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 下部 第三十二章

憶秦娥被兒子的死,完全擊垮瞭。她千悔萬恨,悔自己不該上石懷玉的賊船,跟瞭這麼個妖魔鬼怪,遲早把自己像犯人一樣圈著。說他是限制她的人身自由,可那分明又是一種愛。愛得好像一會兒不親她一下,抱她一下,甚至像小孩子馱馬架一樣,把她馱起來亂跑一陣,就會死掉一樣。劉憶對她的思念、期盼,她是能想見到的。可石懷玉這個淫棍,偏用鐵鏈子,鎖瞭所有能出去的門窗。他雖然沒有親自操刀,沒有親手把人推下樓去,但要是早放她回傢,又哪裡會有這等慘禍發生呢?石懷玉不是殺人兇手,又是什麼呢?何況他早有歹心,“投毒”在先的。她是越來越恨著這個男人瞭。他要膽敢再來,她還真就能跟他拼命瞭。這個野人,這個惡魔,這個臭不要臉的貨,憶秦娥跟他已是“怨氣騰騰三千丈”瞭。

劉憶的死亡案,全盤都是喬所長帶人處理的。經過詳細勘察、論證、分析,結論明確:孩子是自己失足掉下去的。

在火化劉憶的時候,喬所長還來征求過她的意見,問要不要讓劉憶的親生父親知道一下。不管咋說,這是人傢的兒子。何況人傢一直拿著撫養費的。

前些年,劉紅兵的確一直是按期把撫養費打到卡上瞭。可這一年多天氣,賬上打的錢,是有一下的沒一下。有時甚至一月才打幾十塊錢進來。她似乎感到,劉紅兵是把日子過爛包瞭。要不然,這不像他的做事風格。好在自己私下搭班子出去演出,也還能掙外快。一傢人過日子倒是不愁。她也就懶得問,懶得要瞭。反正各憑良心吧。誰知喬所長和薛團長都是這個意思,說火化前,應該通知一聲劉紅兵。她就同意他們看著辦瞭。

去通知劉紅兵的是喬所長和團上保衛科的人。喬所長覺得還應該去一個傢屬,就把易存根也帶瞭去。他們是七彎八拐,才在北山辦事處旁邊的一個小巷子裡,找到瞭劉紅兵。劉紅兵已躺在床上,一條腿被截肢瞭。

喬所長跟他是熟悉的,問咋回事。他說開車去青海湖玩呢,喝瞭些酒,把車翻到溝裡瞭。第二天早上才被人救起,腿就隻能截瞭。連脊椎也是鈦合金接起來的,下床已經很困難瞭。他說得很淡定,就像是說別人的事一樣。

前妻弟易存根,他是熟悉的。並且那時易存根是很喜歡他這個姐夫的。他就問:

“你姐好吧?”

易存根點瞭點頭。

“我對不起你姐。我算是把你姐給害苦瞭。啥都說不成瞭……”他搖瞭搖頭,接著說,“給娃的撫養費,現在也不能按時打。請給你姐說說,原諒我這個殘廢。但凡手頭寬裕,我還是會給兒子打錢的。”說著,劉紅兵眼角還溢出瞭亮閃閃的淚光。

當時喬所長想,到底給他說還是不說劉憶的事呢?想瞭想,還是給他說瞭。劉紅兵就把被子拉起來,蓋住瞭頭。他像是盡量在忍著,但還是聽見鼻子一吸溜一吸溜地在被窩裡哭。

喬所長聽辦事處的人說,劉紅兵現在很可憐。辦事處不景氣,朝不保夕。他父母也不太認他,嫌給傢裡丟瞭人。他自己也不想回到父母身邊去。跟憶秦娥離婚後,劉紅兵又先後找瞭兩個女人,都是瞎混,連證都沒辦。一個嫌他窮,打瞭一陣架,不見瞭。還有一個在他出車禍後,見鋸瞭腿,也嚇跑瞭。劉紅兵現在屙尿都成問題,是辦事處雇瞭一個人看著。但他省吃儉用的,還是老要給兒子打錢,有時都是借的。現在把辦事處人的錢都借遍瞭,也沒人再借給他瞭。要借,也就是可憐他,給個十塊八塊的,都是不指望他還的。

劉紅兵是不能起來,到殯儀館送他的傻兒子瞭。可他還硬是堅持著,向給他收拾吃喝、屙尿的雇工,借瞭一百塊錢。說讓無論如何替他幫孩子燒點紙錢。他說,這是他造的孽,讓火化時說一聲:他的爸爸對不起他。然後,他就又把臉蒙住瞭。

他們把這事回來說給憶秦娥後,憶秦娥哇的一聲,哭得又一次快昏死過去瞭。隻聽她還罵瞭劉紅兵一句:“咋不摔死,你咋不摔死算瞭呀!”

