纈羅 十二

麟泰三十三年暮春的那場醴雨祭典之後,緹蘭反復地做著同一個不可解的夢。

那是一個東陸女子,兩支鋼鏃長箭凌亂穿過心窩,自高峻城樓決然縱身躍下,曳著烈艷絲絹衣衫,直到墜落地面,始終像是一團不肯熄滅的火焰。

緹蘭總是在夜中霍然驚醒,反復回想那張面孔,眉目歷歷,竟是從未見過。

那些亂夢,在時光的漆黑佈幕上縱橫劃出裂隙,容她覷看未來的一角,然而看見的是誰,或是怎樣的情形,卻不由她選擇。

日子飛快過去瞭。叛亂的僭王軍隊失去瞭瀾州的最後一座城池,不得不冒險急行橫穿東陸,兵力折損慘重,流竄至中州西北負隅頑抗,褚仲旭的天下幾乎已成定局。麟泰三十四年一月,僭王褚奉儀殘部渡海北進,他多年前遠嫁瀚北鵠庫部的異母姊姊紅藥帝姬亦揮軍南下,突破黃泉關前來接應。眼看著褚奉儀即將逃入蠻族地界,旭王褚仲旭與清海公方鑒明率領王師全力追擊。

整整八年,吞沒瞭數十萬軍民的骨殖腐肉,東陸的土地就算再怎樣貪婪嗜血,也快要飽足瞭罷?

西陸各國卻是一派安泰景象,靠著販賣刀甲糧草,都所獲不菲,其中尤以把持大半航路的註輦為甚。二月的宮內紀事裡,隻記著預備三月王太子索蘭的八歲誕辰的種種冗長事務,公主緹蘭豢養的一對東陸錦花貍猧下瞭一窩崽子,倒是最熱鬧的事情瞭。

緹蘭午後無事,讓弓葉扶她去昶王居處閑談,誰知季昶早一步叫英迦大君跟前的人宣走瞭,湯乾自當然也隨侍著去瞭。緹蘭想瞭想,道:“也不知道那些貍猧怎麼樣瞭?既是出來瞭,幹脆咱們上別苑去走走。”

別苑外頭伺候的人見是緹蘭來瞭,早在地下跪成一排。緹蘭身份本來尊貴,更兼是英迦大君的親外甥女、王太子唯一的同母姊姊,宮人對她格外奉承。

“咦?今天怎麼搬出來瞭。殿下當心,全在您腳下呢。”弓葉道。

緹蘭笑著便俯身去摸,原來草地上鋪著氈褥,母獸蜷成一盤打盹,蓬松大尾巴將絨絨的幼崽圈在裡邊,隻露出五六個粉嫩嫩的小鼻頭。這錦花貍猧是養熟瞭的,由著她撫摸,懶洋洋的十分愜意。

忽然緹蘭疑道:“噯?這小的怎麼少瞭兩隻?”

宮人回道:“那兩隻特別弱的不敢見日光,放在屋裡呢。”

緹蘭道:“怪可憐的,弓葉你扶我進去瞧瞧。”

弓葉答應一聲,領頭的宮人卻慌瞭手腳,叩頭道:“實不敢隱瞞殿下,那兩隻不大好瞭,樣子怪可怕的,徒然驚嚇瞭殿下。”

緹蘭眉心一揚。“我說是瞧瞧,其實又看不見,總歸你們說是什麼樣,就是什麼樣罷。”

宮人們知道她脾氣上來瞭,不敢多話,隻是一個勁叩頭。

緹蘭抬腳就往前走,弓葉連忙趕上去攙著她的手。人是進門去瞭,還有一句話輕飄飄丟在外頭:“我頂討厭人說瞎話哄我。”

領頭的宮人伏在地上不敢起來,滿頭是汗。

剛進瞭屋子,便聽見幼崽哀叫與水聲撲騰。弓葉像是吃瞭一驚,以東陸言語極快地喝瞭句什麼,又是一陣水花潑濺,幼崽淒厲細弱的叫聲才算漸漸平息下去。

緹蘭不明就裡,面上還含著笑,問:“怎麼瞭?”

弓葉憤然說:“這個東陸婆子要把小貍猧浸在桶裡溺死呢!托殿下的福,咱們要是來遲一步,可就沒救瞭。”

“怎麼無緣無故這樣狠的心?”緹蘭恚道。

貍猧性子嬌貴,宮裡配給八名老成宮人,臨產前還特意聘瞭兩個東陸婦人來照看,語言不通,平時緹蘭來的時候,都是弓葉在一旁轉述。

婦人察言觀色,知道闖下瞭禍,也不等弓葉問話,自己在地上磕著響頭,用東陸語言反復喊著什麼,像是告饒。

緹蘭聽著心裡陡然一緊,攥牢瞭弓葉的手,說話音調都不穩當瞭,一迭聲追問:“她說什麼?她說什麼?”

弓葉答:“這婆子說,這兩隻崽子眼看就養不活,還要把疫病過給別的崽子,當真不能留瞭,請殿下明察。”

緹蘭嘶著聲音道:“前八個字,隻要那前八個字!你給我一字一字說明白瞭!”

弓葉忍著手上鉆心的疼,急急說:“她前八個字說的是……‘殿下,不能留它性命’。”

那股攥著弓葉的、仿佛要將她絞出汁來的氣力,慢慢松脫瞭。緹蘭全身的血沖上兩太陽穴,眼前昏黑,心裡卻頓時空曠得像個雪洞。

這句東陸話,她不懂,卻記瞭將近十年,音調起伏抑揚頓挫,皆是歷歷在心。

烈火焚城的夜晚,六歲的她抱著索蘭在王城中奔逃,無處藏匿。三十二扇雲母摳金團鑲柘榴石的屏風,她在這面,少年在另一面,為各自的命運追逐著,竭力奔走。屏風到瞭盡頭,忽然被他一把拽住瞭手,兩道不相幹的絲線,就此綰成一個死結,無從拆解。她頭一次聽見這少年將軍的聲音,他說的是這句話。

再往後,追兵盡滅,摟著她瑟瑟發抖的小男孩兒終於松開瞭雙臂。四圍那樣靜,遍身血污的兵士們圍繞在他們身邊,將動蕩的殺伐聲隔絕在外,令她覺得前所未有的安全。他說的,還是這句話。

那果決勇毅的清澄聲音,想來是能夠號令萬軍的,連她這般言語不通的異國女孩,每每聽見他的話語,也燃起微小的勇氣,咬牙忍下瞭一次又一次要驚恐尖叫的沖動。

人人都說當年是他救瞭她,她也一直這樣相信。

原來他說的是,殿下,不能留她性命。

東陸婦人在地上伏瞭許久,聽不見動靜,大著膽子偷眼窺看,隻見那白衣的公主直愣愣站在原地,眼上遮著緞帶看不清神情,旁邊扶著的女奴也不敢出聲。約摸過瞭小半刻的工夫,公主才開口說:“那隻好殺瞭罷。”說畢風也似地掉頭走瞭,白裙如嶄新的大帆一般飄揚起來。

《九州·斛珠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