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元觀的山門之內十丈左右的地方,不知從何時起多瞭一間小小的藥廬。
每日午後到太陽下山之前,這裡都會有一位年輕的道童為過往路人問診開方。遇到囊中羞澀的還會接濟一些草藥。因為這小道童不僅相貌極好,人長得唇紅齒白,而且態度最是親切和善,更重要的是不管是什麼病癥,隻須兩三服湯劑下去便可藥到病除。
於是原本冷冷清清的三元觀,一時之間人流湧動、絡繹不絕,即使是城中的大戶人傢也常常會駕著車馬,來到這兒問診。
三元觀後崖上發現龍洞的消息更是不脛而走,很多人都專程來龍口處取上一壺泉水,都說龍泉甘美可口,可包治百病。
棲霞山在眾人眼中自然成瞭一處上風上水的大吉之地,所以有妙手回春的小道童也不足為奇瞭。
而這位時常穿一件水綠色道袍,以一根玉簪綰住如黛秀發梳成的一個高髻並以薄紗掩面的小道童,正是孫若微。
又是夕陽西下之時,藥廬之內,好不容易才送走最後一位問診的病患,紫煙剛剛關上門,若微就往竹榻上一躺,隨便攤成一個大字,嘴裡直呼:“累死瞭,不行,不行,明日要休診一天,不然本大師就要去見天尊瞭!”
湘汀倒瞭一杯熱茶,以山泉水沖泡的清茶散發著裊裊的煙霧,芳香四溢,她伸手將若微扶瞭起來,又好言好語地哄著:“姑娘,快喝口水吧,這一下午都沒喝水,唇都幹瞭呢!”
接過茶杯,一口灌下去,隨即咧著嘴跳瞭起來:“老天,想燙死我呀!”
紫煙一面收拾著藥箱,一面搭著腔:“湘汀,看見沒有,咱們姑娘在外人面前是何等的宅心仁厚,這關起門來,真是連個手指都不想動瞭,這水呀你得晾得不溫不涼,才能送到她的嘴邊!”
湘汀連連點頭:“是我疏忽瞭,姑娘,有沒有燙到?”
若微擺瞭擺手:“真累呀,原本隻想著咱們在清心院住得太過簡陋,所以開個藥廬掙點零花錢,換些吃的、用的,哪承想這一開張,就像拉上磨的驢子,再也由不得自己,如今想閑都閑不下來瞭!”
湘汀挨著若微坐下,拿著扇子給若微扇著風,而紫煙站在一旁,幫若微輕捶著肩膀:“好姑娘,你開藥廬既能掙錢又是在做善事,可若是太累瞭,不如就停瞭……”
“停瞭?你忘瞭咱們能開這個藥廬,費瞭多大的勁?”若微鼓著腮,偎在湘汀懷裡,身子綿軟得如同一攤泥。
紫煙撲哧一下笑出瞭聲:“是呀,姑娘也真神,居然會想到給桂嬤嬤治什麼脫發之癥,她原本心裡是八百個不樂意,可後來頭頂真的長出瞭濃濃的新發,這才對咱們姑娘奉若神明,再也不處處盯著咱們,管這個管那個瞭!”
湘汀也笑瞭:“是,還是姑娘眼尖,居然知道她平日裡戴絹花的那塊是禿的,又想法子治好瞭,這才讓她沒話好說!”
若微心想,雖然你們如此誇我,可是打死我也不說廚房裡丟的那幾斤鮮薑是我偷的,要沒有這些鮮薑,我才沒辦法給老太太做什麼生發的藥水。
正在暗自得意之時,忽然聽得外面有人輕輕叩門。
“這麼晚瞭,難不成還有人來?”紫煙走到門口,打開竹門,不由立即一聲驚呼:“二奶奶!”
