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颯然成衰蓬 I

那是海的氣味。

潮汐起落,風裡送來清新微咸的水氣,月光下湧動的海洋如同巨大清澈的墨玉。每踏一步,便沉溺得更深,涼潤的海水一寸寸殷切地擁抱上來,直到沒頂。離開海邊多年,她依然隱約記得那溫柔的觸感。

然而,滑入水中的那一瞬間,她的身體被突如其來的痛楚拉成一張緊繃的弓,傷痕蜿蜒綻裂,如赤紅的索條深深陷入肌膚。

“夫人!”有人驚呼著拉住她的手臂,以免她沉入水底。瞬間的緊繃過後,她全身驟然軟弱下來,像個無人操縱的人偶,甚至不能支持自己頭顱的重量。

玉衡顧不得四濺的水花,趕忙騰出另一隻手,將女子的肩抱住,再細細收攏那些黏附於她雙頰的絲緞般濕發。隨著手指梳理,從亂發中露出的精巧面孔令玉衡無聲地吸瞭一口涼氣。這女子有珠貝的眼底、黑曜的眼仁,有珊瑚的唇與澄金肌膚,惟獨沒有活人的神情。若非裸露於水面上的肩頸遍佈殷紫嫣紅的細小嚙痕,玉衡幾乎要以為自己懷中抱著的是一尊人像。

她掬起池水細細擦洗女子肌膚,淺淡的血紅迅速在乳白池水中氤氳開來。玉衡輕聲太息。那女子,她昨夜聽宮人議論說是鳳庭總管的養女,一直當作男孩養大,中過武舉探花,與早先謀逆弒上的羽林萬騎方濯纓多年兄弟相稱,想來也有武藝在身,究竟是怎樣的一夜,使她這樣遍體鱗傷?

今日黎明天色尚暗,皇上便披衣從正寢出來,傳召掖庭局司禮官。玉衡在偏殿耳房內一夜未眠,此時聞聲立即趨前為帝旭更衣,帝旭卻擺瞭擺頭,道:“玉姑,你去裡邊替夫人收拾。”

玉衡在宮中服役三十餘年,連帝旭亦喚她一聲“玉姑”,見慣宮闈風波,夜中聽見的異聲已讓她心中有瞭七八分底。然而當她推門邁入正寢,放眼望去,仍不禁無聲地用手巾捂住瞭口。

正寢內如經飄風橫掃,滿地皆散亂著輕軟錦繡衾褥,二十四扇通天落地的鮫紗帷帳亦撕毀瞭三五,惟獨不見人影。定睛良久,玉衡終於發覺堆疊如山的玄黑捻金龍紋緞被中露出女子紅紫累累的半邊肩背,忙趕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揭開緞被,正迎上一雙大睜著的眼,深寂渙散,如同一泓噬人的清澈死水。

玉衡率領幾名宮人將那女子送往九連池時,帝旭正伸開雙手讓女官們為他著裝,玉衡不由得多看瞭一眼,心底油然生出森森涼意。皇上儀容如常,連一處最輕微的擦傷亦沒有。

“痛……”女子在昏迷中喃喃吐出一個字。

玉衡連忙捧起女子的面孔,喚道:“夫人!”

濃黑的眼睫稍稍翕動,女子睜開瞭眼,目光迷亂。

“阿母……我好痛。”

玉衡聽那女子言語音調陌生,像是南邊的方言,又輕細得無從分辨,想是呼痛,隻得硬著頭皮輕聲安慰道:“夫人,奴婢知道您疼,這珠湯雖然刺激傷口,療傷除痕卻有奇效,夫人再稍稍忍耐片刻便好。”

昏蒙的目光漸漸凝註於玉衡面孔上,轉為清晰。海市轉動視線,看清瞭面前這個身穿內宮女官服飾的中年婦人。

“——夫人?”她困惑地開口,聲音細如遊絲。

玉衡見她此時說的是中原官話,松瞭口氣,溫柔微笑道:“恭喜夫人,皇上今日下旨冊封您為淳容妃,賜別號‘斛珠夫人’,與淑容妃一樣,是尊崇僅次於皇後的三夫人之品級哪。”

