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他十歲。鵠庫男兒一生隻剃兩次頭發,一次在十歲,一次是死前。草原上牧民逐水草而居,婦人難以受胎,嬰兒多有夭折,是以孩童極受寶愛。十歲前的男童都視同嬰兒,保留著胎發發辮,在十歲生辰當天,傢人才將孩子胎發剃去,以血酒灌頂,從此便是可上戰場的男丁。鵠庫各部落交戰時若殺傷瞭有胎發的孩童,是滅絕人性的罪愆,必遭滅族以報。
“那時候,你是個小光頭,大約是剛過完生辰沒幾天吧。”方諸閑淡搖著一柄團扇,夜風拂動白衣,雍容雅靜。
濯纓已經不記得那個十歲的生辰究竟是怎樣。然而他記得初見方諸的那一刻。
還是個孩子的他,不知為何獨自被拋棄在萬軍奔突的紅藥原上,昏瞭過去。醒來的時候,廝殺的喧聲已退到極遠之處,而許多漢人已脫離戰場,陸續經過他身邊,重新整飭隊型,渾然不把稚弱的他看在眼裡。他坐起身來,攥緊瞭腰間小巧如玩具的匕首,不知道是不是該哭。正在這時,一匹紅馬在他身邊停瞭下來,鞍上的中原少年俯身註視他。
中原少年卸去瞭甲胄,底下錦繡袍子已盡為鮮血沙塵遍遍湮染,血色中浮凸現出原本鮮明精巧的花紋,有種驚心的美。鵠庫人向來看不起中原人的綾羅衣裳,不禦寒,不耐久,禁不起撕扯,像他們的人一樣嬌弱無力。可是,也有這種中原人,坦然地微笑著,臉上身上幹固著血痕,渾不畏懼。
孩子烏沉美麗的瞳仁絕頂明敏地向上盯著少年,像小獸一般,顯出幼小的決心與意志。
“我問你叫什麼名字,你答瞭一句奇怪的話。我才想到,你是不懂漢話的。”方諸丟開團扇,伸手為濯纓續茶。
濯纓茫然笑道:“我回答瞭什麼奇怪的話?鵠庫話是怎麼說的,我幾乎不記得瞭。”
方諸也笑:“一大串,我聽著開頭像是濯纓二字,便拿來做瞭你的名字。”
濯纓不語,茶杯內月影破碎離合,他著瞭迷一般看著。
“十五年瞭,可有想過回漠北去?”
濯纓胸臆中,像是瞬間開瞭個空洞。漠北……本以為一生也回不去的地方。
那塞外平川冬夏無盡更迭,一年到尾皆是飛沙走石的日子,隻有夏季短短三四個月裡牧草瘋長,迫得草原上的人們隻能縱馬奔馳,跑在豺狼的前頭,跑在日子的前頭,跑在暴雪嚴霜的前頭,跑在死的前頭,跑得停不下來。天賜予草原之民的,就隻有那樣嚴苛的生涯,可是在這樣的日子中草原之民依然保有他們的遊戲歌詠之心。他們坦然地活著,將生命視作願賭服輸的一局騎射摔角,遲緩者死,猶疑者死,衰弱者死,技藝不如人者死,毫無怨懟。
那有著說不出的快意與酣暢的故鄉啊。然而,正因為是鵠庫男兒,所以更是一諾千金,不移不易。
濯纓垂眼看著手裡薄胎青瓷茶碗,明透如鏡的碗沿漸漸無聲綻裂冰紋,黑曜石似的眼瞳泛起微淡的金。“義父說這種話,真夠稀罕。我回去瞭,您那三年工夫就算白費瞭?您不是天下最恨徒勞無功的人麼?”
