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滿月

聖上至此一病不起,巨大的打擊讓他生念全無。病情沉疴,不見起色。禦醫人人忐忑不安,他們診斷聖上這病怕是要長久的拖下去,難以好轉,卻又無人有膽量將此事告訴太後。

太後呂氏在聖上病倒的第三天再度垂簾聽政,也是繼高祖駕崩六年後又一次指點河山。

她頒發的第一道懿旨就是賜小皇子名恭,並立為太子,另賞賜瞭無數珍貴寶物。劉恭,從呱呱墜地開始就尊貴異常。

接到懿旨時,陽光正好,我抬頭瞇起雙眼,心頭一酸,微微苦笑。謀劃半載,用一個孩子的延續換來父母的無盡的痛苦,值得麼?

“清漪姐姐,恭兒吃瞭麼?”難得恭兒那孩子片刻安靜,嫣兒探頭探腦的看著偏殿。

劉恭由奶娘照顧住在偏殿,嫣兒身上的禁足令雖然因生產完畢而解除,卻因為還在“滿月”當中不能親自去探看孩子,隻能每日定時由奶娘帶過來片刻逗弄玩耍。

“吃過瞭,皇後娘娘不必擔心。”我剛剛從偏殿趕回,見她如此,笑著回答。

“那他睡的好麼?”嫣兒聽瞭我的話,似乎還有些不放心。

“好,一切都好。”我抿嘴笑笑,安慰著回答。

嫣兒還是有些心急,抓住我的衣袖說:“還是讓奶娘帶過來好瞭,我還是不放心呢。”

我摩挲著她的頭發,猛然感覺到嫣兒好像長高瞭許多。

“嫣兒還真像個小母親呢。”我心中驟然感慨,輕聲說。

嫣兒繃起臉,一雙眼睛眨動著:“什麼像是阿,本宮本來就是恭兒的母親!”

看著她那神情,我大笑:“對!對!對!皇後娘娘本來就是恭兒的母親。”

嫣兒聞言得意的晃著腦袋。

雖早有精心挑選預備好的奶娘喂奶照料,但嫣兒仍然百般不放心,想前想後,比我們顯得都心急許多,恭兒有她照料,想來王美人在天之靈也應該有些許欣慰瞭。

春日無聲,後宮中難得一片淡然安靜。愜意的忙碌,讓人忽視瞭飛快流逝的光陰,若說還有什麼不如意的便是大傢都忙著太子劉恭的滿月,時間稍嫌緊瞭些。

因為是太後特別疼愛的緣故,劉恭的滿月不亞於嫣兒的大婚,奢靡華貴更是讓這個未足月的孩子變成瞭天下矚目的焦點。

未央宮遵禮輔大夫安排宮墻粉飾一新,每道門口懸掛幾丈長的紅絲緞,宮內的梧桐樹幹全部用大紅金絲繡緞纏裹起來,殿門口也用時令花卉妝點,隨風而動,含芳吐蕊。

又名全國尋遍極好的工匠鑄就金銅萬年方尊,求太子長命百歲,祈禱大漢千秋萬代,懿旨通令後,不過幾日,長安城裡湧滿瞭從各國前來的手藝人,營繕司納名處被圍瞭個水泄不通。

太後再下懿旨普天同慶,特赦天下。凡上書恭祝太子萬年者加爵一級,凡傢門系紅掛彩著,減免六月徭賦。

一時間鄉村田間,城鎮街巷無不張燈結彩同賀太子滿月,比過年還多些喜氣。

滿月前三天花街遊行,長安城喧聲震天,黎民百姓紛紛湧上街頭,山呼恭賀大漢後繼有人。恭賀大漢千秋萬代。巡察的亭長保長從上面令瞭銀錢,再如水般灑在人們的頭頂。

聽到門上的小內侍眉飛色舞的描述時,我正在為恭兒編著絳子,手慢慢的垂下來,眉也蹙瞭。太後這樣大的舉動未必真的是為瞭恭兒,隻是借用這樣的機會與諸國震懾,漢室後繼有人,蠢蠢欲動的人也必然會少瞭些。但這樣卻苦瞭恭兒,懵懂渾沌的他並不知道,也許祖母的疼愛並不是那樣真切,一切都是另有計量。

