘎嘎,好瞭好瞭,我再也笑不得瞭。你的事,我不管瞭。你也少讓石懷玉來,再來,把娘笑死瞭,誰給娘償命呢。嘎嘎嘎。”
娘這一關就算過瞭。
石懷玉在終南山的那院小房,是從當地村民那兒租來的。那傢村民,在城裡買瞭歐式單元樓,這小院,便被石懷玉便宜租瞭來。外觀幾乎沒變,甚至還加強瞭竹林茅舍的感覺。室內倒是拾掇得很是文藝、溫馨起來。憶秦娥第一次被他忽悠來,就喜歡上這地方瞭。真正是山清水秀、鳥語花香的一處所在。坐在院子葡萄架下,學古琴、學畫畫、臨王羲之,有一種說不出的清幽自在。要說憶秦娥真正對石懷玉有感覺,就是在這個院子裡才產生的。她突然覺得,也許自己跟這樣一個書畫傢,才是最合適的。石懷玉單純、率真、幽默;處事大氣、陽光、隨和;且又能給她教字、教畫、教琴;他還喜愛著秦腔戲;並且是從骨子裡,尊重著唱戲這個職業的。自己如果真要再找一個男人,還有比石懷玉更合適的嗎?關鍵是,石懷玉讓她快樂,讓她活得輕松,這是最重要的。也就是這一次小院相會,她把主意就算拿定瞭。如果那天石懷玉在提出非分要求後,她沒答應,而石懷玉再要強人硬下手,她也是會在腦子裡,給石懷玉打個大大的問號的。可石懷玉沒有,隻是暗示瞭一下,她回答瞭一個“不”字,他就再沒朝下進行。盡管環境那麼適合發生點什麼故事。她看見,石懷玉甚至把臥室粉紅色的臺燈都打開瞭。可她極不情願讓人感到她的輕薄。她是不能輕薄的。她也是輕薄不起的。十四五歲就被人侮辱。她是懂得,她不輕薄,別人都以為她是輕薄的。雖然那陣兒她也是面紅耳熱,心跳加速著的。好在石懷玉還算君子,為瞭減輕她的壓抑、局促,甚至把門窗洞開,讓山風呼呼地穿堂而過。小院,立即像透明體一樣,對外亮出瞭全部內臟。他沒有做出任何強迫的舉動。她就把這事徹底決定下來瞭。
憶秦娥在省秦的房子,住著兒子,住著宋雨,住著娘,還住著她弟。自是無法做洞房瞭。而到終南山腳下住,又的確太遠,會影響上班。車走得最快,也需要四五十分鐘。石懷玉為這事,還專門買瞭一輛二手越野吉普。反正一切都為著結婚,一切都為著能搭建起一個愛巢來。
這個巢穴也的確溫馨、溫暖、溫情。憶秦娥已經很久沒有品嘗到這種雨露滋潤瞭。她沒想到,平常在她跟前那麼溫順的石懷玉,竟然是這樣一個癲狂之極的野人、瘋子。他是真的渾身長滿瞭毛發。胸腔和腹部,甚至比胡子還濃密。躺在那裡,就像是一塊不規則的黑地毯。從頭頂開始,隻裸露瞭一方肉臉,還有一個大嘴洞,然後就端直鋪排到腳背上瞭。尤其是兩條腿,活似兩根燒火棍。自己翻過身去,露出脊背上的毛發,更是長得兇險詭譎,不可思議。憶秦娥陣陣驚訝,也陣陣笑得腹內抽筋,怎麼長成瞭這樣的毛葫蘆。石懷玉解釋說,是在山裡待得久瞭,許多時候,他都是跟野人一樣,一絲不掛地山林裡穿行、狂奔。有時畫出一幅好畫來,他甚至能給胳膊上綁兩個簸箕,從巖石上朝下試飛。有一次,還真摔斷瞭一條腿呢。憶秦娥是被糾纏在毛乎乎的世界中瞭。從額頭到腳心,幾乎無處不刺激著,針紮著,酥麻著。她是幸福得老想用手背去捂住發笑的嘴。可狗日的石懷玉,嫌她的手太有勁,還礙事,早拿她的練功帶,把她的雙手反剪在背後,死捆起來瞭。她嘴裡不停地喊著:“野人,瘋子,野人……”但打心裡,她是喜歡和滿意著這個野人的施暴瞭。
可好景不長。先是上班連續遲到,都被薛團警告幾回瞭。
娘說劉憶見天晚上也鬧著要跟媽媽睡。有一晚,甚至還翻上陽臺,說要看著媽媽演出回來。她娘說完後,她心裡就特別難過。她跟石懷玉商量,看晚上能不能把劉憶接過去住。石懷玉倒是沒反對。可這個劉憶,卻是個“夜貓子”,人來瘋。尤其是好長時間沒跟媽媽睡瞭,晚上就興奮得整夜整夜睡不著。給他安排的小房,死都不去。他老要躺在她和石懷玉中間。石懷玉即使伸手把她拉一下,他也是要狠勁地哭,狠勁地喊。並且還要用嘴咬石懷玉的手。咬是真咬。一咬,石懷玉就跟遭馬蜂蜇瞭一般,忽地蹦起來,像一頭黑熊瞎子一樣,要在房裡跳起來嚎叫。一晚上兩晚上還行。見天晚上這樣,石懷玉就躺在一邊,做老牛的哼哼聲瞭。
關鍵是她娘說,宋雨來傢也不習慣。上學早上也送不走。說娃要回去,想婆瞭。憶秦娥就考慮,是不是還能再在終南山腳待下去瞭。她跟石懷玉說,她得回去住一段時間瞭。石懷玉死活不答應。他們就開始瞭第一輪的傢庭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