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和平自知弱小,在楊柳和劉必定之間,從無固定戰略。有時聯劉抗楊,有時聯楊抗劉。比如眼下,他必須聯楊——到漢重集團向楊柳求援表忠心。不這樣不行,劉必定不能指望,昨晚亂喝瞭一通,除瞭一個騙貸的餿主意加一堆豪言壯語,這狡猾的狐貍啥忙也不願幫。
楊柳及時指出:啥豪言壯語啊?純屬胡說八道!騙銀行貸款還這麼理直氣壯,也算是奇葩一朵,哦,不,兩朵瞭!孫廠長你危險瞭!
說這話時,他們走在漢重集團辦公樓的走廊上,楊柳氣宇軒昂走在前面,他亦步亦趨跟在身後,識趣地保持大半步的距離,顯得有些追求領導的意思。領導威武,官腔十足,一路教訓:劉必定說還上貸款就沒事。要是還不上呢?是你孫廠長上法庭,還是他劉總上法庭啊?孫和平說:那肯定是我上法庭。楊柳駐足站住,目光嚴峻地註視著他,就是嘛,你怎麼能聽劉必定的呢?和平,你要保持冷靜,別病急亂投醫。劉必定不是醫生,更不是良醫,他的藥是毒藥,不但不治病,還會要瞭你和北機的命。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孫和平低頭苦臉應著,老學長,我不是投醫,是討飯。這不又討到你門上來瞭嗎?
走進辦公室,楊柳一邊為他泡茶,一邊和他打趣:討飯就想起老學長瞭,風流倜儻時就把老學長忘瞭。一天到晚在海外旅遊,什麼雅加達、馬尼拉的,也不請我去遊,這麼多年連根香蕉都沒給我帶過一根。孫和平說:老學長真會拿窮人開心,風流倜儻的是您啊,年紀輕輕就上瞭正廳,執掌著一個國企集團,在我省那可是獨一份。還吹捧說,他一生最佩服的人就是老學長,老學長八成是天上的星宿下凡。
楊柳享受著他的吹捧,越發不可一世,和平啊,你昨晚既然在劉必定那裡吃瞭日本料理,喝瞭迷魂湯,那老規矩,我還是得先給你洗洗腦!免得你一腦袋糊塗念頭,栽跟頭,犯錯誤,從花果山上的猴變成動物園裡的猴。孫和平連連點頭,好,好,楊書記,您指示。楊柳在他面前踱著步,嫻熟地扮演著老大哥兼領導的角色,和平啊,對劉必定的話,你要保持一定的警覺和警惕,要有分析有判斷,不能跟著瞎激動!想想過去的歷史吧,劉必定啥時候給你出過好主意?嗯?
孫和平回憶起既往失敗經歷,承認自己一急眼,鬼迷心竅瞭。楊柳在對面沙發坐下,氣定神閑。你著的哪門子急啊?我都不急,你急個什麼呢?孫和平苦著臉,現在我是北機廠長,火炭在我腳下,又不在你腳下!楊柳說:你以為我這個漢重集團的董事長兼黨委書記就好當啊?我腳下的火炭比你少瞭?幼稚!漢重的事說出來能嚇趴你!我著急瞭嗎?我去騙貸搶劫瞭嗎?孫和平緊張瞭,哎,你別說搶劫,誰也沒想過去搶劫,劉必定也沒想過。楊柳笑瞭,看你嚇的,我是舉例說明。孫和平一臉沮喪,這種例子你最好別舉,有趁機踹我的嫌疑!