“斛珠夫人?”海市茫然地復述著。

“鳳庭總管一早便差人送來一斛稀世鮫淚珠,說是夫人幼年逢仙,這鮫淚珠是鮫人贈予夫人的嫁妝。皇上那時正向司禮官口授冊封旨意,得此吉兆很是愉悅,便賜下這個別號,並賜夫人珠湯沐浴。”

幼年逢仙。

海市身軀猛然繃直,咬著牙似要使力,卻終究用不出半分氣力,隻得依然將全部體重倚靠在玉衡身上。

初初離開海邊的那些日子,她一合上眼睛,便看見沉碧的海卷起滔天漩渦,成夜地驚厥噩夢,是他與濯纓輪番照看,決不假他人之手,為的是不讓旁人聽見她的囈語;這一斛鮫淚珠亦被他鎖入庫房,不見天日整整十一年,不許她再看一眼,好不再揭起她的瘡疤。她原以為這是他們三人深埋於心的秘密,長久不曾提起,她仿佛也就真能當自己隻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被他一時興起收養入館罷瞭。

可是,被拱手送人的,不止是她這身尚稱美麗的軀殼而已。他把她不欲人知的一面霍然攤開,任由那些舊傷在光天化日下嗤嗤蒸騰起腐毒與血腥來。

海市疲憊地合緊雙眼,再流不出淚來。

玉衡亦不便再說什麼,隻得繼續挽著海市的肩,為她擦洗傷口,一股股血色翻上水面,整池水幾乎被染成淺紅。

海市咬緊牙關忍耐著周身火辣辣的疼痛,卻因嗅見瞭熟悉的清新微咸氣息而困惑地睜開眼,四面環視。她浸浴的池水濃白如牛乳,細看之下,原來那水本身是清澈淺碧的顏色,其中卻密密麻麻地散佈著極細小的白色星芒,在日光下折出七色虹彩。雖已離開海邊十餘年,海市畢竟是采珠人傢出身的孩子,不禁低低驚喊出聲。

“這是海水……還有……舂碎瞭的珍珠……”她顫抖著抬起一手,攪動池水,眼裡滿是憤恨與不能置信。“難道,年年上貢的珠賦,就是為瞭——”她頓瞭一頓,嘶啞衰弱的聲音終於爆發,“每年為瞭貢珠,海上要死多少人,就是為瞭……”海市說不下去,將面孔深深埋入水裡,乳白色的珠湯下,有什麼東西散出隱約的光華。

玉衡疑惑地探出一手摸下去,從水裡捧起瞭海市的手,手心白光漫起,赫然是“瑯繯”二字。玉衡駭得乍然松開兩手,水花潑面,海市便直向池底滑落下去。

“夫人!”玉衡慌忙和衣踏入水中四處摸索,終於摸到瞭海市,將她扶起,急切拍打她的臉頰。

海市雖手足無力,眼神卻幽深清醒,眉睫上沾染瞭珠粉,熒熒惑人。“你安心,隻不過是沒有力氣。海水是淹不死我的。”

玉衡松瞭口氣,剛要將海市扶往池邊,背後便響起瞭清朗閑適的男聲。

“玉姑,你去把濕衣裳換瞭。”

玉衡“啊”地一聲,摟著海市轉回身來。“皇上、方總管……”

海市倚在玉衡胸口看著來人,光麗容顏上的雙瞳烏如點漆——兩點濃黑的漆,無神無光。

“玉姑。”帝旭稍稍加重瞭語氣。

“是……”玉衡慌亂應聲,卻不知要如何將海市送到池邊。帝旭將眼光投向身邊的男子。方諸恭謹俯首為禮,繼而向池邊走去,面色平靜如過去十四年中的任何一日。

蒼綠宦官袍服的衣袂無聲拂過眼前。鳳庭總管在玉衡的面前彎下身來,伸出一隻手。

玉衡將懷中女子的手臂交給方諸,匆匆踏著臺階走出珠湯池,行禮告退。

“夫人,請出浴。”靜寂的九連池大殿內,回響著他溫醇的聲音。

海市的眸子迎著他,卻並沒有看著他。

“我沒有力氣。”她開啟瞭精致的唇。那唇是微翹的,無論主人心緒如何,看起來,都有一些任性。

“臣會扶住夫人的手。”

