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戰火

原來在這個懸崖之下,是一個小小的淡水湖。這湖泊本是一個巨大的土坑,沒有外來水源,全靠雨水積蓄。恰好前一陣剛剛下過幾場豪雨,湖水滿溢。

建文對這附近的地理非常瞭解,知道這個湖的存在。他剛才目測瞭一下,看到三個人已降低到瞭足夠的高度,即使直接摔進湖裡,也不會死,這才強行幹擾七裡的動作,變成自由落體——否則他們絕躲不過那一陣精準的炮擊。

建文很快從水面上冒出頭來,大口大口地從嘴裡吐出不少水草。在他旁邊不遠處,騰格斯被涼水一激一撞,也恢復瞭清醒。

他睜眼一看,發現自己居然深陷水中,嚇得連連撲騰,連聲說“俺不會遊泳啊”。

建文沒好氣地提醒說水不深,騰格斯試探著站直瞭身子,這才發現這裡的水深剛剛沒過自己胸口。

真是一個想做水師提督卻既不會遊泳又容易暈船的蒙古蠻子。建文心中對他的評價,又多瞭一個定語。

“嗯?七裡那個姑娘呢?”

這時他才註意到,七裡一直沒有浮上水面,整個湖面隻有他和騰格斯。建文心說不妙,連忙重新一個猛子紮進去,在混濁的水裡四處尋找。

這一坑水乃是雨水積蓄而成,裡面沒什麼活物,隻在底下有一些藻類、苔蘚。剛才被他們三個一攪,掀動瞭底部的淤泥,整片湖水都變得混濁起來。建文在水裡勉強睜開眼睛,回想著七裡掉落的位置,四處尋找。

好在這個淡水湖並沒多大,很快建文就看到前方似有一縷鮮血漂過。他循著痕跡遊去,很快就看到瞭少女的身影。

七裡整個人泡在水裡一動不動,身子蜷縮如蝦,看起來非常痛苦。一條血絲從她的腰間綿綿不斷地漂出,在水中擴散。

建文連忙遊過去,從後面抱住七裡的身軀,奮力把她托出水面,然後朝岸邊劃去。騰格斯註意到瞭這邊的動靜,也過來幫忙。這個巨漢伸手一抓,把兩個人都從水裡拎起來,輕輕放到瞭岸邊。

七裡平躺在岸上,臉色煞白,幾乎見不到一絲血色。建文這時也顧不得避嫌,雙手按在七裡的胸口,一下一下拼命按壓。按瞭約莫二十幾下,七裡忽然抬起脖子,從嘴裡吐出一大口污水,然後再度躺倒。

直到這時,建文才松瞭一口氣,隻要把肺裡的水排出來,至少可保性命無虞。他再去檢查她的腰間。那裡有一道長長的刀痕,應該是剛才那一批武士留下來的。

也就是說,七裡是帶著嚴重的刀傷,拽起建文和騰格斯一路跑下峭壁的。剛才那一連串奔跑,讓她幾乎脫力,所以落水之後連掙紮上浮的力氣都沒有瞭。

騰格斯也受瞭傷,對整個狀況摸不著頭腦,他站在旁邊看看七裡,又看看建文,甕聲甕氣地問道:“咱們接下來去哪裡?”

這個問題,讓建文一下子陷入沉默。

是呀,接下來該去哪裡呢?

最明智的做法,是把海沉木放回到七裡身上,然後一走瞭之。這件事本來跟他毫無關系,雖然七裡救瞭自己不假,可最初也是她讓自己陷入這場莫名爭鬥的。

可是……建文註視著昏迷不醒的少女,又不忍心把她扔在這裡不管。陰陽師那些人肯定會追過來,七裡落到那些邪惡的傢夥手裡,不知還要承受怎樣的折磨。

“哎呀……你這個婦人之仁的毛病,得改改!你可是有秘密的人!”建文敲敲腦袋,拼命告誡自己,可他始終沒法對一個受傷少女置之不理,“算瞭!我可以把她送去醫館,留點錢,然後再走,這樣就兩不相欠瞭。”

總算想到瞭一個折中方案,建文不由得精神一振。他把少女橫腰抱起來,朝外面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去。騰格斯緊隨在後頭。

建文停下腳步,皺瞭皺眉頭:“剛才的兇險你不是沒看到,幹嗎還跟著?太危險瞭,你還是趕緊自己走吧。”騰格斯一梗脖子:“你還沒教俺操船術呢。”

“我是說介紹你去船木坊!不是教你操船術!”建文覺得這個蒙古蠻子實在太軸瞭,腦子裡除瞭操船術什麼都沒有。

“這麼說,你剛才說的是真的?”

