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以勢相逼 峰回路轉

因是胡人聚居之所,崇化坊裡日常出入的多是驢車和牛車,而這日早間,當一輛頗為華麗的馬車徐徐駛入坊門時,自是吸引瞭一些目光。隻見那馬車在坊門邊停瞭下來,車夫向守門人問瞭幾句,才徑直駛入坊內,拐進瞭一條小街。

片刻之後,脂紅已昂然走進瞭庫狄傢的上房,挑剔的掃瞭一眼矮榻上這張八成新的綢緞包邊細竹席,才皺著眉頭跪坐下來,看著對面的庫狄延忠冷冷的問,“你就是庫狄傢的傢主?”

庫狄延忠笑著欠身,“正是,不知魏國夫人有何吩咐?”

脂紅聽他說得客氣,臉色略緩瞭些,“我奉夫人之命前來,所議之事與貴府大娘有關,勞煩也將大娘叫過來吧。”

庫狄延忠忙向門口的婢女打瞭個手勢,不一會兒,琉璃便走瞭進來,看見脂紅微笑著點瞭點頭,“今日又見到姊姊瞭,姊姊一向可好?”

脂紅抬眼看瞭一眼琉璃,隻見她穿著鵝黃色纏枝菊花的衫子,系著白色綾裙,比先前明顯要瘦瞭些,氣色卻不算太壞,神色落落大方,並沒有一絲預想中的沮喪恐懼,不由冷哼瞭一聲,“聽聞大娘前些日子大病瞭一場,如今看來卻是不像啊!”

琉璃笑道,“托姊姊的福,琉璃的確病瞭十來日,前兩天才好瞭。”

脂紅冷笑道,“這病來得倒是好,去得也是巧,大娘果然是有福之人!”

琉璃笑而不答,隻回頭吩咐婢女道,“還不趕緊拿些酪漿來招待貴客?”

脂紅斷然道,“不必瞭!今日我來不是為瞭別的,隻是上次夫人與你說的入府之事,你考慮得如何?”

琉璃悠然道,“此事夫人與姊姊都提過兩次,不知如今夫人又有何見教?”

脂紅冷冷道,“夫人仁慈大量,你若立刻寫文書自投為客戶,之前所犯便一概不論,不然……”

琉璃臉上露出瞭一絲驚詫,“琉璃正想請教姊姊,之前琉璃是如何冒犯瞭夫人?”

脂紅一怔,聲音帶上瞭怒氣,“你還要明知故問麼?在如意夾纈那邊,夫人賞瞭你五金,令你不許再為他人做事,你是怎麼做的?”

琉璃嘆瞭口氣,“竟是這樣麼?姊姊當日也在,請姊姊想想,夫人當日明明說的是,這幾個月裡,琉璃就不必為別人畫樣瞭。琉璃自是謹遵夫人吩咐,幾個月連夾纈店都不怎麼去瞭。可夫人何曾說過不讓琉璃為他人做衣?若是姊姊覺得琉璃記錯瞭,那日在場之人極多,一問就知!琉璃這兩日來一直在苦苦思索,是何處得罪瞭夫人,原來竟是一場誤會!”

脂紅不由大怒,眼睛都立瞭起來,“你還敢強詞奪理!你的意思,難道還是夫人冤枉你瞭?”

曹氏也忙道,“琉璃,你在胡說什麼?”

琉璃回頭走瞭兩步,走近曹氏福瞭一福,“庶母莫急,琉璃自有道理。”又壓低聲音道,“你看不出來,不辯上一辯,他們是一文錢也不想給麼?”

曹氏一怔,果然沒再開口,琉璃這才又轉過身來對脂紅笑道,“夫人自是沒有冤枉琉璃,此事隻怪琉璃太過駑鈍,因想著夫人吩咐的是不得給人畫夾纈樣子,便沒有領會到別的,請姊姊明鑒,琉璃絕不是故意違背夫人的意思,還要勞煩姊姊回去跟夫人分說一番才是。”

曹氏這時也回過神來,忙插嘴道,“正是,原是一場誤會,琉璃便是要去為夫人效勞,這誤會總要揭開才好。”

脂紅冷笑著點頭道,“你們說瞭這半日,這投身文書到底是寫還是不寫?”