方諸唇邊笑意更濃。“人說,數千年前北方草原上有個叫寺九的人,為瞭馴服天馬,耗費瞭十二年時間與之周旋,直到身如石,發如草,才終於找到機會騎上瞭天馬。天馬嘶鳴,在天地間踏著虹霓雲電又狂奔瞭十二年,寺九就在馬背上呆瞭又十二年。終於天馬甘心馴服,化為女子,與寺九生下瞭四個孩子,這四個孩子,就是鵠庫四部的祖先。”
濯纓笑容裡,起瞭微微的酸楚:“怎麼,講古麼?我比義父還熟些呢。”
“我見你第一眼,便明白你是一匹烈駒,怎樣威壓也是不屈的,除非讓你敗得心服。三年時間,已經是便宜的瞭。”方諸轉向霜平湖。對岸海市的屋裡點著燈。
“你已是個男丁,那麼,從今日起我營帳外不設守衛,武庫的刀槍弓弩也隨便你揀選。三年內你殺得瞭我,那麼就由得你回漠北去,任何人不可阻攔。可是,若是殺不瞭——”少年武將自馬上彎身,含笑的唇邊刀痕宛然,“你得喚我義父,聽我派遣。”
孩子聽瞭軍士傳譯的話,小獸般純烏眼眸裡金芒流轉,吐出一串鵠庫話來。傳譯軍士聽瞭頗為躊躇,方鑒明淡淡說:“你總不至於怕瞭個孩子罷。”
軍士急怒交加,額邊冒出瞭細汗。“這小蠻子說,他說,不止殺,他要把清海公烤、烤瞭吃……”
方鑒明長笑起來,手臂輕探,已將那孩子拎到馬背上,繼而揚鞭打馬直向大隊飛馳而去。其時老清海公戰死已有兩年,方鑒明以弱冠之年承繼父爵,紅藥原合戰時,也才不過二十二歲。
三年後的天享二年,開始有人留心到,年輕清海公身邊那名英挺少年稱呼他為“義父”。
二人心內各懷舊事,霜平湖上蓮葉起伏,隻是無人言語。
“——可是,這麼一匹好馬圈養於犬豕群中,是暴殄天物。早晚你是要回漠北去的。我養育你十五年,教你武藝經略,是為瞭有朝一日看你風馳電掣。”方諸輕喟。
“義父,你身邊局勢未明,我願留在中原。”濯纓急切道。
“近來昶王府內漸漸有瞭動靜,眼看變亂將至,我亦想留你在京中,”方諸稍有動容,復又悄然嘆息,“隻是有些事,非你不能。自海市見過你哥哥後,亦不免對你身世有所猜想,更不必說當天山道上那許多軍士。你已不能再久留京中,要回漠北,又難免遭同族猜忌。唯今之計,隻有這一個辦法。”他擱下團扇,站起身來。“這幾天,你們兄妹好好敘敘罷,往後要見面亦不容易瞭。”
濯纓看著方諸飄然行去的背影消失於回廊拐角,重又坐下,將握著茶碗的右手伸出臨水的美人靠之外。那茶碗早已為濯纓握碎,隻是被手掌生生箍住一刻之久,施力極巧,是以薄脆碎片之間如刀鋒互切,卻密合得滴水未漏。那筋絡分明修長美麗的手漸漸展開,茶碗亦隨之分裂為六七片,清茶薄瓷,在月光下閃耀著剔透的光,紛紛落入霜平湖中。
義父,你身邊局勢未明,我願留在中原。這話,恍然出自當年自己的口中。方諸在九曲水榭中漫步走著,不勝疼痛似地合瞭合雙眼。
“奪罕從小是頭狼崽,沒有什麼東西拘束得瞭他。”金發青年沉吟著。“不過聽王爺這麼一說——在狐貍窩裡養瞭十五年的狼崽,我還真想看看。”
“若日子湊巧,這兩隻好蒼隼是一定會與令弟有一搏的。”水光粼粼地映在昶王臉上。