這事自然是把她舅胡三元也驚動回來瞭。

她舅回來幾天,她才知道,她把舅介紹到郊縣一個劇團去敲鼓,最近是又惹瞭一場事。到現在,人傢還前後追著他要錢呢。他說他回西京奔喪,人傢還跟瞭來。她舅沒敢給她說。隻勸她,要她別太難過,說哭多瞭,不僅傷身子,也傷嗓子。還說傻兒子走瞭,也許還是她的福分呢。憶秦娥就嫌她舅不該說這話。她娘也罵她舅,說一輩子不成器,讓他不會放屁瞭滾遠些。後幾天,是她娘一個勁在客廳裡嘮叨她舅,她才知道,她舅是又惹禍瞭。

還是為敲鼓。

她舅嫌那個團沒人把事當事幹。上邊天天喊叫,要把劇團轉成企業,大傢也就沒心思幹瞭,在那裡混天天。戲排得粗糙得比業餘的還業餘。就這還敢拿出去演,拿出去哄人錢。她舅覺得演這樣的戲,是太丟唱戲人臉面瞭。別人的事他管不瞭,可武場面的事,他是鼓頭,想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都閉不住。開始他也是克制著,盡量哄著大傢幹。有時還給打下手的買一碗面吃,算是款待。可這一招無法長期使用。發給他的臨時工錢,一月就兩千塊,剛夠顧住自己的嘴。實在看不過眼瞭,他就忘瞭外甥女的叮嚀,忍不住要發脾氣。這年月,誰尿誰呢?又不吃你的喝你的,何況你還是臨時工。人傢就是轉瞭企也還是正式的。你胡三元算老幾?開頭還有人把他叫胡老師,畢竟年齡大些,何況還是憶秦娥的舅。後來發現,他就是一個“刺兒頭”:愛管閑事,愛挑毛病,愛提意見,愛批幹。大傢就都想治治他的“瞎瞎病”瞭。先是不喊胡老師,喊老胡、喊三元瞭。後來連老胡、三元都不喊瞭,端直喊“黑臉”,喊“煳鍋底”,喊“黑臉熊”。再後來,幹脆成“狗日的黑臉”“驢日的黑臉熊”瞭。他心裡很不是滋味。但他還是記著秦娥的話:要忍,再不敢爆那臭脾氣瞭。找一碗飯吃不容易。可有一天,他到底沒忍住,還是用鼓槌把打下手的門牙敲掉瞭。他真不是故意要敲的。那個打下手的,連著把幾個銅器點子都沒“喂”上,把主演晾在瞭臺上。他是一邊看著演員的動作,一邊用小鼓槌狠狠示意下手呢。沒想到,那陣兒,那個打下手的正在看手機短信,把身子朝前一探,也是為瞭躲避一束光亮。結果他的鼓槌,就剛好點在瞭他齜出的門牙上。那人當下就是一嘴血,把牙噗地朝出一吐,也不管臺上還正在演出,就端直把那面直徑足有兩尺的大鑼取下來,“咣當”一下悶在瞭他頭上。文武場面一齊亂瞭起來。要不是大幕關得快,野場子的好多觀眾,都能看見側臺的“武鬥”。這事還得虧瞭憶秦娥認識的那個團長幫忙。要不然,都可能把他弄進局子裡瞭。最後調停來調停去,答應給人傢賠三萬塊錢瞭事。她舅身上這些年,也就攢瞭一萬多塊錢,剩下一萬多,人傢就前後追著要。他也不敢給憶秦娥說,倒是偷偷向大外甥女來弟借過。可來弟說他們買房欠瞭一堆錢,生意也不敞亮,隻給湊瞭三千,他也不好再要瞭。他知道,他姐胡秀英那個大炮筒子嘴,也要不成。要瞭就是一頓臭罵,錢還未必能給你湊上。外甥易存根連自己的嘴都顧不住,也就別打他的主意瞭。他本想著,不行瞭回寧州向胡彩香借去。胡彩香就是再罵,也會幫他解難的。可那個“賬主子”等不及瞭,端直跑到秦娥傢裡來坐著不走。她姐就開始罵大街一樣,把他罵瞭個狗血噴頭。最後是睡在裡間房的秦娥聽見瞭,才把他叫進去問究竟。他也不好再隱瞞,就實話實說瞭。秦娥隻哀嘆瞭一句:“舅啊舅,你叫我咋說你嘛!”然後,她就拿出一萬多塊錢,把缺瞭門牙的“賬主子”打發走瞭。