琉璃懇切道,“按說夫人有命,琉璃不敢不從,隻是即使要寫,也須得辯說清楚才是。琉璃原本並非故意違背夫人之命,又何來抵罪之說?琉璃是庫狄傢的女兒,爺娘辛辛苦苦養大瞭女兒,就算要為夫人效勞,爺娘這十幾年就白養瞭不成?”

曹氏聽得順耳,忙也點頭道,“正是!”

脂紅聽明白瞭意思,臉色變得就如寒霜一般,一字字道,“依你說,要多少才算不是白養?”

琉璃低頭想瞭想,抬頭笑道,“一百金大約也就夠瞭。”

庫狄延忠驚訝的瞪大瞭眼睛,曹氏卻立刻想起瞭當日河東公府的聘禮,頓時點頭不迭。

脂紅勃然大怒,站起來就往外走,琉璃忙跟瞭上去,卻見脂紅站在上房門口厲聲喝道,“給我搬進來!”隨車來的兩個粗壯仆婦,忙忙的出去從車裡抬出瞭一個箱子,往庫狄傢院子裡一放,脂紅指著那箱子冷笑道,“那是我傢夫人賞你的十六匹絹。這文書,你寫不寫就掂量著辦吧!”

琉璃輕笑一聲,“所謂無功不受祿,這些絹帛,琉璃還真是無顏收下。”

曹氏一想,十六匹絹,不過幾貫錢,這買賣無論如何也不合算,那魏國夫人比河東公府門第更高,怎麼會如此小氣?忙上前一步笑道,“這位小娘子,庫狄傢受不起夫人的賞呢!”招手便叫院子的奴仆,“還不把箱子送回車上去?”

脂紅怒道,“你們敢!”

曹氏嚇瞭一跳,但想著那一百金,卻也不肯後退,隻陪笑道,“這位小娘子,如今便是五六歲大的孩子,也總要幾十貫才買得到,何況我傢大娘如此年紀品貌,你卻不知,上次有高門出瞭一百金八箱子綢緞要聘瞭她為妾,我傢都沒答應,我們這小門小戶的,養大一個女兒談何容易……”

脂紅是幫柳夫人辦慣瞭事的,從來隻要擱下幾句狠話就無人敢違,哪裡見過這樣一副做生意咬定價錢的做派,氣得話都說不出來瞭。眼見院子裡庫狄傢幾個仆人走瞭過來要把箱子往車上裝,脂紅帶來的仆婦自然不依,小院頓時變得熱鬧非凡。曹氏便對著脂紅絮絮叨叨著養一個女兒要花多少錢,琉璃又是如何搶手,脂紅卻理都不理她,隻喝令不許將箱子搬回去。眼見庫狄傢上上下下已亂成一團,就聽門口有人高聲道,“這是庫狄府麼?”

院子頓時靜瞭下來,阿葉回頭答瞭句“正是”,門口那聲音笑道,“請夫人下車,就是這傢瞭。”

聽著這耳熟的聲音,琉璃閉上眼睛,暗自長出瞭一口氣:終於來瞭!就見院外緩緩走進一位貴婦人,手裡搖著一把團扇,輕衫羅裙,襯著雪白的肌膚、含笑的雙眼,讓人看著便挪不開眼睛,正是武順武夫人。

脂紅怔怔的站在那裡,她曾在宮裡見過武夫人好幾次,此時一眼認出,心裡驚詫之餘,漸漸覺出不妙來。

琉璃忙急走幾步迎上去福瞭一禮,“夫人怎麼來瞭?琉璃……”說著眼圈就是一紅。

武夫人目光流傳的嗔瞭她一眼,攜瞭她的手低聲笑道,“還不是為瞭你?”

庫狄延忠和曹氏見武夫人打扮非凡,忙也迎瞭過去,眼睛就看向琉璃。琉璃忙道,“這位是武夫人,是應國公的長女,當今宮裡武昭儀嫡親的姊姊。夫人,這是傢父與庶母。”

庫狄延忠和曹氏忙上前見瞭禮,相視一眼,心裡都有些駭然,琉璃到底還認識多少貴人?