到恭兒滿月這天,福公公笑瞇瞇的親自來未央宮傳話。福公公久在聖上跟前服侍,所以連嫣兒都起身頜首是為重視。

“今日是太子殿下的滿月之喜,聖上因病無法來觀禮,甚是想念,想勞煩清漪姑娘和奶娘陪太子殿下一同過去,已解思念。還望皇後娘娘應允。”福公公說罷又對嫣兒深施一禮。

聞言我回頭望著嫣兒,見她點點頭,我才告罪起身,去和奶娘去為恭兒打點一切。

我和奶娘仔細將太子用一方福壽錦被包裹,因皇上的子嗣多夭折,所以太後命織繡司將太子所用的被褥衣服均繡上萬福萬壽,甚至連下身常換的便褲也是如此,便褲常常會被溺濕,更換的勤,那些繡工沒日沒夜地趕制卻也總是來不及,據說為此還處決瞭兩個織繡令。

聽凌霄殿的宮娥說,聖上的病情不容樂觀,我的心裡也充滿瞭擔憂。我能理解善良羸弱的他無法接受王美人被賜死這樣沉重的打擊,面對殘忍選擇退縮。身體每況愈下的罪魁禍首是他的自責還是恐懼都已經不重要,隻要他能平安渡過這關就好。想到這裡心開始泛酸,手上的動作也慢慢停瞭下來,拭瞭拭眼角,伸出手指讓奶娘來做,我則撫住心口,以手撐在桌邊緩緩平息著驀然湧上的傷感情緒。

一切準備妥當,我與奶娘前去告假,隨在福公公身後登上瞭車輦。

嶙嶙車聲下,我與奶娘都默然無語的看著懷裡襁褓中的恭兒。奶娘常說太子殿下與一般孩子不同,很少哭鬧,他總是用純凈的眼眸打量周遭發生的大事小事,每次與他四目相對都會為之一震,那雙清澄的眼睛似乎在拷問著我的良知。

良知?良知!這後宮裡還有幾人能夠真的擁有,抑或偶爾有一人僥幸擁有,也被林林總總打磨的消失殆盡。想到這裡我苦笑,用手撿掉他臉上的一根頭發,他長得極像王美人,尖鼻小嘴,將來定是個英俊男兒。

但願也是個有作為的皇帝。

凌霄殿漸漸靠近,我卻無力下車進入。心底裡莫名浮起怕意,不知該怎樣來面對他。他對我怕也是失望瞭罷,畢竟我間接的害死瞭他心愛的妃子,成為這次血淋淋的奪子陰謀的幫兇。他必是恨我的,心未離開,恨意又添該是怎樣的不堪情境。

心有些酸,眼淚總是想落。

福公公引領我們進殿,奶娘第一次來,慌恐的很,總是會無意間踩到我的裙擺。

和從前幾次進入凌霄殿不同,滿目的飾品也都因我心境帶著哀哀悲涼。

臨近榻前,福公公輕聲稟告:“啟稟聖上,太子殿下覲見。”

聲息全無,並不見人應答。

福公公使給我們眼色,我朝龍榻方向跪拜,因懷抱太子無法行大禮,所以隻是下跪而已,奶娘則俯身大拜,齊聲恭賀。

依然沒有答聲。

此時的凌霄殿裡洋溢著濃鬱的草藥味道,清苦發澀,我和奶娘不敢亂動,依然跪著。皇上病臥榻上,看不清面容,隱隱的紗簾背後,一身白衣顯得更加的清減。

福公公輕輕掀開紗帳,內裡有一隻手臂緩慢伸出,又無力的垂下。

透過縫隙,我抬頭看他,白紗恍惚之間,他蒼白的面孔因為看到太子而變得泛起異樣的潮紅,蘊著說不出的激動。

“近些,再近些。”他艱難的吐出這幾個字。

我挺身,跪行幾步,將太子抱到床榻邊。他將垂下的手臂緩緩抬起,輕輕用修長手指滑過太子細嫩的臉龐,粉紅色的小嘴,纖細的脖子。一絲欣喜的笑容掛在他的眉眼上,他仔細端量著太子,仿佛要從太子臉上找出王美人的印記。我看見他笑,心底裡也不由自主地升起笑意。