“隻可惜我不能親見。”左菩敦王側首而笑。“還趕著過莫紇關向西回去,路上看看迦滿。”
昶王心知這左菩敦王奪洛與右菩敦王額爾齊之間向來有些芥蒂,怕是急著要趕回鵠庫,亦不願留下行跡,便輕笑道:“那麼,這個月的朔日夜裡,同侯佳音罷。”
左菩敦王將金發與臉容掩回披巾之下,抬頭向十數裡外的禁城看去。禁城高居山巔,安樂京內隨處仰首可見,宮室逶迤如一帶明珠。
重煙樓臺十裡。無數青金琉璃瓦的簷頂在月光下起伏連綿成一片靜默的碧海,浪尖上偶然一顆金砂閃爍,是吞脊獸眼中點的金睛。
時辰剛打過瞭三更。離地六丈的重簷歇山頂上,海市做少年勁裝打扮,恬適抱膝而坐,下頜亦擱在膝上,看打梆的小黃門與巡夜羽林軍從腳下經過,誰也不曾想到寧泰門簷頂上竟有人閑坐。寧泰門是分隔內宮與外廷的中軸正門,從那裡俯瞰下去,東西六宮的縵回廊腰與高啄簷牙均歷歷可見。
西南角門外有車馬聲,那是掌管禦用冰藏的凌人們自柱天山脈下的冰藏取出冰塊,趁夜間涼爽運送進宮來瞭。海市輕身提縱,沿著寧泰門頂脊飛奔而去,繼而一躍而起,在殿頂與殿頂間無聲穿梭,很快隱身於未央宮重簷之中,正俯瞰著西南角門往禦膳房方向的道路。運冰的騾車由數名羽林押運,凌人們一邊隨行。到岔路口處,凌人中的一名自顧拐過一邊,向西北方向走去,奇的是那數名羽林皆如視而不見,其餘凌人亦不動聲色直向禦膳房去。
海市轉動點漆般的眸子,看著那名凌人的去向。那條路走下去,隻能抵達鳳梧宮與愈安宮。鳳梧宮自鄢陵帝姬事發後便始終空置,愈安宮則為註輦公主,淑容妃緹蘭的居所。
愈安宮還亮著燈,風中翻飛的緋紫輕紗窗帷是註輦樣式。
海市自簷下脫身出來,躍上未央宮頂,一路向愈安宮疾行。
凌人裝束的男子行至愈安宮側門,稍稍環顧左右,伸手方欲推門,宮墻上夜鳥驚起。側目看去,一隻不知什麼鳥兒撲棱棱飛去,宮墻上,空懸著一鉤清冷的下弦月。他小舒一口氣,推開瞭虛掩的側門,回身將門扉扣上,也不張望,輕車熟路地揀園中小徑行去,經過愈安宮的廊下,繞過宮人輪值的偏殿,直上瞭小閣。
小閣門前的宮人似對夜半來訪的凌人已是見怪不怪,施過禮,便側身讓出門來。
“震初!”微沙的女聲喚著他的字,他還不及反應,隻聽得一雙柔軟裸足在烏檀地板上奔跑而來,下一瞬便有女子曳著艷麗衣袍如蝶般撲進他懷抱。
“緹蘭,你總是這樣不謹慎。”男子微微蹙眉,眼中卻沒有苛責神色。
淑容妃紅唇皓齒綻露出融融笑意來,“湯大將軍上回到安樂京,嗯,我想想,”她歪著頭,鴉黑的發絲垂落下來,“是前年夏天的事,我若再謹慎,怕是見不瞭你就要老瞭。”她那般嬌俏地說著說著,竟然抑止不住哀愁起來,有瞭淒涼的神色。
湯乾自無奈笑笑。“你看你二十八九的人瞭,還是孩子一樣。十七年沒有一點長進。”
窗半開著,緋紫輕紗窗帷重重湧動。簷下鬥拱旁,倒掛著個纖細的黑影。是海市。
原來如此,海市輕揚濃眉。湯乾自是戍邊大將,一旦入京便斷不瞭觥籌笙歌的應酬,要見朝中的什麼人,總不是甚難的事體。他如此冒險在朝堂上傳遞消息,既不是為瞭見朝中官員,定是要與內宮之人相會。