她舅可憐得一直把頭低得下下的,不敢看她。她看見,她舅的頭發雖然修得短,但已經快白完瞭。他臉上的黑皮也在慢慢耷拉下來。她覺得,舅是快老瞭。一身的好敲鼓手藝,哪兒都認他的卯,但哪兒也都因這手藝又惹禍不盡。生活真是過得太一塌糊塗瞭。她都不知道該咋幫這個舅瞭。是她舅先說:

“秦娥,舅對不起你,看給你添瞭多少麻煩。舅再也不麻煩你瞭。舅今天就走瞭。你也別太傷心,人死不能復生,你也算對得起劉憶瞭。你還得顧活人哩,傢裡還有好幾張嘴等著你呢。還得好好唱戲,咱就是這唱戲的命。好在你是把戲唱成瞭。好多人唱一輩子,還啥名堂都沒有呢。你可要珍惜呀!”

說著,舅眼裡的淚水都在打轉圈瞭。

舅可從來都是硬漢,她是很少看見舅要落淚的樣子。她就問:“你要到哪裡去?”

“我想到寶雞、天水那邊闖蕩去。聽說那邊業餘戲班子多,要是能混口飯吃,也就行瞭。”舅說。

“你都是六十歲的人瞭,還跑那麼遠去幹啥?”

“讓舅去吧,隻要有鼓敲,舅就算活安生瞭。”

舅說完,憶秦娥也沒留住,就起身要走。她硬是給舅腰裡塞瞭五千塊錢,還叮嚀著:“舅,你可是再別惹事瞭。”

“再不惹瞭。再惹,舅就自己把手剁瞭。”

她娘還進來罵瞭一句:“光剁手?你要再惹事,就死到外邊算瞭。”罵完,娘也給她親弟弟懷裡塞瞭一千塊,才淚汪汪地把人送走。

沒瞭劉憶後,憶秦娥在床上躺瞭將近一個月天氣。一想起來,心裡還抽搐。也許這個孩子,比一個健康兒子,都更讓她戀戀不舍。她是為這個孩子付出得太多太多瞭。這孩子對她,也是超越瞭一般母子感情的一種依賴、依存關系。傢裡沒瞭這個人,她覺得空落落的,是連心都被剜走瞭的感覺。就在她勉強好些的時候,她又記掛起一個人來,那就是劉紅兵。她沒想到劉紅兵會混成那樣,竟然把一條腿都鋸瞭。讓她感念的是,就在那種情況下,他還惦記著自己的兒子。還在盡力給劉憶的卡上打著錢。她是實實在在被打動瞭。

也隻有在床上靜靜躺這一個月,她才把自己的人生好好捋瞭捋。咋想,覺得劉紅兵這個人,對她還是不賴的。尤其是有一幕,讓她一想起來就要熱淚奪眶而出。那是好些年前的事瞭:有人為瞭搞臭她,故意把封子導演多年下不瞭樓的病老婆,突然弄下樓來,到功場對著她破口大罵。那天,那老婆幾乎是把人間最骯臟的污水,全都潑給她瞭。當時她真的是要崩潰瞭。可就在最無助的那一刻,相信同樣也受到瞭傷害的劉紅兵,不僅沒有猜忌、妒恨、醋興大發、落井下石,而且還挺身而出,當眾一把攔腰抱起她,對著單仰平團長,也對著所有人大喊道:

“我的老婆憶秦娥,比他誰都幹凈、正派……請不要再在我老婆身上打主意瞭。不要給她潑臟水瞭!她就是一個給單位賣命的戲蟲、戲癡。別再傷害她瞭!我敢說,她比這個世界上的任何女人都幹凈。我首先不配擁有這樣好的女人……”

