纈羅 六

紅漆桌子有瞭年頭,叫滾熱的盤碗燙下不知多少重重疊疊的白圈子,永遠附著一層薄油,一捺下去就是一個指印。金銖在臟膩的桌面上旋轉著立瞭起來,成瞭一枚小小的呼嘯著的金色影子。

金發與黑發的水手們高聲議論著,仿佛是某個同伴被歧城港妓館的老鴇從二樓窗子丟出來的醜事,說到樂處便轟然大笑起來,粗陶杯碟翻倒一桌。

獨坐暗角的少年興味索然地看著眼前金銖旋轉,手邊的酒早冷瞭。一張闊大柔軟的啞灰素緞子將他兜頭蓋臉裹瞭起來,直披到腰下,旁人隻能看見半個俊秀的下巴,與半張冷薄的唇。這身打扮本來尋常,瀚州道上風沙狂暴,商旅多是如此打扮,可在這四季暖濕的城市裡,卻頗為醒目。

這是畢缽羅港旁再尋常不過的一間小酒館,充滿瞭粗話、嘔吐聲、劣酒的刺鼻芳香與下酒菜的油鹽味。水手們下瞭船便先往這樣的地方來喝幾杯,待到臉漲紅瞭,身子也活絡瞭,再勾肩搭背出去尋別的樂子,當然也不乏一醉到底,睡倒在酒館桌子底下的。商人們亦喜歡在此處會面,昏暗嘈雜的地方,宜於掩蓋一切違禁的小本生意商談。

少年忽地抬瞭抬頭。有個矮墩墩的身形跳上瞭少年對面的椅子,不由分說將一塊破油佈在他面前攤開,露出裡面的東西來,是三五朵淡青色半透明的幹燥花朵,薄絹裁成的一樣。

“少年仔,挽夢花要不?”河絡女人粗嘎地問瞭一聲,見他不回話,便起勁地說瞭下去,“好東西啊!從閔鐘山上弄來的,拿一朵泡酒喝下去,能做一天一夜的美夢啊,做皇帝、娶美人、金山銀山,活生生的,都隨你的意!平常都是一個半金銖一朵,給你一個金銖拿去,可算是便宜你瞭……”說著,便從油佈裡麻利地揀出一朵幹花,要往少年的酒杯裡丟,另一手便去取桌上轉動的那枚金銖。

少年的手卻比她快,右手將木杯掩住,左手修長食指向下一按,金銖便被按在瞭骯臟的桌面上。“阿姐,別哄人瞭。”少年聲音裡似乎含著笑。“這不就是纈羅花麼?曬幹和酒喝下去,是能做一日的夢不錯,可隻能夢見自己往日的情形,拿去賣給思鄉的水手倒不錯。我這個金銖留著還有用,你別打它的主意。”

河絡女人也不糾纏,面上全無慚愧之色,仍然麻利地收揀瞭東西,用油佈一裹,騰地跳下椅子走瞭。

少年方才收回掩著酒杯的手,便覺得屋宇漸漸震動起來,頂棚上落下紅土,簌簌地灑到清澄酒面上,想是有誇父在街上行走。少年在陰影裡擰瞭擰眉,右手看似漫不經心地垂進裹頭緞子的皺襉裡。

誇父的腳步在外頭停下瞭,過瞭片刻,隻見一根竹竿粗的手指頭伸瞭進來,替雇主將膩黑的門簾撥到一旁。他的雇主是個商人打扮的中年註輦男人,堵在門口,朝裡望瞭一圈,直朝少年的桌前去瞭。

少年又將頭顱稍抬高些,並不說什麼,掩在緞子下的淡漠眼神早將他自上而下打量瞭一回。商人自己也覺得瞭,很受瞭冒犯似地,瘦長的身子挺得越發直瞭,聲音也生硬起來。

“公子,您這一回做得可太不地道瞭。”

少年輕輕嗤笑一聲,道:“您這麼輾轉曲折地托瞭人傳話,與我約見在這種地方,難道又是為瞭什麼地道的事不成。”

註輦商人臉色青瞭一層,待要發作,又勉強按捺住瞭,拉過椅子來坐下,將臉逼近瞭少年,壓低聲音道:“前兒晚上,我們商行裡貨倉起火,遭人劫瞭一批霜還城的上好錦緞去。那二十來名夜匪都是使刀的,進退劃一,咱們追到大營旁便不見瞭蹤跡。這事兒,怕與公子您脫不瞭幹系吧。”

