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無路可退 無須再退

“咣”的一聲巨響,琉璃沒有回頭,也知道是安傢的那扇黑色木門斷然合上的聲音。初秋的早晨已有瞭幾絲涼意,琉璃抬起頭,看著頭上的天空,長長的出瞭一口氣。

轟然關上的大門,手裡拿著小小包裹的標致女子,以及她無語望蒼天的茫然表情,這意味深長的一幕,頓時吸引瞭街上來往人群的註意,先是從頭到腳的打量,接著就是交頭接耳的議論,“這不是那安傢麼?那是他傢什麼人?”

琉璃站瞭片刻,估摸著看見這一幕的人已經夠多瞭,才慢慢轉身往懷遠坊的西門走去,坊內光明寺的悠悠鐘聲和那些好奇的指指點點,直到她走進瞭崇化坊才終於消停瞭下來。

小街深處,庫狄傢的大門一如往常的虛掩著,門口被粗粗的清掃過,看門的普伯卻不知道跑到哪裡去瞭。琉璃搖頭笑瞭笑,邁步走瞭進去。

阿葉正在院子裡晾曬衣裳,抬頭看見琉璃,不由一呆,下意識的想行個禮,卻註意到她身上隻穿瞭一件半新不舊的月白色衫子並湖色襦裙,手裡拿著一個藍底白花的粗佈包袱,背後更是不見一個奴婢,與前兩次回來的情況大不相同,她眼珠轉瞭轉,還是笑道,“這不是大娘麼?今日如何回來瞭?”

琉璃並不理會她,隻淡淡的問,“阿爺可在傢中?”

阿葉心頭疑惑,還是點瞭點頭,琉璃徑直向上房走去,阿葉看著她的背影,皺瞭半天眉頭,突然一拍腿便跑瞭出去。

庫狄延忠並不在正房之中,而是坐在東間看書,突然看見琉璃挑簾走瞭進來,也吃瞭一驚,脫口道,“你怎麼回來瞭?又有什麼事不成?”

琉璃行瞭一個福禮,才答道,“琉璃無意中惹怒瞭一傢貴人,致使舅父傢的夾纈店被關,無顏再呆下去,故此回傢暫且煩擾父親幾日。”

庫狄延忠更是驚訝,忙道,“你得罪瞭哪傢貴人?”

琉璃淡然道,“是當今皇後的母親魏國夫人。”

庫狄延忠頓時臉色大變,站起來指著琉璃道,“你怎能得罪瞭她?這可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

琉璃看著他的臉色,微笑起來,“阿爺敬請寬心,女兒惹的事情並不算大,自能解決,最多也就在傢住上兩日而已。”

庫狄延忠狐疑的看著琉璃,半響才道,“你自己惹出的禍,自己想法子解瞭,莫要連累傢中才好。”

琉璃垂眸點瞭點頭,“這是自然,請阿爺著人將琉璃原先住的屋子收拾一下。”

庫狄延忠猶豫片刻,習慣性的左右看瞭看,才想起曹氏剛才已帶瞭珊瑚和青林去瞭坊內的佈莊,揮手道,“你自去院子裡找人收拾就是。”

琉璃轉身到瞭院子裡,阿葉早已不見,惟有一個做灑掃粗活的仆婦還在忙碌,琉璃便叫瞭她過來開瞭房門。那小房間早已落瞭一層的灰,又堆瞭若幹雜物。琉璃讓仆婦打瞭水,兩人一起動手,剛剛大致收拾到一遍,就聽背後傳來瞭一陣清脆的笑聲,“這不是姊姊麼?怎麼不在那安傢住著,又要回咱們傢瞭?也不嫌這房子委屈瞭你這個嫡長女?”

琉璃直起身子,看著門口珊瑚那張幸災樂禍的臉笑瞭笑,“最多也就住個一兩夜的,沒什麼委屈不委屈。”

珊瑚一怔,細細的眉頭皺瞭起來,又上下打量瞭琉璃一番,冷哼一聲便轉身去瞭上房。琉璃見屋子裡雜物已清瞭出去,那張床榻上也已坐得瞭人,便丟下抹佈,到井邊洗瞭洗手。手上的水還未擦幹,上房便傳來瞭曹氏的尖叫聲,隨即人便沖瞭出來,看見琉璃眼睛都紅瞭,指著琉璃的鼻子罵道,“你這賤人,在外面惹瞭禍就想躲回來麼?還想連累全傢人不成?還不給我滾出去!”正要滔滔不絕的罵下去,琉璃看著她笑瞭起來,“庶母,你可知道琉璃是因何得罪瞭魏國夫人?”

曹氏不由一愣,琉璃的語氣依然平緩,“魏國夫人惱瞭琉璃,不過是因為琉璃的花樣畫得還好,她幾次三番想讓女兒去她傢做客戶,許諾一去便是管事娘子,但琉璃卻不願為人奴婢。魏國夫人這才一怒之下關瞭舅父的夾纈店,讓琉璃無處存身。庶母,你讓琉璃滾出去自然容易,隻是魏國夫人若是上門來要人,不知庶母是不是準備拿珊瑚來抵數?隻是珊瑚的畫兒能不能入瞭魏國夫人的眼,那就難說瞭。”

曹氏頓時說不出話來。琉璃看瞭她一眼,悠然的走回瞭房間,走到門口回頭一看,果然曹氏又往上房去瞭。

過瞭片刻,門簾一挑,卻是庫狄延忠帶著曹氏沉臉走瞭出來,看見琉璃還在收拾房間,冷冷道,“還收拾什麼?跟我上車去!”