每每想到那一幕,她都會淚奔起來。直到今天仍然如此……

她覺得無論如何都得去看看劉紅兵,這是她的前夫。人畢竟是落難瞭。

在她能下床的第一天,她就讓弟弟把她領著,去瞭一趟劉紅兵住的地方。

在他們還沒走近那間昏暗的小房時,她就聽見裡面劉紅兵在號叫。像是有人在打他。她弟跟她就加快瞭腳步。

她弟一下推開瞭門。果然,是有一個男人,在用鞋底抽打劉紅兵的屁股。那屁股,已經瘦得不能叫屁股,而像是兩張蔫皮包著的肘關節瞭。那人一邊抽打,還在一邊罵:“你是不是個畜生?你是不是個畜生?剛打整完,又拉一床,你死去吧你。”見有人來,那人才扔下鞋,把被子給劉紅兵蓋上瞭。她弟問:“你為啥打人?”那人說:“溝子沒收管,一天打整四五回,還都是稀屎澇。”她弟說:“人傢單位雇你,就是伺候他的。你還能這樣虐待人傢。”“你沒問問單位給瞭多錢?一月才一千塊,夠吃麼還是夠喝?”存根說:“那你可以不幹哪!”“不幹,不幹他欠我的錢咋還呢?他說他有一個傻兒子,每月需要錢。我開始伺候他的時候,他月月借。結果到現在也還不瞭。我咋走呢?”

憶秦娥眼淚嘩地就流瞭下來。她靜靜坐到臟兮兮的床邊,拉起瞭劉紅兵已瘦幹的手。

劉紅兵的眼淚也渾濁地淌瞭下來。

他的頭發都快長有上尺長瞭。臉也是瘦成一小捧瞭。他嘴唇上結著痂,明顯是缺水的樣子。她就起身倒瞭些水,給劉紅兵喂瞭幾口。又從包裡拿出化妝用的棉簽,把他嘴唇蘸瞭蘸。她想跟他說點什麼,可又覺得說什麼都是沒用的。

她問那個雇工:“他欠你多少錢?”

“兩千七。”

憶秦娥就從包裡拿出兩千七百塊錢來,交給瞭他。臨出門時,她又問那個雇工:

“你看還願不願意伺候他,要不願意,你就跟人傢單位說,讓人傢重找人。要願意,就請你善待他。他是一個殘疾人,一個可憐的病人。”

那雇工說:“可憐,才不可憐呢。這傢夥過去就是一花花公子,花錢跟流水一樣。聽說翻車時,車裡還拉著兩個小姐呢。他老子過去是一個當大官的,知道不?我讓他問他老子要,他就是不要。都說他娘老子都不要這個禍害瘟瞭。你知不知道,這傢夥過去有多會玩,把秦腔小皇後憶秦娥都玩瞭,你知道不?”

她弟易存根就想揮拳揍他,被憶秦娥擋住瞭。

憶秦娥說:“你要願意好好伺候他瞭,我可以一月給你加一千塊錢。條件隻有一個:就是要善待他。錢每月可以打到你卡上。”

那人愣瞭一會兒,她弟也愣瞭一下。

“給個話。”她催道。

“好吧,我再伺候著試試。”

她弟說:“不是試試。你要再敢欺負他瞭,我就卸瞭你的腿。我可是幹保安出身的。”

那人直點頭說:“一定,一定。”

出瞭巷子,易存根還在埋怨他姐說:“劉紅兵把你還沒臟敗夠嗎,一月還給他貼補一千塊?”

“我現在相信佛經上一句話瞭:眾生都很可憐。真的,很可憐!”她說。

在劉憶死後不久,薛桂生終於給省秦把一百名演員的招生指標要下來瞭。

憶秦娥是怎麼都不同意讓宋雨學戲的。可幾乎所有人都在做她的工作,說宋雨不定將來還是個小憶秦娥呢。加之宋雨自己又特別願意學。並且為這事,還跟她鬧瞭好幾天別扭。不僅逃學瞭,而且還要回去找她婆呢。

歐洲巡演馬上要開始瞭。一去就是七個國傢,三個多月。如果不答應宋雨,娘在傢裡,對這孩子是一點辦法也沒有的。

無奈,在出國的前幾天,她終於答應,讓宋雨進演訓班學戲瞭。

《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