海市聽說過,早年註輦人依兩國舊例送來紫簪公主,要求換得一名皇子帶回註輦為質。彼時恰逢昶王母聶妃爭寵不敵昀王母宋妃,十一歲的昶王季昶即被送往註輦,隨行宮人若非老朽便是稚弱。皇子出行照例要撥一名羽林五千騎與軍士五千隨扈,兵部受宋妃指使,從當年投考禁軍的新丁中揀出武試最後一名,玩笑似地擢瞭那十五歲少年一個五千騎職位,配以五千新兵隨昶王往註輦。昶王一行淒涼光景與流徙無異,便是註輦使者也敢於呵斥這名皇子。昶王一行出發一月後,禁軍兵法文試卷子拆封,那被玩笑般封瞭個五千騎的少年湯乾自,竟是文試第一,追之不及。三年後,儀王叛逆,汾陽郡王亦隨之作亂,其人乃昶王母舅,聶妃之兄。季昶即遣人自註輦投書仲旭,痛切自陳絕無二心,此後八年間源源有糧秣情報自註輦送往虹州,助益不小。帝旭踐祚後,昶王即自註輦返回,同回的尚有註輦進獻的公主緹蘭,與五千騎湯乾自。即便十一年間職位未得晉升,二十六歲的五千騎也算是年輕的瞭。二十一歲的昶王幾乎還是個少年,每日耽於嬉樂,本來對季昶抱有厚望的臣屬們很快地失望瞭。八年之亂中,曾經解瞭中原燃眉之急的那些糧秣與密報,據說都是湯乾自獨力操辦的。
窗內人聲絮絮,海市稍稍側身,自紗帷的縫隙間看進去。
湯乾自被讓到矮榻坐下,緹蘭卻不勝炎熱似地赤足席地而坐,將頭伏於他膝上。“震初,你近來需得小心些。那個人,他越發怪誕瞭,你若是鋒芒太露的話,說不定又……”
“這些事情你不必理,你隻要好好過你的日子,教我放心。”湯乾自撫著緹蘭濃黑冰涼的長發。
緹蘭急切地仰起頭望著他:“你不知道的,震初,那個人他已經不像人瞭,我——”她雙唇戰抖難以成言,隻是撩起石青嫣紅的註輦絲綢袍袖,白皙的臂上遍佈淤紫。
“你……”湯乾自雙拳猛然在身側握緊。
“我怕啊,震初,”緹蘭終於哭出瞭聲音,“我怕死,我怕我死瞭你還活著,或者你死瞭,我還活著。我怕我熬瞭十四年,到頭來還是與你活不到一起。”她猛然攀上湯乾自的肩,流著淚一口咬瞭下去,不是撒嬌,不是鬥氣,是下瞭狠命的,真要留下傷痕的那一種咬。
他不是壯健的行伍漢子,從軍多年不曾使過刀劍,瘦挺的肩膊像個少年書生。然而他隻是咬牙忍著,由她去咬。
緹蘭松瞭口,淚水淋漓的嬌小臉孔埋在他肩上,烏發掩蓋瞭半個身體,支離破碎地說著:“我恨你,我恨你把我親手送給那個人。”
“你後悔瞭嗎?後悔跟我來中原。”湯乾自握住緹蘭的雙肩,將她的面孔正對著自己。
“後悔。”緹蘭的唇染瞭淚,紅艷欲滴。“我早該斬斷你的腿,把你留在註輦。”
“就快瞭,緹蘭。就快瞭,蒼隼今夜已該送到昶王府內瞭。隻要那個人死,我絕不再虧欠你一分一毫。”
緹蘭的眼裡燃起瞭熊熊火焰,悲欣交加。“震初,那個人……是會死的吧?”
“一定會的。”他保證。
——緹蘭口裡的“那個人”——海市霍然驚覺,緹蘭說的“那個人”,是帝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