“那您可點算過損失?”少年左手裡反復掂量著那枚金銖,語調沉靜。

“霜還錦近來有價無市,公子您也是知道的。這一批貨出自名匠,質地上乘,足足要值八千金銖啊!”註輦商人竭力壓著嗓門,咻咻的氣息直撲到少年臉上。

少年向椅背上一靠,慢吞吞道:“那也就抵得上五百柄河絡彎刀,和半條船龍骨瞭吧。”

註輦人的臉色,這才青透瞭。

“上個月,豐遠號的商船在鶯歌海峽上遇見海賊,人傢高價急訂的五百柄河絡彎刀被奪瞭去,船也被鑿瞭,差點回不來。偏巧您櫃上就到瞭五百柄一色一樣的彎刀,補上瞭這個缺,進帳不薄啊。”啞灰緞子下,傳出少年清暢的笑聲。“自盤梟之變以後,東陸徵朝商團在畢缽羅港的行號倉船,都是咱們看顧著,雖說不上臺面,兩年多來同行們也都還賞臉。海上的事,我們確實保不瞭,討還總是可以的吧。”

桌子嘎嘎作聲地顫抖起來。註輦商人瞪著少年,滿額掛著晶亮的汗豆子,青筋迸凸,仿佛是使著極大的勁,卻說不出話來。

少年揚手喚瞭聲堂倌。小酒館的堂倌何等伶俐,見兩人相談間有齟齬苗頭,早懸起一顆心來在近旁候著,見少年一揚手,連忙賠笑迎瞭上來。少年也不多話,將手裡那枚金銖遞瞭出去,說:“把帳結瞭。”

堂倌一愣,嬉皮笑臉地推瞭回來,口裡說:“客官,這都夠買十七八桶酒瞭。您不過喝瞭兩杯,不要這許多。”

少年卻捉過堂倌的手,塞進金銖,替將他手指折攏起來,拍瞭拍道:“不多,不多的。”

堂倌心裡明白,急得隻待要哭,少年卻灑然起身,將裹頭緞子遮嚴瞭,自顧往外走去。

桌子對面的註輦人這時候倒像是緩過瞭氣,也跳瞭起來,扯著嗓門往空中喊道:“阿盆!你來!”滿屋的人都被駭瞭一跳,環顧四周,也沒見誰應他。酒館裡靜瞭一刻,又熱鬧起來,劃拳的劃拳,說笑的說笑。可是一口酒還沒倒進喉嚨,他們就都明白過來瞭——原來那叫做阿盆的人是在門外候著的。

滁潦海畔的所有註輦港市裡,總有那麼一塊敞亮的地方搭建有高大的十二角牛皮蓬子,其中一面不設帳幔,可容駢馬駕車進出,節慶時是說演義、唱幛子戲的地方,平日便是誇父聚集飲酒的處所。至於城中普通的酒館,既不備有長桌大椅,又沒有桶樣的杯子、巨盾似的碟,房屋也都狹小,向來是不做誇父的生意的,自然門就開得低矮瞭,這一傢亦不例外。

可是,此時這門旁的磚石竟開始蠕蠕而動,灰粉如流水般一股股湧瞭出來。

少年頓住瞭步履,註輦商人他在身後冷笑一聲。

掩在黯影下的薄唇頓時抿成更加冷直的一線,懶與多言似地搖瞭搖頭。

房屋震動得愈發猛烈瞭,杯子在桌上騰挪著,滿墻磚石如同要爭相迸出來,眼見得一塊塊松動推擠,縫隙裡刺目地透進瞭外頭街上的天光。

少年卻不後退,隻是默默立於原地。

終於,酒館臨街的墻壁有一大半轟然倒瞭進來,原本是門的位置上,赫然剩下一個參差的豁口,磚碴木屑還在零零落落往下掉。陽光霍地潑進塵灰裡,析成一絲一縷,仿佛無數犀利森涼的劍氣。少年立在蒸騰的塵灰與日光之間,整幅灰舊柔軟的緞佈被氣流翻瞭起來,露出裡邊一張溫雅的臉孔。

少年揚起頭,便與豁口外面那個跨立著的高大誇父面對面瞭。他已經十七歲,在同齡的孩子中亦算高挑,可是與巨人巖盤般的身軀比較起來,仍是纖細得像根葦草。

“阿盆,你還在等什麼,捏死他啊!”註輦人跳腳喊道。“你還要工錢不要?”