若微騰地一下站起來,跑到門口:“天哪!”沐浴在夕陽的光芒中,董素素身著玄色道袍,烏黑的長發束在發頂,頭上還戴瞭一頂黑色的風帽。
“娘!”若微一頭沖進她的懷抱。
緊緊擁著嬌小柔美的女兒,董素素不想哭,可是眼淚卻怎麼也止不住。
若微把頭埋在娘親的懷裡,遲遲不願抬起頭,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堅強的,不論面對何種境遇,是突然奉旨入宮還是被迫與瞻基分開來到這棲霞山上清修,生活中的起起浮浮,她以為她都能夠淡然地接受。可是此時,面對突然出現在面前的娘親,她隻想在她的懷裡,好好地哭上一場。
“二奶奶,您,您怎麼來瞭?快裡面坐!”紫煙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去扶董素素。
湘汀看到此情此景,心中也很是難過,但是她畢竟年長些,所以慮事周詳。她四下裡看瞭看,才勸道:“姑娘,請夫人到後殿咱們的小院裡坐下來慢慢敘話吧!”
“好!娘!這藥廬裡亂亂的,隻是診室,我們原是住在這三元觀後面的小院裡,很是僻靜,咱們到後面說話吧!”若微仰起臉看著娘親,反而有些扭捏起來。
董素素伸手輕輕在她臉上撫過,用袍袖幫她抹去淚水,嘆瞭口氣:“這是皇傢道觀,旁人不得入內,娘也不想讓別人知道我來過,就在這兒跟你說幾句話還得趕回城中!”
“娘!”若微蹙起秀眉,似懂非懂。
湘汀心中卻仿佛明白,立即拉著紫煙遠遠地走開。
董素素擁著若微,走進竹屋,關好房門,這才坐在榻上。
“娘,你怎麼會來到此處?爹爹呢?誰跟你一道來的?”若微問出一連串的問題。
董素素用手撫著的她的秀發,眼中露出一派憂色:“你爹爹在北京城中督建,走不開。是繼宗陪我來的。”
“繼宗來瞭?”若微面上大喜,“他在哪兒?”
董素素嘆瞭口氣:“還是這個性子,你這樣的性子,宮裡怎麼能容你?”
“娘?”若微的眼神兒剎那間變得十分暗淡。她心中料想娘會突然來到京城,定是因為得到瞭消息。也就是皇太孫冊妃大喜詔告天下的消息,盡人皆知,娘肯定也是聽說瞭,於是她呢喃著,輕聲說道:“對不起,微兒讓娘失望瞭!”
董素素搖瞭搖頭:“娘何嘗對你入宮有過什麼期盼?從未想過讓你入宮、得寵、封妃。這皇傢道觀看似清靜,實際每天你一舉一動都會有人盯著,所以娘打扮成雲遊的道姑來看你,繼宗在下面等娘。”
“娘?”若微完全糊塗瞭,在她的印象當中,娘就是個柔柔弱弱的大美人,美則美矣,可性子柔得像水,整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除瞭繡花、彈琴、寫字、畫畫,就是相夫教子,所關註的不過是時新的花樣和新鮮的胭脂膏子,今天這樣的娘,一臉的堅定與流露出來的謀略,反而讓她覺得如此陌生。
董素素拉著若微,一臉肅然:“宮裡的日子不好過,娘這次來,是去找一個人,他可以決定你未來的日子。如今娘隻想問你一句,你是想隨娘回傢,從此平平淡淡,找一個溫良厚道又能與你舉案齊眉的人嫁瞭。還是……”
董素素微微一頓:“還是想和那個皇太孫,再續前緣?”
“娘?你在說什麼?我怎麼一句也聽不明白?找什麼人,什麼人可以決定我的命運?我……”
董素素嘆瞭口氣:“你不要問這麼多,娘隻想知道你的選擇?”
若微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娘親有這樣堅毅鎮定的一面,她眼簾低垂,細細思索,然而一時之間卻沒瞭主意。
就在此時,竹榻上有一個小東西在緩緩地移動。董素素似乎嚇瞭一跳,臉色微變:“那是什麼?”