好,那我以正面教育為主。楊柳不慌不忙,繼續訓話,讓孫廠長和北機的同志們在困難的時候,看到光明,看到希望,保持昂揚的革命鬥志。這種官話套話有很好的催眠作用,孫和平聽瞭就犯困。老學長的聲音漸漸遠去,他努力地和困倦作鬥爭,把視線投向瞭窗外。
漢重集團坐落在海濱路上,落地玻璃外呈現無敵海景。蔚藍色的海水伸展到天邊,與蒼穹融為一體。幾隻海鷗在水面翱翔,潔白的脊背扶搖翻飛。有帆板在浪濤中穿行,仿佛白鷗戲水。一艘遠洋巨輪正在出港,汽笛低沉地鳴叫,似乎一頭老牛走過發出深沉嘆息。漸漸地,巨輪船身消失在燈塔山轉角處,海面上留下瞭兩道雪白的浪跡……
楊柳高屋建瓴分析國內國際的形勢:形勢總的來說還是好的,雖然機械裝備全行業日子都不好過,但破產企業還是很少見的。尤其是像北機這麼一個百年老廠,豈能輕言放棄,一破瞭之?孫和平轉回神來,凝視昔日學長現在的漢重集團黨委書記兼董事長。領導同志似乎在著重強調,停頓一下,多肉的手掌有力地劈下去:那是不可以的!
楊柳明確硬朗的表態,讓孫和平激動起來,就是啊,老學長,畢業前一年,你也在北機實習過,你還在廠史館門口帶著我們畢業班同學宣過誓,是吧?當時我們的誓言是……楊柳做瞭個威嚴的手勢,讓孫和平閉嘴。孫和平畢恭畢敬地坐下,楊書記,您說得太好瞭,您繼續說。楊柳拍打著孫和平的肩頭,語重心長,再難都得堅持下去!和平啊,黨和人民選擇瞭你,歷史選擇瞭你,你怎麼辦?知難而退,當逃兵?不可以的!你是漢大動力系的高才生,是著名的“漢大三傑”之一啊,你退下來,那是漢大的恥辱!孫和平擦瞭擦眼睛,老學長,你可說到我心坎上瞭!我昨夜就該找你的,你們漢重借給我們五千萬吧!
楊柳臉上的興奮瞬間消失,和平,這就不好瞭吧?我支持鼓勵你,你就賴上我瞭?嗯?孫和平翻臉大叫:楊柳,你別偽君子!支持我就得拿出行動來!楊柳想瞭想,我可以借五千萬給你,不過得合理合法。孫和平眼睛亮瞭,怎麼才算合理合法?我把那條進口的德國生產線抵押給你們成嗎?楊柳臉一虎,不成!你真有出息,不騙銀行騙起你學長瞭!德國生產線不是早就抵押過瞭嗎?孫和平一拍腦袋,我還把這茬忘瞭!那你們給北機擔保貸款五千萬吧?楊柳把眼睛看向天花板,我們為啥要給你北機擔保呢?請你給我一個理由。類似北機的企業不是你一傢吧?我都替他們擔保?我隻是漢重集團的董事長,不是上帝啊!孫和平哀求,楊書記,在我眼裡,你就是上帝,你不能見死不救,是吧?你漢重集團做個擔保,我們北機就能貸到救命款瞭。
楊柳站起來,孫廠長啊,咱們沒隸屬關系,漢重集團沒理由給你們擔保貸款。孫和平企圖打動他,但是,咱們是老同學,血親的老同學啊!楊柳譏笑說:沒有那麼親吧?上大學時你不斷反對我,讓我記憶猶新。孫和平擋在楊柳面前,可我也大力支持過你吧?比如說……
楊柳推開他,讓他去求平州市政府,是平州市政府要搞破產試點的。孫和平一臉執拗,可你堅決反對,是吧?你和我一樣,要保下這個百年老廠,是吧?楊柳沉默瞭,在辦公室踱起步,不知在想啥。對於這位老學長,孫和平不無敬畏,如果說自己與劉必定是兄弟,楊柳就有幾分長兄如父的感覺。但是他深深瞭解楊柳,你說他外圓內方也好,外方內圓也罷,反正在冠冕堂皇的外表下面,這位老兄滑溜如泥鰍,不比劉必定更忠厚,要想抓住他很不容易。他可以裝孫子,可以讓老學長訓話過足癮,但必須有收獲。他是來借錢的,他不能空手而歸。孫和平雙目如炬,眼珠子隨著楊柳的腳步轉過來、轉過去……
過瞭好一會兒,楊柳才在他面前站下瞭,嘆息問:沒五千萬,當真沒法活瞭?孫和平眼淚幾乎流下來,北機幹部群眾一年多沒發工資瞭,得讓他們先吃上口飯啊!楊柳態度懇切而認真,但是,北機和漢重集團無隸屬關系,擔保手續辦不下來。如果北機是漢重集團下屬二級企業,那就是另一回事瞭。孫和平眼睛一亮,這倒是個思路,那你做做工作,把北機收進漢重集團吧!楊柳搖頭說:沒這麼簡單啊,我的整合范圍是省屬企業,地方企業不考慮。孫和平說:現在考慮一下吧,咱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楊柳這才松口瞭,好,我來試一試吧。
孫和平很激動,老學長,我就知道你會幫我,我都聽你的!
