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恒醒來時,我仍在他身邊。於是我笑著說:“看,臣妾說話還是算數的,聖上睡瞭一會兒,臣妾就一直坐在這裡等聖上起來。”劉恒點頭,笑著“是呢,皇後果然是講信用的。禦醫怎麼說?”內裡憂心如焚的我,臉上仍是掛著漫不經心的笑:“啟兒和禦醫一起過來的,他們說聖上不要緊,多吃些藥,註意些保暖就好!”“好!好!好!朕一定吃藥!”他又有咳意,我慢慢替他拍撫著背。一下,一下,恍惚而又淒涼。劉恒輕輕攥住我的手,猛地停住瞭咳聲,“我作瞭個夢,這個夢好長,長到夢見瞭咱們的一生,還夢見瞭你說不會把我讓給任何人。”一個你我,已是相伴多年的親昵,再不是彼此猜疑的帝後,隻是相伴最後時光的夫妻。我心中酸痛欲絕,卻沒有勇氣讓他看見我眼底的淚。我竭力壓抑住語聲的顫抖和哽咽,輕輕說:“那是一場夢罷瞭,聖上又在說笑。”
“夢裡的你,比現在的你好太多。至少她敢說實話。你這一生都在違心,為瞭這個又為那個,什麼時候你也能為瞭朕,說句真心話?”這樣故作哀怨的口氣,卻是不那麼真實,我笑著依偎在他的身邊,讓他的氣息在我鬢發間流轉,“那臣妾就做和夢中一樣溫柔的人,和聖上好好過日子。““嗯,好,看瞭你大半輩子,還真不知道朕的皇後會溫柔,不如現在就做出瞭讓朕看看。”
我牽過他的手,繞在胸前,淡淡笑著:“那聖上一定等著看!”劉恒的好轉,連禦醫也有些稱奇,隻有我知道,這隻是表面的恢復,生命正一點一滴在他身邊溜走,我每日哄這他吃藥用膳,哄他早些休息,盡心的陪伴他,卻是無用。我總很怕,我怕會他在與我微笑時便轉身離開。“我又睡過去瞭是麼?”劉恒悠然轉醒,淡淡的問。他的聲音平靜,輕柔,如流水般潺潺,卻能暖化我再次的心悸。我臉上的笑意加深幾分:“嗯,又睡瞭,沒事,我還在身旁。”近來我們直呼彼此,隻為瞭能像尋常人傢的夫婦,他先起,我後隨,喊的甚是自如,仿佛這麼多年來一直如此。“這麼多年辛苦你瞭,你陪我一路走來,我被人誤解的時候你在我身邊,我忍下恥辱的時候你在我身邊,甚至我那麼傷害你以後仍是站在我身邊,這一生你盡是不如意瞭!”他愧疚的笑,帶著期盼我原諒的心,那麼愴然。“還說這些做什麼,大半輩子都過來瞭,沒瞭你,我該怎麼辦?”含淚的笑是那般堅決,說著此生我最羞於出口的情話,沒有瞭劉恒,我的餘生我不知道該如何渡過。“若是還有來生,你還願意與我攜手麼?”劉恒輕聲問我。我啞聲一笑,這句話,成就瞭我們信任依賴,成就瞭我們相伴一生,當年他問這話時,仍是青澀孩童,今朝怕也是兩鬢斑白瞭。攜手阿,攜手,我與他攜手三十一年,割不斷的情分怎麼能輕易說放手就放手?
我埋在他的胸前,深嗅他衣上的香氣,哽咽著說:“願意,不管來世什麼樣,我還願意與你攜手,幾世不悔。”他笑著搖頭,“栓瞭你一世就夠瞭,太多瞭,委屈瞭你。我不貪心,就一輩子,不多要。”
我猛地閉上眼睛,似被一箭穿心。我含淚凝望他的面容,黑暗之中,仍是那般文雋儒雅。真好,他於我心永遠是那般模樣,十幾年沒有改變過。頓回泫然的淚,我仍笑著說:“那說好,就一輩子。”“好!”他的雙手緊緊將我握住。熬過瞭年,臨春三月,細細的寒風凍人瑟瑟,他卻擁住我探頭看著外面的料峭晚梅。今年天氣暖得這樣晚,三月時節,仍是沒有絲毫暖意。屋子他已是無法走出,站在地上,多挪動半步也是艱難。我索性也因為眼盲堅決不離開未央宮,於是命啟兒暫時監國。三十多年來,劉恒總是忙碌的,先是在代國忙得人影不見,後來又是在漢宮忙得幾次累倒,我想勤政勵志的他大概是有史以來最勤勉的君王。他的心懷蒼生,他的純孝善德,滿心仁厚為民,連一些最難侍候得諸王世閥都挑不出一絲治國弊端。他太累瞭,三十幾年,不,他的一生都在隱忍爭鬥,堵住瞭天下人的悠悠眾口,卻把自己也勞累瞭進去。其實正月的時候,太後似有感應般也是大病不起,劉恒並不知道。我通稟時也隻說是小毛病,不相幹的,過段時間,太後就能好起來。劉恒放下瞭心,也就躺瞭下來,這一躺就過瞭兩個月。也許,大限已至,我卻仍貪情戀愛的不舍得放手。終於走到瞭最後的盡頭,也終於到瞭一輩子的盡頭。“你說,今年的梅是粉色的?”我澀著雙眼,淒冷的問著。靠在腦後的身體軟軟的,他低沉的氣息甚至吹在我的發髻上,弄得癢人。“嗯,是粉色的,就和天邊的霞光一樣,耀眼,而又迷人……”“像臣妾?”我有意逗他一笑。他用下頜摩挲著我的頭頂:“嗯,像你,像當年的你!”“那我現在呢?”巧笑著回頭,將笑臉送給他看。“現在?你是一杯酒,喝瞭就會醉人。而我,也因你醉瞭一輩子!”一輩子,呵,一輩子。其實一輩子就是一會兒而已,睜眼閉眼間就消散不見。