她沉默著,沒有反對。他稍稍加力,她的身軀便從乳白的池水中一寸寸浮現出來,意想不到地輕盈。

他眼裡,有一根細如發絲的弦逐漸繃緊。

原本的蜜金膚色生氣全失,隻留存瞭慘烈淤結的紅、赭、白,那些色彩,恍然令他想起麟泰三十四年。那年他懷抱著小小的濯纓,在馬上回望兩軍鏖戰後的紅藥原,隻有雪的白與血的紅,滿目創痍。像眼前的她的身體。

他的左眼下斜飛兩道傷痕,唇角細密纖小的牙痕像是孩子咬下的,又像是女子。海市搭在他臂上的手指倏地收緊,滿面驚惶。

回憶如一滴墨水浸染在空白的意識上,以令人恐怖的速度無限擴大,重新將她裹入黑暗。

她曾經以為,既然心已經死去,身體亦會隨之變得麻木不仁。但是她的身體依然要反抗。

風雪大作的夜晚。

她掙紮著逃避身上壓制的重量,要不是帝旭敏捷地偏過瞭頭,她的手指便要劃進他的眼裡。不容反抗的親吻,她亦毫不猶豫地咬下去。他用一張庚帖將她騙回帝都、用神準的一箭葬送瞭她的往後,那麼,她至少要在他一意維護的皇帝身上,留下不可磨滅的傷。她絕望地撕扯著,像是隻要足夠用力,便能撕碎這可怖的夜。

可是那些傷痕,最終竟都落到瞭他的身上。

她一直在追尋著的答案就在眼前。隻要再一瞬的時間,她便能穿過迷霧,觸到他那層層掩藏的靈魂。但是她退縮瞭。那個隱約的輪廓,已經令她不忍卒問。

方諸避開她的目光,取過衣袍為她披上。涼滑的純白絲綢貼附在她的傷上,血混雜著水,暈染出朵朵嫣紅來。他半跪在地,以修長美麗的手指為她理順衣襟。肌膚相貼處,她覺出瞭他的冰冷。

時光飛速逆行,記憶深處,仿佛也有過那樣一夜。那夜他為她挽發,為她一一結緊五色絲絳,為她佩上鋼刀與鑲金狻猊腰牌。她伸開雙臂,像個精巧玩偶,一任他用紗衣與錦裳將自己重重疊疊圍裹,輕柔觸著她臉頰的手指,曾經那樣穩健溫暖。

“好瞭,鑒明,尼華羅使臣大概就要到瞭,你去幫我抵擋半個時辰。帶子不必系瞭。”帝旭看著海市的指節剎那間握得發白,深黑的眼裡有冷誚的光。“不,還是一個時辰好瞭。”

方諸牽著海市袍帶的雙手在空中停留瞭片刻,終於松開,轉身欲走——卻忽然變瞭臉色。

海市低著頭,怯怯地、然而堅定地牽住瞭他的袍襟。她自小是男孩心性,膽大妄為,十一年來,這是他第二次見她如此恐懼——第一次是在與她初見之時。

她抬起頭來,哀懇烏黑的眼,像是緞子上灼穿的兩個空洞。

戰栗的痛楚如一支箭瞬間貫穿他的心臟。他仿佛再一次看見瞭六歲的她,輕盈稚小如一葉羽毛,卻又堅強狡黠如一匹幼狼,從十幾名官兵的追殺合圍中奔出,帶著遍體傷痕投向他的懷抱。

帝旭眼裡,蕩漾著若有若無的笑意。

方諸唇邊的舊刀痕驀然抿直,如同落定瞭一個沉重的決心。他的手,落向她捉住他衣襟的那隻手。而後,緩慢而堅定地收攏,握住瞭自己的衣襟,從她手裡一寸一寸抽回。然後轉身離去。

她的神魂,也就那樣一寸一寸,從身體裡抽離瞭。眼前世界無聲崩壞、風化,雕梁畫棟化為朽灰、珠白池水頃刻幹涸,這世界離棄瞭她,留給她的是漠漠無盡的空白。

《九州·斛珠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