誇父搔瞭搔後脖梗,粗聲應道:“喔。”便當真伸出銅鑼大的手,向少年的頭頸握下去。

少年卻避也不避,披到腰間的緞佈仍在飄搖。

註輦商人臉上的冷笑還未及咧開,便僵在半路。有人自背後一把托高瞭他的下頜,緊跟著就有一柄冰涼的短彎刀抵到他喉下繃緊的皮膚上。他死命斜著眼睛朝後望去,眼角掃見那持刀的是一個金發燦爛的中年漢子,才在一旁飲酒談笑的水手們也紛紛拔刀走上前來,登時懊悔萬分。

兩年前,一夥青衣夜匪開始在畢缽羅港出沒,顯是受雇於東陸徵朝商團,平日並不在商號貨倉近旁守衛,人數總在三十以下,行動卻極迅疾。但凡有企圖盜竊大宗財物或劫殺商人的,這夥蒙面夜匪便即刻趕到,護衛滴水不漏,打著徵朝商團主意的人漸漸也就稀少瞭。

畢缽羅港本來是一座魚龍混雜的港都,乘著海船而來的無數財貨消息、武器人口,不動聲色流入畢缽羅城深奧曲折的腹地,復從各處匯聚流出,晝夜不絕。這座慵懶而斑斕的城,吸納瞭過多金錢、欲念與貪婪,仿佛肥碩塊根日漸膨脹,養育出罪惡的明艷繁華。白日裡昏昏欲睡的當鋪小二,或許是個謀算冷酷的海盜接頭人;屋脊飛走如履平地的慣偷,換瞭衣裳挽鬢簪花,又成瞭鄰傢的年輕婦人。在這座城裡,盜竊與欺詐並不恥辱,可恥的是失敗。

為瞭今日會面,這註輦商人親到誇父酒館裡揀出這個看似最為高大兇狠的阿盆,重金聘下,還預先打發瞭人來酒館內探察過,滿以為是佈下瞭萬全的準備。那年輕的夜匪首領傲慢自矜,果然孤身赴約,那麼,即便討不回貨物來,憑著阿盆一身氣力總可以將這夜匪頭子除去,餘黨寥寥二三十人不足為患,誰料竟是這樣下場。

若店內的水手都是烏發的東陸人氏,自當提防是否埋伏,可中間又雜著幾個羽人,前來察探的夥計便松懈大意瞭。其實那些身份較為低下的歲羽與無根民,平日同人族混在一處的並不少,臨時喚幾個來簡直是再容易不過的事。

“阿盆,快來救我!”註輦人逼尖瞭嗓門氣急敗壞叫嚷,然而他的誇父亦已陷入刀叢的包圍裡瞭。“說好不帶旁人的,你說話怎的不算數!”

少年笑道:“難道您是孤身來的?”說著重又拉起緞佈遮蓋瞭臉面,自墻上的豁洞裡徑自走瞭出去,南國炙人的熱氣裡挾裹著蚊蚋般營營市聲,迎面撲瞭過來。

雨季裡,畢缽羅城內看起來正經像座城的,也唯有這片港區瞭。這兒的街道極少被雨水淹沒,地塊也算齊整,沒有那許多錯綜復雜的河流,紅土路被常年來往的客商與誇父保鏢們踩得硬實如鐵,一勺油潑下去,半天也滲不開。

走不多遠,隻聽見身後沉悶的一聲巨響。回頭看去,隔著兩條街,原來那酒館所在的地方騰起一陣滾滾的紅土煙塵。少年薄唇上露出一絲笑意。

天空曠遠,夏末的日光將喧囂的街市洗褪瞭顏色。北面就是畢缽羅港的碼頭之一,屋瓦上露出遠處商船無數帆檣桅桿,盤旋的海鳥是數十點蒼青的灰。少年吹響一聲尖利的唿哨,海鳥中忽然有一隻離瞭群,向這邊疾飛過來。

少年向著天空伸出右臂,腳步卻不停,那飛禽便收斂羽翼,朝他直直投瞭下來,一氣墜到離地不過十尺,才展開翅膀盤繞一圈,棲停到他右臂上,原來是隻青羽鉤喙的三途隼。少年撫過它堅韌光亮的尾翎,旋即探手到翅根下,解下一個小革囊。他一面走,手腕稍稍一振,三途隼便振翅躍起,落上瞭他的右肩,讓他騰出手來解開革囊,自內取出二指寬的紙卷。