琉璃嘆瞭口氣,轉身道,“父親是要女兒現在就去魏國夫人那裡自寫文書麼?”

庫狄延忠道,“那是自然!那魏國夫人說封店便能把店封瞭,留你在傢中,難道還等著她過來拆瞭房子不成?”

琉璃笑著搖瞭搖頭,“父親此言差矣,魏國夫人既然能把舅父傢的店封瞭,對女兒自然是勢在必得。須知要自賣為奴,也有價錢高低之別,父親覺得是送上門去價格比較高,還是等著她們上門來買價格會比較高?”說完,眼光在庫狄延忠背後的曹氏臉上轉瞭一轉。

庫狄延忠還未說話,曹氏已是心動瞭。自打上回琉璃拒絕瞭兩傢的聘禮,她就一直肉疼無比,此刻既然有機會再賣琉璃一次,若是能賣出好價錢來,珊瑚的嫁妝不就有瞭著落?她忙拉瞭拉庫狄延忠的袖子,低聲道,“要麼,先打聽打聽再作打算?”

庫狄延忠原就是被她挑唆著過來的,此刻又聽她這麼說,隻得皺起眉頭甩手走瞭出去。琉璃也不管他們如何謀劃,回頭先讓仆婦把屋子裡唯一的胡凳拿出去洗幹凈瞭晾在院中,又從櫃子裡抱出席褥在外面晾曬。

就聽一陣腳步聲響,琉璃一回頭,看見珊瑚走瞭過來,滿臉都是冷笑,“你倒還有心思收拾這個,莫以為阿爺今日沒有趕你走,你就能在這裡賴下去!我問你,上回你從我這裡搶走的鏡子和珍珠頭面呢?還不趕緊還給我!你遲早不過個賤婢,也配用這些好東西?還有上次你給我那巴掌,如今也該還還利息瞭吧?”說著又走上瞭幾步。

琉璃看著她嫣然一笑,“珊瑚,你可知道,良傢子若要為婢,須得自願自賣?否則,就是爺娘賣子女,也是要挨板子的!你想想看,若是魏國夫人的人上得門來,我跟他們提,我隻有你這一個妹子,一定要同甘共苦,否則絕不自賣,那事情又會如何?”

珊瑚臉色一變,尖聲叫道,“你敢!”

琉璃忍不住笑出聲來,“妹子,你說姊姊到瞭這一步,有什麼是不敢做的?隻是我們姊妹一場,你若討好討好我,姊姊說不定心情一好,屆時也就不提瞭。”

珊瑚站在那裡,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臉色精彩無比,半響才跺腳尖叫道,“阿爺,阿娘,琉璃說要把女兒和她一起賣瞭!”

曹氏和庫狄延忠急忙忙的跑瞭出來,珊瑚奔過來拉瞭曹氏的手把琉璃的話又說瞭一遍,曹氏的臉色頓時就青瞭,怒道,“琉璃,珊瑚說的都是真的?你竟然還要害人不成?”

琉璃一面拍打被褥,一面淡然道,“琉璃倒想息事寧人,是珊瑚鬧著不肯放過我,又是來要東西又是來打人,琉璃隻好嚇瞭她一嚇而已。去魏國夫人府的事情說來原與他人無關,是琉璃自己惹的禍,自己須得擔著,隻是若是這兩天有人還要跟女兒過不去,那女兒心情惡劣之下,也沒什麼不敢做的!在魏國夫人眼中,琉璃此刻隻怕已是她的囊中之物,既容不得此物不在她府中,自然也容不得此物被他人損壞,阿爺和庶母若覺得咱傢不怕她的怒火,不妨打殺瞭琉璃試試!”

曹氏又是氣又是怕,想罵幾句卻不敢開口,隻能用力推瞭推庫狄延忠。庫狄延忠也覺得琉璃的話一句比一句刺耳,想瞭一想才道,“你就回自己的屋裡呆著,自然無人來招惹你,你也記住瞭,你是庫狄傢的女兒,若真是做出什麼事情來,自然打殺得你!”

琉璃拍瞭拍手上、衣上的灰塵,微笑著福瞭一福,“女兒恭候父親處置。”

庫狄延忠看著琉璃的笑臉,氣得手都有些抖瞭,再也說不出話來,冷哼一聲走瞭回去。曹氏也恨恨的瞪瞭琉璃一眼,拉瞭珊瑚跟在後面。

琉璃搖頭笑瞭笑,轉身回瞭自己的房間,接著收拾桌椅等物。這一日,果然沒有人進來煩她,隻有青林偷偷在門口看瞭一眼,見沒有什麼熱鬧可看,也就走瞭。連一日三餐都是仆婦送進來的,飯食上倒也不算苛刻。

到瞭晚上,這小房間已被琉璃收拾得整齊潔凈。隻是坐在小床上,她突然發現自己實在有點可笑:她明知道隻會睡一兩夜,居然也不能容忍這房間裡有邋遢的地方,就好像她明明已經是這個時代的人,居然還總想著能像以前那樣幹幹凈凈的活著,大概就是這該死的潔癖,才終於把自己搞得無路可退吧?而如今,她已經無法再後退一步,這種豁出去的感覺,其實還不錯,不就是比無恥的人更無恥,比冷血的人更冷血麼?也許隻有如此,才能更好的活下去。

一口氣吹滅瞭床邊的蠟燭,琉璃望著窗外出瞭一會兒神,小檀的信都送到瞭,舅父所托的人也應當已經把自己回傢瞭的消息告訴柳夫人那邊,明天,或許會是精彩的一天!

《大唐明月(風起霓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