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五年前已更名為西州都督府,位於天街南側的西州官署依然是一副舊日模樣,房舍外墻年初又重新塗瞭一遍白泥,看去倒是更潔凈整齊瞭一些。
裴行儉的屋裡,安三郎習慣性的捋著他那高高翹起的胡子,滿臉都是困惑,“這個價格好說,今年豐產,糧價比往年又低瞭兩成。隻是西疆如今還算太平,這事兒一絲風聲都沒有,九郎真有把握五萬石糧食不是鬧著玩的,這幾年風調雨順,西州民間十幾萬石餘糧隻怕也是有的,又何必再去外地收購”
裴行儉笑道,“三郎不必多慮,我自是有幾分把握才會煩勞於你,你按這個價讓人去收,到時決計不會短瞭你們。”
安三郎嘿嘿一笑,“這是自然,西州府這幾年的商人來往比先頭多瞭多少更別說那白疊佈在市坊上已是比綢帛還好用,如今動用上一萬多緡錢又能算什麼我不過是憂心這豐年收米,若是用不上,豈不是白白浪費瞭錢帛”
裴行儉微笑道,“所謂有備無患。這收糧原非一日之功,乘著豐年多收一些,便是西疆無事,可今年的天時也多少有些異常,明年隻怕來水會更少,多收些米糧備荒也是好的。隻是你要記得,此次不比往年,要做得謹慎些,暫時不要驚動瞭那些西州高門大戶。”
安三郎心頭微有疑惑,卻也知道裴行儉歷來慮事周詳,當下點頭道,“某記下瞭。橫豎五萬石不算太多,又不用在本地收糧,此次隻找那些最靠得住的商賈便是,糧草回城之前,定然不教走漏風聲。”
這種收糧之事,顯慶年間安三郎便挑頭做過三回,各項事務早已是有章可循,兩人又商量瞭幾句便敲定瞭首尾。裴行儉合上賬冊笑道,“此次又要勞煩三郎瞭,如今也入瞭秋,此次出城狩獵,倒是得瞭些不錯的皮子,回頭你讓阿嫂去給孩子們挑幾張做小褂。今年冬天隻怕是比往年冷些。”
安三郎擺手笑道,“罷瞭罷瞭,這些小猴崽子盡會糟踐好東西,穿什麼皮褂,有兩件白疊襖兒足夠過冬瞭。還是多給大娘做幾件好的才是。”
裴行儉笑道,“三郎難道還怕她缺瞭裘衣”
安三郎呵呵一笑,隻是想起一事,沉吟瞭片刻還是問道,“卻不知大娘的身子,如今可是好些瞭”
裴行儉含笑點頭,“今日我還特意問瞭四郎,說是今年立秋後的情形比往年又好瞭些,最多再將養兩三年,便能大好瞭,屆時自是什麼都不用憂心的。”
安三郎心頭一松,笑得眼睛都瞇起來瞭,“如此最好最好不過瞭”
裴行儉看著他的笑容,眉頭卻是一皺,“可是這幾日有人與你說瞭什麼”
安三郎神情變得有些尷尬,微一猶豫還是道,“阿康不知從哪裡聽到瞭一些昏話,憂心忡忡的跟我囉嗦瞭兩三日,我已寬解瞭她一番,如今有瞭九郎的這番話,自然更好。”
裴行儉眼神頓時冷瞭下來,“我知道瞭,此事還要勞煩三郎,一則要寬慰阿嫂一番,再者,要與安傢其他的阿嫂阿嬸們通個聲氣,莫讓她們聽瞭外面的傳言去煩擾大娘,這些日子,也讓阿嫂多替我看顧著她一些。”
安三郎見瞭他的神情,前後的事情一想,心頭頓時一凜,“可是如今有人動瞭什麼心思”
裴行儉淡淡的一笑,“那些宵小之輩,不提也罷,我心裡已是有數,不會教他們如意。”
安三郎默然點頭,“安傢這邊九郎盡管放心,也就是阿康肚腸太直,言語隨意些,我自會好好叮囑於她,至於別人麼,咱們這些昭武人原是不興過問旁人傢事務的,再說,這胳膊肘焉有向外拐的道理”
裴行儉不由笑瞭起來,“這也是大娘的福分。”
話音剛落,隻聽簾外響起瞭一聲,“小的見過世子。”
裴行儉剛剛迎上兩步,門簾已被挑起,麴崇裕不急不緩的走瞭進來,看見面前欠身行禮的安三郎,眉頭微微一挑,目光又在屋中案幾上的那疊賬冊上掃瞭一遍,皺起瞭眉頭,“守約,高麗戰事未平,難不成朝廷今年還會在西疆用兵”
裴行儉點瞭點頭,神色有些凝重,“以西疆如今的局勢,大亂一時還不會起,但有吐蕃這般的強敵伺機而動,小亂小患定然難免,隻看大都護是否有心用兵而已。玉郎,你若是大都護,是想在西疆終老,還是立功還朝更莫說那其他的好處”
麴崇裕沉吟片刻,“此言倒也有理,我這幾日便聽聞龜茲那邊便略有些不大安穩。”
裴行儉笑道,“不過是羯獵顛的一些舊部而已,想來成不瞭什麼氣候。”
麴崇裕驚訝的看瞭他一眼,搖頭笑瞭起來,“你的耳目越發靈敏瞭。”
裴行儉笑而不語,麴崇裕一時也沒有做聲,安三郎忙抱手笑道,“在下不打擾世子與長史瞭,這便告退。”