我的笑容還尚存臉上,嘴角依舊彎著,他卻猛然用雙手扼住太子的脖子帶入懷中,太子被突如其來的力道嚇壞瞭,嚎啕大哭,我和奶娘瞬時驚呆竟忘瞭爭搶,隻見他越來越用力,太子的面龐已經開始變得青紫,由於呼吸困難讓哭聲也變得時斷時續刺耳難聽。

“掐死你,你就不用做傀儡瞭,將來就不用和朕一樣,變成一個可憐蟲!”皇上猙獰著說,淚痕卻遍佈滿毫無血色的臉龐。

我爬上前,半探出身子,意圖搶下太子,他回身將太子轉到內側,狠狠地望著我,一雙眼睛似能噴出血來,手中的力道不但不減,反而愈加用力。

我登時大慟,不敢再上前刺激他的情緒傷瞭恭兒,隻能快退幾步跪下,拼命的磕頭,那地上銷金磚應聲怦怦作響,很快額前就血色一片。

我顫著聲音勸:“聖上饒瞭太子殿下罷,看在皇後娘娘的情分上,您就太子殿下一個子嗣,若是去瞭,誰來陪伴年幼的皇後娘娘,誰來給皇後娘娘做終身保靠?聖上饒命罷!”慌亂之中我已口不擇言。

他仍不答我,手中的力氣卻沒減一分。

端量太子似乎已經氣厥,雙眼圓睜瞳孔渙散,軟綿綿的任由旁人晃動,沒瞭掙紮的力氣。

那奶娘見此嚇得哭厥瞭過去,癱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我再次加重力氣拼命哀求:“聖上,聖上,求您饒瞭太子,不為別的,隻為辛辛苦苦誕下他的母親罷。”說罷又狠狠地磕頭,哭痛瞭心肺。

這話說的雙重意思,外人聽來,我以皇後之名哀求,隻有我和他知道,我是在說為保太子地位選擇自裁的王美人。

皇上聽到我的哭喊,頓瞭頓,許久沒有用力,淒然的目光打量著手中瀕死的恭兒。他怔怔的將孩子放下,我上前將孩子奪回,察看之下發現那柔軟的身體已經蜷成一團,氣息皆無,我慌瞭神忙呼救:“來人阿!召禦醫,快召禦醫!”

四處奔忙的宮人,驚恐萬分的忙亂瞭手腳。福公公喝令幾聲才將眾人壓住,另指派瞭宮娥快去請禦醫。

聖上似乎用盡全身力氣,太子剛剛脫手,就像風箏斷線般往後仰去,床榻轟的一聲,我轉身再回望,他的眼窩凹陷,呼吸虛弱,再也不見往日那溫雅模樣。

心如刀絞般作痛,眼淚霎時湧入雙眼。

誰造就瞭這混亂,誰又該為這混亂負責,誰是對,誰又是錯,誰是誰的鐘愛一生,誰又是誰的前世夙孽,腦子裡有如一片亂麻無法理清。

我痛苦的看著他,泣不成聲。

不久,禦醫趕到,凌霄殿內又是一番忙碌,太子殿下被帶到偏殿診視,我則木然的站在凌霄殿中央左右無依,茫然看著跑進跑出的宮人,全然沒瞭心神,手腳發涼。

“清漪姑娘,先回未央宮罷。”福公公嘶啞瞭聲音嘆口氣,勸我。

福公公是皇上身邊的老人,從高祖建國時就被派到東宮服侍,此時滿頭白發的他,滿眼蓄淚,嗓音哽咽。

我憂心忡忡看瞭一眼偏殿,他立刻接道:“太子殿下診治完畢,老奴會派宮人護送回未央宮。”

我又牽念地看向龍榻方向,福公公又嘆瞭一口氣,安慰道:“聖上的病情,老奴也會派人回稟皇後娘娘的,清漪姑娘還是先回罷!”

不能拒絕,我任由別人攙出凌霄殿,木然坐上車輦。

在車內我把腿蜷到身前,縮成一團,凝聚出的溫暖讓我蓄含已久的淚水終於還是落瞭下來。

《未央·沉浮(美人心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