“我說什麼瞭?”

“剛才在懸崖上,你說根本沒人教俺操船!沒人教!俺是個白癡蠻子,一輩子也當不成水師提督!”蒙古大漢學著建文的口吻,惟妙惟肖,說完以後露出失望的眼神,簡直像一隻吃不到魚幹的小貓。

若不是抱著七裡,建文很想揉揉自己的太陽穴:“笨蛋!那是為瞭把你從幻境中解救出來,才故意這麼說的!”

“哦!明白瞭!其實你是肯教俺操船術嘍!”騰格斯忽又欣喜道。

建文下定決心,不去理睬這個傢夥,轉身朝外頭走去。當務之急是把七裡送去醫館,別的都可以放一放。

正在這時候,他背後忽然傳來兩聲低沉的爆炸聲。建文回頭一看,發現在湖面上爆開瞭兩團紫色煙霧。

“不好!”建文大驚。看來陰陽師發現他們沒死於剛才的炮擊,又投下兩枚紫煙標記地點,召喚火炮再次進行打擊。那條黑船的火炮非常犀利,反應速度也極快。恐怕這個湖很快就要變成火海。

建文一咬牙,對騰格斯喝道:“你想學操船對嗎?”

“是的!”

“那扛好這個姑娘,跟著我走!”他說。騰格斯喜不自勝,過來粗臂一攬,輕輕松松把七裡扛在瞭肩上。

如果想脫離炮擊區域,他們必須爭分奪秒。七裡雖然瘦削,個子卻不低,隻有騰格斯這樣的壯漢扛起來跑,才不影響速度。建文摸瞭摸懷裡,那塊海沉木還在,最後看瞭眼紫煙,一揮手:“快走!”

兩個人扛著七裡,迅速朝外面跑去。沒跑出去多遠,就聽見頭頂一道道尖嘯聲襲來,隨即身後傳來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還伴隨著巨大的水花聲。建文喊聲:“臥倒!”兩個人連忙趴在路旁的草窠裡,旋即強烈的沖擊波如海潮般拍擊而來,震得頭皮微微發麻。

建文一邊跑著一邊心裡數數,前後一共傳來二十聲爆炸,這是黑船在一側的全部火炮數。他們再打,就得隔一段時間瞭。

“就是現在,快走!”

他叫騰格斯扛起七裡,起身朝泉州鎮上拼命跑去。這座高崗就在鎮子邊上,距離很近。隻要進瞭鎮子,日本人膽子再大,也不敢動手,否則就是跟大明結下不死不休的仇怨瞭。

他們奔跑如飛,眼看鎮子就在眼前,已經可以看到鎮子上的鐘樓,忽然,前方傳來幾聲日語叫喊,陰陽師和那幾個日本武士獰笑著攔在路上。建文眼前一黑,這些傢夥還真是附骨之疽啊,怎麼還沒甩脫?難道自己身上,還有沒拿掉的香海虱不成?

七裡昏迷不醒,騰格斯空有體格,頭腦卻簡單得很,陰陽師稍作催眠,他就會中招。面對這麼強大的敵人,這支隊伍根本不堪一擊。

“你們不要過來,不然我把海沉木毀掉。”建文高舉起海沉木,大聲吼道。陰陽師大笑:“你拿什麼毀?”

海沉木是在海底極陰之地凝練而成,雖是木質,卻硬逾金石,尋常刀斧錘火根本奈何不瞭。這個小夥計倉促之間,哪裡毀得掉?不料建文冷笑一聲,從懷裡掏出一塊灰白色的扁狀石塊:“海沉木雖然堅硬,卻有一物可以克它,那就是這一塊陰陽混洞石。”

陰陽師眉頭一皺,他可從來沒聽過“陰陽混洞石”這名字,但出於謹慎,還是多問瞭一句:“這是什麼東西?”

建文大聲道:“這陰陽混洞石是寧波的特產,凝於鯤魚之穴,浸潤千年海氣。待得鯤魚化為鵬鳥飛去,又讓它浸潤千年風氣。所以這石頭雖小,卻兼有風、水之極妙,專能解各種海物。海沉木最怕就是這石,一遇則如沸水揚雪,立刻化去。你若不信,我可以演示一下。”

“等一下!”