待安三郎的腳步聲已走遠,麴崇裕才懶洋洋的瞟瞭一眼裴行儉,“你既然如此耳目靈敏,可知如今西州,你裴守約便是那頭號的肥豚,有人打你的主意已打到瞭這府裡”
裴行儉微笑道,“守約既黑且瘦,不及玉郎潔白端正,若是不得已有得罪之處,還請玉郎莫怪。”
麴崇裕冷笑道,“你如今還想拉我攪渾水麴某這幾年裡經瞭多少事情,才沒有落入那些人的彀中,你在一旁看也看得也久瞭,笑也笑得夠瞭,若不讓你也嘗嘗其中的滋味,這世上豈有天理”
裴行儉苦笑起來,“玉郎此言差矣,這幾年裡裴某何嘗袖手旁觀過總不能去與那些婦人打擂臺你也知大娘身子不好,柳阿監又是兩三年都不曾回來,雲娘在西州也隻有這一處可以走動,她是何等熱心之人,你難道忍心見她為姊姊擔憂”
麴崇裕不由磨牙,半晌才冷哼瞭一聲,“裴長史太過謙瞭,你和庫狄夫人的手段,西州旁人不知,難不成在下也不曾領教過,若是那些婦人便能教你與庫狄夫人難以應付,我便直接從南門跳入交河”
裴行儉嘆瞭口氣,“若隻是一些婦人,我自是不會擔憂,有你我在西州,她們拿雲娘且無可奈何,何況是她隻是如今的境況不同,你乃麴氏子弟,是西州之人,若是能在你身邊送上自傢女兒,自然是錦上添花,便是不成,總不能因此得罪瞭你去。因此這幾年他們說是手段百出,到底不過是些婦人間小打小鬧的花樣,這府裡的官員、各姓的族老,可有一個會出面我卻不同,我是外人不說,這幾年裡我所做之事,興州學,定戶稅,開商路,哪一件是他們所樂見的若是不能籠絡住我,他們隻怕寧可擠走我,拉落我,也不願見我成為西州長官”
麴崇裕目光淡漠的看著裴行儉,連眉毛都沒有動一下,這番示弱便想說動他門都沒有當初裴守約剛到西州,身邊無人,手上無權,自己花瞭那麼多心思擠走他,拉落他,結果如何如今裴守約在西州登高一呼,便是說一聲麴都護反瞭,隻怕四萬西州人會有三萬會跟他殺向都護府,剩下一萬則是站在原地看熱鬧。就這些腦滿腸肥的西州高門想動他活得不耐煩瞭麼
裴行儉似乎沒有主意到麴崇裕的臉色,隻是抬頭看著南邊出神。倒是麴崇裕忍不住道,“那又如何”
裴行儉的聲音十分平靜,“若是以往,這些都不足懼,可如今,卻偏偏這安西大都護我若料得不錯,這新官上任,第一把火定然燒在西州,玉郎,若是六年前之事重演一遍,又是在腹背受敵之下,你我還有幾分把握令蘇子玉無功而返”
麴崇裕冷冷的道,“十成隻是”
裴行儉鄭重其事的抱瞭抱手,“多謝”臉上綻開瞭明亮的笑容。
怎麼又中瞭他的激將法麴崇裕一時胸中又是鬱怒又有些好笑,重重的吐瞭一口濁氣,才悶聲道,“不說這些瞭昨日還沒來得聽你說完,此次朝廷用瞭蘇海政,這預備用兵隻是其一,我總覺得另有蹊蹺。”自打顯慶元年那一回向武皇後報瞭軍情、送瞭佛經,這幾年裡,麴氏在代國夫人那邊的孝敬有增無減,宮中也去過幾次,關系一直處得極好,朝廷若是重新派人也就罷瞭,為何竟會提拔瞭那位蘇海政
裴行儉的笑容頓時收斂住瞭,“此一時,彼一時。長安那邊情況如何,玉郎定然比我更清楚,想來聖上已不再顧忌永徽舊臣,朝中也終歸不能無人制衡。”
麴崇裕心中一凜,“那為何聖上還因小皇子大赦天下”
裴行儉搖瞭搖頭,“恩寵雖在,聖心難測。”
此話麴崇裕一時也不好再說下去,轉頭看瞭看桌面上賬冊,“此次,你打算備上多少糧草”
裴行儉道,“五萬。”
麴崇裕點瞭點頭,如今西州無事,安西各府兵邊軍加起來也不過一萬多人,有五萬糧草自是足矣,而以這幾年西州所存之庫銀,買這些糧草也絕不會傷筋動骨。卻聽裴行儉又道,“此事還請玉郎暫時莫要聲張。”
麴崇裕眉頭微皺,心裡多少有些不以為然,到底還是點瞭點頭,淡淡的道,“崇裕遵命便是,隻是守約你也太謹小慎微瞭一些,有你我在,這西州難道還能讓他們翻過來不成”
裴行儉隻是笑瞭笑,兩人又隨口說瞭幾句當年收糧之事,麴崇裕不由想起當初被裴行儉一連串的設計,雖然不好提及,卻也暗暗磨瞭幾下牙,正想嘲諷裴行儉幾句,卻聽門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裴長史,麴都護有請。”
裴行儉微微一怔,轉頭去看麴崇裕,卻見他輕輕一撣袖子,滿臉都是悠然之極的微笑,“長史,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