劉恒勉強撐起身子,招招手讓璧兒過來,我因他的起身也撐住瞭身子茫然聽著。
“去把朕桌案上的盒子拿過來!”他的語氣不容置疑。璧兒應聲而去,我笑著問:“什麼東西,那樣寶貴著?”“一會兒你就知道瞭”,他不肯多說,我也笑由他故弄玄虛,緊緊攥握的手是我們彼此的信任。
他將我的手打開在他的膝上,我抿嘴笑著,等著他把東西放上。一個冰涼涼的盒子,外面還帶著雕刻的紋路。好像是金盒子,不,是銅的。
我翻找瞭蓋子,隨手將它帶開。眼前黑暗暗的我,猛地一震。冰冷堅硬的虎形符是我一生也不該觸摸到的東西。“聖上如此,讓臣妾惶恐。”這再也不是夫妻之間的情份,而是以傢國相托,情深但責重。
劉恒將跌落我裙畔的虎符揀起,他的聲音微弱而平靜:“惶恐什麼?”“虎符如軍權,臣妾承擔不起。”我的雙手帶著顫抖,我的呼吸急促而無聲。
他將我攬入懷中,微弱的笑瞭笑:“不必說瞭,今日我告訴你怎麼用,也是因為你能承擔的起。啟兒戾氣太盛,年少時幾番出手傷人,如今雖過而立仍是性情不定,給你這個是有些用途的,你要竭力遏制他的好戰稟性。而把這個東西放你這裡,我也是最放心不過。”我恍惚間抬眸,驚覺他的語氣似乎在交待著最後的事情。我們是父母,同時又是帝後,即將登上那個位置的是我們的兒子,也有可能是危及一切的帝王。
這般拗擰輪轉,卻是最血淋淋的現實。突然他摟抱我的雙臂陡然挾緊,最溫柔的笑也是從他唇齒間發出:“不過是我的胡思亂想,隻想給你最好的東西,怎麼這個也不喜歡麼?它可是我手中最貴重的東西瞭!”硬硬塞進手中的冷硬銅虎,背上還有著文字,仔仔細細摸下來,隱隱約約猜到瞭些“兵甲之符,右在君,左在杜,凡興士被甲,用兵五十人以上,必會君符,乃敢行之”,原來這裡隻有一半,那半?我抬起頭,有些想問,劉恒長嘆一聲:“那半在李長德手裡。”李長德,這些年也是一路高升,那次接管軍營後,日夜馴化之下,全部變成瞭效死搏殺的精兵。
如今他總領著天下兵馬十之七八,而我手中的虎符隻有與他相合才能調動兵馬。
制約,他制約著我,我亦制約著他。再摸瞭摸手中的東西,才知道原來他給我的究竟是什麼。哽住呼吸,我拉住他的手“睡罷,聖上今天沒睡午覺。不如早些睡罷。”
“我好像還有什麼事情沒做的……對瞭,我好像一生從未給你辦生辰。”他淺淺一笑,轉過話題。是阿。這一生我都沒有準確的生辰日子,先是被瞞報瞭一歲,逃脫瞭充軍進入掖庭。然後又隱瞞瞭一歲冒充竇漪房去瞭代國,我什麼都記得清清楚楚,唯獨生辰日子卻是混沌不知。
“我自己連日子都不知道,怎麼來讓你過呢?”我忍不住輕聲笑瞭。“若是來生,定給你過上一次,要辦的隆重,來彌補這輩子你一次都沒有的遺憾。”他似笑非笑的許諾,言語間帶著誠摯。“好!在那之前,我一定把日子記住,好讓你來幫我過!”我也是笑,淚卻又湧瞭出來。
忽然間,天荒地老。也許不必廝守白頭,也許不必妾隨君去,隻是此時便是足夠瞭。再握住他,為瞭已經煙消雲散的昔日歲月,再握住他,為瞭堅定許下的永恒來世,這片刻,我們再不會分離。滿眼的模糊間,我不曾註意到他的手失掉瞭力道。垂低的手腕,慢慢順著衣襟滑落,慢慢順著我的指縫,遠離瞭我。漢文帝後元七年,病死於長安未央宮,廟號為太宗,謚文帝。藏於灞陵。嫡長子劉啟繼位。尊母親竇氏為太後,祖母薄氏為太皇太後。並立薄氏女為皇後,未立太子。太皇太後薄氏,同年病逝,因高祖墓地封存已久,且高後為正嫡,於文帝灞陵南再造墳墓,兩年後入葬。史稱南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