輕捷的腳步驟然停頓。

三途隼嘶啞地鳴叫著,啄瞭啄主人。

海風呼嘯著穿過街衢,細窄的綿紙卷在風裡索索抖動,遮面緞佈亦飄舞起來。人流喧囂,長風過耳,唯有少年自己凝滯如石。

慢慢地,紙卷被握成小而硬的一團。

猛禽長唳一聲,自主人肩上振翅騰身飛起,因為它的主人已經開始疾跑,沉默地、不要命地、仿佛要把整副軀殼甩下似地奔跑著。他離開大道,跳過沆瀣的溝渠,穿梭於狹仄巷道內,一手始終緊緊地攏著裹頭。迷宮般蜿蜒的幽巷內到處堆積著垃圾與污物,三步一折,五步一彎,永遠看不見在前頭等待著的是什麼,永遠有著意想不到的岔道與死路,但少年仿佛對它們爛熟於心。拐過上百個小彎之後,他來到某條窄巷盡頭,閃身消失在一戶民居的房門後。

外頭還是白日,屋內卻昏黑雜亂,一角矮幾上燃著小燈,供著註輦人信奉的龍尾神像,是唯一的暗弱光亮。箱子內隨便地堆積著香料,朽膩芳香和綢緞的生絲氣味一同散發出來。少年不曾停留,繼續朝樓上拔足飛奔。他跳過樓板上擱著的大捆大捆用生革裹紮的硬物,不慎踢翻瞭其中一卷拆過封的,便有十來把鑌鐵韭葉刀嘩啦啦散瞭出來,照得一室微明。顧不得揀拾,少年匆匆上瞭三樓,推開窄窗,縱身躍入對面相距不到三尺的旁人傢的窗戶。那是一棟更加破舊的小樓,看似無人居住,卻同樣滿滿貯藏著刀甲弓弩,珍貨美酒。他下到酒窖,推開墻邊兩個巨大空桶,拔出腰刀在石板地上一撬,掀開一片闊而薄的石板,露出底下的階梯,盡頭有著隱隱火光。

少年下瞭地道繼續向前飛奔,一面扯下肩上的緞佈。他從來沒有一氣跑得這麼迅疾、這麼久過,汗水淌進瞭眼裡,地道兩側石壁上掛著的昏黃小風燈化成七彩的虹光,視線模糊。直跑瞭小半刻功夫,階梯轉而向上,地道到瞭盡頭,少年用刀柄敲瞭敲頭頂板門,很快便有人自外頭打開瞭鎖,掀門讓他上來。

“把衣服拿來,快。”他竭力壓抑著喘息的聲氣,對那學徒模樣的年輕東陸人說。那人行瞭個禮,徑自去瞭。

這是間陰涼的屋子,金碧緋青的衣料樣子累累地掛瞭一墻,當中小桌上設有茶點,對面墻邊立著昂貴的大水銀鏡,是裁縫鋪子內貴客試衣的靜室。少年將汗濕的上衣全脫瞭,胡亂擦瞭汗,甩在地下,在屋子裡焦躁地困獸似地走瞭幾步,先前那學徒便進來瞭,捧著他的冠戴與軍袍軍靴。他利落換上,一邊扣著紐子一邊向外走,低聲對學徒道:“交代營裡,我進宮去一趟。”學徒大步跟在他身後,聞言又是無言地拱手為禮,直將他送到店堂門面內,替他打瞭簾子,高聲唱道:“湯將軍,您慢走,衣裳咱們改好瞭立馬給您送去。”

方才地下不過兩裡多長的筆直路途,已攔腰穿過半個狹長的港區,到瞭畢缽羅港的西北面,五千徵朝羽林軍駐紮的營地附近。

湯乾自抬手抹去瞭額上的汗。經過一陣疾奔,心跳猛烈敲打著耳膜,眼前微微發黑。

他探手入懷,取出那卷綿紙。汗水洇染,一行墨跡已沁散瞭,卻依然觸目。

“七月卅日,帝修殂落。八月初三,儀王錮圍天啟。初五中夜,旭王突圍脫走,城破,宗室盡沒。”

那是徵朝麟泰二十七年的夏末,相隔瀚海的東陸上,八年儀王之亂不過剛剛拉開序幕一角。在這八年間,那數十萬註定要被劃入死籍的氓民與軍士,此時仍忙著他們日復一日的生息歌哭,全然不知冥冥前路。

《九州·斛珠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