陰陽師伸手制止。雖然這個典故他從來沒聽過,但看這小子說得有鼻子有眼,不像是臨時現編。明國地大物博,真有這麼個東西也未可知。他可不敢拿這一塊海沉木去冒險。

建文一臉嚴肅,心裡卻忐忑不安。他常年信口編造故事,取悅客人,這種程度的典故隨口即來,早練就瞭一本正經說胡話的本事。

一見陰陽師出言阻止,他知道這是中計瞭,厲聲道:“知道厲害,那還不快讓開路?”

“小子,這件事本與你無關。把海沉木和百地七裡留下,你可以拿走這些。”陰陽師從懷裡拿出一把珍珠,個個都有牛眼大小,晶瑩潤澤,一看就知道是上等貨色。

建文卻不為所動:“剛才我都聽見瞭,你說和這海沉木有關的都要滅口。”

“此一時,彼一時。”陰陽師說著生硬的大明官話,手指一撥,那五六顆珍珠在他掌心滴溜溜地開始轉起來。建文註視片刻,覺得眼前珍珠轉得越來越多,暗想不好,又著瞭他催眠的道兒瞭。他拼命晃動腦袋,想從中脫離,可那珍珠光彩奪目,簡直無法移開視線。

“放下吧,放下吧。”陰陽師的聲音充滿魅惑。建文不知不覺把手臂放松,手裡的陰陽混洞石吧嗒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騰起一股輕煙。

陰陽師先是往後一退,再仔細一看,登時氣得夠嗆。原來這玩意兒不過是隨處可見的石灰石罷瞭,剛才看這渾蛋說得一本正經,原來也是胡說八道。

建文暗暗叫苦,這是他昨天去木坊訂木料做記號用的石灰石,臨時拿過來胡吹大氣,想瞞天過海,想不到最終還是沒混過去。

“動手!”陰陽師不打算跟他囉唆瞭。

就在這時,忽然從鎮子方向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建文定睛一看,遠處是附近巡檢司的幾十名護衛匆匆沖瞭過來。為首的隊正見到陰陽師和武士的裝束,立刻如臨大敵:

“港口那條開炮的黑船,是你們的嗎?”

陰陽師淡淡道:“正是。”

“立刻放下武器,過來投降!”隊正吼道,然後又看到建文他們三個,不由分說,“你們三個!也乖乖過來,等候發落!”

陰陽師沒多廢話,大袖一擺,門牙發出異色光芒,居然對隊正也用上瞭催眠術。隊正的手下著實悍勇,二話不說,迎著日本武士的刀鋒就撲上來。兩股強悍的軍隊,碰撞到瞭一塊。日本武士勝在武器精良、武藝高超,但巡檢司勝在人多。一時間廝殺得難解難分,誰也奈何不瞭誰。

建文悄悄牽瞭一下騰格斯的衣角,說:“咱們快走!”騰格斯一看要跑的方向,不是去泉州鎮上,頗有點意外:“哎?咱們不是去找巡檢司庇護嗎?”

“我在泉州的日子已經結束瞭。”建文苦笑著搖搖頭,一臉無奈。

建文沒有勾結倭寇,這個倒不怕查。問題是,他的身份太特殊瞭,從老客口中他也得知朝廷在找自己,回到泉州鎮,也一定會被抓到府衙裡去查個底朝天。隻要想查,很容易就能發覺其前太子的身份,那才真是要命的事。

他之所以在泉州港能生存至今,全因為足夠低調不引人註意。一旦引發外界關註,無論結果如何,建文都會面臨暴露的危險。

想到這裡,建文悲哀地意識到,從少女進入海淘齋的鋪子開始,他在泉州港的平靜生活就已經註定要結束瞭。今天早上,他還高高興興品茶等客上門,現在卻要落荒而逃,生活的轉變,真是來得太突兀瞭。

可是,現在能逃去哪裡呢?

建文的心中,早有瞭一處合適的地方,那是他最後的逃亡手段。可問題是,現在他不是孤身一人,還有兩個來歷不明的同伴。帶他們過去,自己的身份就會暴露給他們。可若不去那裡,這一行三人根本無路可走,早晚會被抓住。

無論是幕府的人,還是朝廷,建文一點兒都不想落到他們手裡,都得極力避開。

其實建文還有一個更好的選擇,那就是拋下騰格斯和七裡,一走瞭之。他任由這個念頭在腦海中盤旋,猶豫再三。忽然在遠處傳來一聲慘叫,巡檢司和陰陽師的隊伍終於出現瞭傷亡。

建文意識到,如果再拖下去,就沒有逃跑的機會瞭。他看瞭一眼那個天真的蒙古大漢,以及肩上昏迷不醒的七裡,一咬牙,做出瞭決定。

“跟我來!”