若微抬眼一看,不由笑瞭,她爬到榻上,伸手將小烏龜放在手裡,用自己溫潤的手摸著它冰涼的殼,小烏龜好像認識她一樣,在她手心裡居然舒服地伸展著四肢和醜醜的小腦袋,若微用手指輕輕彈瞭彈它的小腳,忽地笑瞭。這是出宮的時候瞻基托人送來的,那隻棗子已被自己吃瞭,可是這隻小烏龜她一直帶在身邊,就是每天早晨去大殿念經,也要把它揣在袖中,而每日午後問診,也會把它帶到藥廬,不時地看它一眼,得瞭空就放在手心上把玩一會兒,仿佛心裡一下子就寧靜瞭,舒適瞭。
此時,若微腦子裡反反復復閃過一句話,這是他送的,這是他送的,是他心中的期盼,是他和自己的約定。
“這是我出宮的時候,他托人送來的,還有一粒棗子!”若微臉上浮現起一絲淡淡的笑容,似乎是在撒嬌,“娘,那棗子女兒吃瞭,這隻小龜女兒也一直留在身邊!”
董素素看著女兒的神情,不由得有些心慌,多少年前,爹爹也曾問過自己這個問題,爹爹說,留在此處,等著他,他也許會迎你入宮,給你尊貴的地位與恩寵。隨爹爹走,隻能嫁個凡夫小吏,卻可以保一生的平安。
當時自己想都沒想,抱著琵琶就跟著父親遠走他鄉。
後來才知道,自己無意中救下的那個燕軍將領,那個深夜在她閨房門外聽琵琶曲,訴衷腸的人就是逼宮奪位,一代梟雄朱棣。
後悔嗎?
是的,在聽到這個消息的剎那,她稍稍有些後悔,因為對於每一個女人來說,得到天子的青睞都是一種榮幸和驕傲。
可是,後悔隻是瞬間的。
與孫敬之的琴瑟和美、夫妻恩愛,一雙兒女的繞膝之樂,才是永恒而真實的。
今天,似乎歷史在重演,而女兒的答案卻出乎她的意料。
“若微,你可想好瞭?在宮裡那可是百芳爭艷、花團錦簇,任誰也不可能一枝獨秀、獨享天恩。如果……”素素還待再勸,若微隻是輕輕點瞭點頭:“得寵,就會失寵,失瞭寵,就是昔日漢武帝的金屋——昭陽殿也會成為冷宮,女兒都明白。”
她不再說話,隻是輕輕撫著手裡的小龜,眼中充滿瞭溫柔。
董素素微微怔瞭怔,隨即將若微拉在懷中緊緊擁著,在她耳邊輕聲說道:“也許娘能幫你達成這個心願,隻是娘希望這是在幫你,而不是在害你!”
“娘……”若微對上娘親的眼睛,一雙靈動的眼眸像是蒙上瞭一層水霧,煙雲迤邐,迷離癡醉。
董素素放開手:“如今身處在棲霞山上,你還能將自己照顧得如此妥當,苦中作樂、懸壺濟世,如此,娘真的可以放心瞭!”
“娘……”若微驚瞭,“怎麼?娘這就要走?”
董素素點瞭點頭:“是,原本是繼宗奉你爹爹的意思來接我和明兒去北京與他相聚,我求瞭繼宗,瞞瞭你爺爺和大伯,偷偷繞路到此處隻為瞭看你一眼,再辦妥一件事情,還要匆匆趕赴北京!”
“娘!”若微此時真像是一個孩子,她死死拉著董素素的衣角就是不放手。
董素素看著她再次嘆息不已,最後狠瞭狠心才推開門。
“紫煙!”她輕喚一聲。
不遠處的紫煙與湘汀立即上前福禮“二奶奶”“夫人”!
“若微全賴你們照顧,如今在山上連帶你們跟她一起吃苦!”說著從袖中手腕上褪下一對碧玉鐲子。
紫煙與湘汀剛要推托,董素素卻已經將鐲子一人一隻幫她們帶在腕上:“這是做娘的一點兒心意,若要推托倒讓我為難瞭!”
湘汀與紫煙對視之後,隻得深深地行瞭福禮相謝。
董素素點瞭點頭,又回首看瞭看滿面淚痕的若微,這才匆匆離去。
“娘……”若微聲聲悲泣。
而董素素頭也不回,那玄色的身影越來越小,終於消失在山林之中,沒瞭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