武夫人笑著點點頭,“不必多禮,說來這些日子,大娘幫瞭我不少忙,還要多謝你們才是。”庫狄延忠連稱不敢,客客氣氣把武夫人引向上房。

脂紅站在臺階上,當真是進退兩難,直到武夫人走到身邊,才勉勉強強行瞭一禮。

武夫人停下腳步,看瞭她幾眼,回頭便問琉璃,“你傢這婢女,我看著怎麼有些眼熟?”

琉璃看著脂紅瞬間變青的臉,忍笑答道,“夫人說笑瞭,這位姊姊是魏國夫人身邊伺候的。”

武夫人恍然點瞭點頭,“難怪眼熟,隻是,她來你傢作甚?”

琉璃沒有做聲,脂紅咬瞭咬牙道,“庫狄大娘欲投身到我傢夫人手下為婢,婢子是奉命來收文書的。”

武夫人驚訝的看瞭琉璃一眼,“這話從何說起?快些告訴我,到底出瞭什麼事,你要自賣為奴?此事萬萬使不得!”

琉璃苦笑道,“此事說來話長,幾個月前魏國夫人給瞭琉璃五金,讓琉璃這幾個月隻能為她畫花樣,琉璃愚鈍,原想著做衣裳卻是不打緊的,結果魏國夫人惱瞭,說琉璃欺她,這才……”

武夫人驚詫道,“原來如此,竟是我的不是!”轉頭看著脂紅道,“此事不能怪大娘,是我不知此事,求著大娘幫我做衣裳的,你回去稟告你傢夫人,說我武順向她賠罪,就莫難為大娘瞭。”

脂紅臉上的青色變得更重瞭一些,寒聲道,“啟稟武夫人,此乃我傢夫人與這庫狄大娘之事,夫人還是莫要插手的好。”

武夫人看瞭看琉璃,微笑道,“若是從前,我原也不便插手,如今卻是不同瞭。前幾日我母親清點舊日的書信來往,發現外祖與大娘的曾祖竟有同僚之誼,算是通傢之好。母親說,難怪一見大娘就覺得投緣,原是有這層關系在,這才讓我今日前來拜訪,說起來,大娘就如我的妹子一般,哪有妹子要去做奴婢,姊姊不能過問的道理?”

此言一出,不僅脂紅呆住瞭,連琉璃都有些發愣,她雖然料定楊老夫人既然在她身上投資,應當是想讓她入宮,而不是讓她去給柳夫人當奴婢,所以前日就送信給武夫人求助。這兩天,她的所作所為其實圖的不過是個拖字,拖到武傢來人。卻沒想到武夫人會在這節骨眼上親自過來,找的竟然又是這樣的借口……如果她是古人,大概從此就會對武傢肝腦塗地,死而後已吧?

脂紅的臉終於徹底青瞭,狠狠的看著琉璃道,“庫狄大娘,你可想清楚瞭?我傢夫人可沒那麼好的耐心!”

琉璃怔怔的看著武夫人,隨即決然的轉身行瞭一禮,“請轉告魏國夫人,恕琉璃不能從命!”

脂紅咬著牙冷笑一聲,看著琉璃點瞭點頭,“好!極好!隻願你日後莫要後悔!”說完轉身就走。

庫狄延忠與曹氏都有些傻瞭眼,眼睜睜看著脂紅帶著那兩個仆婦抬著箱子出瞭門,想追出去,卻聽武夫人輕聲笑道,“這司空府也太沒規矩瞭些,也不知這種婢女是怎麼教出來的,一點禮數也不懂!”

庫狄延忠這才醒過神來,忙把武夫人請進瞭上房,分賓主落定,武夫人才曼聲道,“翠墨!”她身後的一個婢女便走到庫狄延忠跟前,雙手遞上瞭一份禮單。

庫狄延忠忙站瞭起來,“這如何使得?”

武夫人笑道,“我與大娘甚是投緣,又給貴府添瞭這番麻煩,一點薄禮隻是心意而已。此番冒昧前來,一則認個門,二則傢母許久沒見大娘,甚是掛念,想請大過府一敘,不知兩位意下如何?”

庫狄延忠看著眼前的禮單,那上面清清楚楚寫著:素絹十匹,綠緞十匹,青紗十匹,花錦十匹,玉佩一對,金簪一對,銀鐲一對……正有些茫然,又聽到武夫人這一番話,抬起頭來,半天才道,“承蒙夫人厚愛,小女自當從命。”

《大唐明月(風起霓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