楊柳演講訓話的熱情又上來瞭,改革一般都是逼出來的,老婆孩子熱炕頭,出不瞭改革者。北機這個情況,應該說是不改也得改瞭!
孫和平極表贊成,那是那是,再不改,老婆沒瞭,炕也涼瞭。
楊柳說:所以,你既然當瞭廠長,就要鼓起勇氣搞改革,大膽無畏地改!要精兵簡政,要裁員分流!北機廠,我看有四五千人就夠瞭。
孫和平心悅誠服,成,成,楊書記,你咋說我咋辦……
秘書送來一沓文件,急需董事長簽字。楊柳伏案疾書,孫和平浮想聯翩,腦子仿佛裝瞭馬達,飛速轉動,把面臨的機遇與風險迅速掃描一遍。他發現老學長在官話大話的掩護下,揮著看不見的鞭子,把他趕入瞭一條小胡同,讓他在不知不覺中心甘情願繳槍投降瞭。他這次是有備而來,這廝好像也成竹在胸。他是來借錢的,這廝卻把借錢變成瞭兼並。老學長就是老學長,厲害啊!好吧,你要你的,我要我的,能雙贏最好,孫和平當時就預感到,日後與楊柳難免有一番博弈。
秘書走瞭。孫和平一臉誠懇,說楊柳做瞭極為重要的指示,句句點在穴眼上。奉承完瞭,提出要求:今天能不能先給一千萬定金呢?楊柳立即變臉,啥定金?孫和平,我說要重組你們北機瞭嗎?國企做事的規矩你不懂啊,要集體研究,民主決策,整合你們北機還不知能不能上會通過呢!孫和平說:等你們上會通過,隻怕北機就不存在瞭!
楊柳口風又轉瞭,和平,不行就算瞭吧,北機的廠長別當瞭,你調到我們漢重集團來,做銷售二處處長。不賣老鼠藥瞭,專賣我們的漢江重卡!孫和平嘴一撇,那我還不如跟劉必定當個副總,賣紅星重裝,年薪百萬起!楊柳嘲諷道:好啊,跟劉必定賣紅星重裝去吧,以後和我們漢江重卡做個對頭!孫和平偶爾露崢嶸,硬氣地道:我什麼卡都不賣,除非哪天都是我的卡,我們北機的產品!楊柳鼓掌,好,很有想象力嘛。真有那一天,我給你牽馬墜鐙!孫和平伸出右手,要和楊柳握手,大言不慚說:那就一言為定瞭。楊柳拍開他手掌,定你個鬼,啥叫癡人說夢?就你這樣子的!好瞭,你讓我再想想吧。
想瞭好半天,楊柳才表示,看在當年老同學分上,破一次例,給他一千萬,但不是定金,是借款,擔保人是北機國際貿易公司,還要出張遠期票據。孫和平不願空手而歸,要求今天就辦,楊柳答應瞭。
謝天謝地,終於借到瞭一千萬。孫和平給楊柳深深鞠瞭一躬,楊書記,老學長,我代表北機幹部群眾謝謝您瞭,大恩大德沒齒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