盡管不太情願,建文還是沒辦法做出那種無情無義的事來。他讓騰格斯跟上自己,從小路的另外一側跑掉瞭。陰陽師見狀要追,可立刻被巡檢司死死纏住,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三人逃遠,不一會兒身影就消失在港口之內。

陰陽師面色鐵青,擺動手勢,一顆青色的煙丸升到半空,炸裂開來。

泉州港現在陷入瞭極大的混亂中。承平日久,港口裡的人也沒想到,這條幕府的黑船說動手就動手。商人和遊客紛紛逃散,習慣瞭和平生活的官員們拿著紙和筆,茫然站在原地不動。

隨著那青煙在泉州鎮邊緣升起,從幕府的黑船上沖下來幾十個日本武士。他們個個頭纏白帶,發狂瞭一樣到處搜查。鎮守本地的永寧衛下屬各衛所反應迅速,幾支附近的巡檢司兵士勇敢地沖上去,爆發瞭激烈沖突。在這一片混亂中,甚至還有海盜和混混兒趁機放火搶劫。

一艘大明水師的新銳戰艦從外海英勇地沖進來,要攔住幕府黑船。可一股巨大的巖漿莫名從海底噴湧而出,如同火山噴發一般,將戰艦生生折成瞭兩截。

巖漿?泉州港裡什麼時候有火山瞭?

這場始料未及的侵襲,讓所有泉州百姓都莫名其妙,又非常驚恐。

在這一片巨大的混亂裡,沒人留意到,一輛蓋著粗棉佈的騾車徐徐離開港口區,趕車的是一個頭發濕漉漉的少年,棉佈高高隆起,不知裡面是什麼。

這輛騾車很快離開瞭港口區,沿著一片灘塗來到人跡罕至的鬼見愁。看到那一片礁石,建文嘆瞭口氣,拖出舢板,載著其他兩個人晃晃悠悠地劃到瞭鬼見愁的深處,鉆入洞窟之中,再度看到瞭那條氣勢不凡的青龍船。

騰格斯嘩的一下從小舢板上站起來,發出喜悅的歡呼:“你要教俺開的,就是這條船嗎?”他的動作,讓七裡悠悠地醒過來。她第一眼發現自己置身於洞穴之中,驚得一翻身起來,擺出一個防禦的架勢。可腰間的劇痛,讓她輕輕蹙起眉頭。

“別擔心瞭,這裡是我的洞穴,很安全,沒人能找到這裡來。”建文道。

七裡環顧四周,看到那條青龍船,不由得眼神閃動。她沒想到這個其貌不揚的小夥計,居然還藏著這麼一條船:“你到底是誰?”

“你有秘密,我也有秘密。”建文沒好氣地回答。今天全因為她,自己被卷入生死紛爭中;也因為她,自己被迫再度踏上流亡之路,還把最大的秘密暴露給兩個陌生人。

“對不起。”七裡的表情依然清冷,聲音裡卻透著濃濃的疲憊。她的身子仍舊虛弱得很,全靠騰格斯在旁邊扶著。

聽到她居然開口道歉,建文“呃”瞭一聲,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他抓瞭抓腦袋,不知該說什麼才好,最後什麼也沒說,把舢板劃到青龍船旁邊。

建文愛憐地摸瞭摸青龍船一側的裂縫,喃喃道:“對不起啦,青龍,咱們又要開始流亡瞭。”經過這兩年建文不斷喂食精良木料,青龍船雖然沒完全恢復,但勉強出海問題不大。

他摸摸懷裡,海沉木還在。如果現在喂給青龍船的話,它的狀況應該就能恢復到最佳瞭。可是一想到那些氣勢洶洶的追兵,建文嘆瞭口氣,這玩意兒還是別輕易毀掉的好。

青龍船的船邊放著一具繩梯。先是建文,然後騰格斯背著七裡也攀爬上去。一上船,騰格斯就興奮得發瞭狂。這船實在太漂亮瞭,桅桿高聳,船體線條流暢,船艏的青龍與兩側半明半暗的三十二個盤龍圓輪,就算是最不懂行的人也能看出不凡之處。

騰格斯最有興趣的,是船頭那一尊大大的華貴船舵。它的造型由八條青龍組成。青龍尾部盤結成中央,八條龍頭向外呈放射狀伸展。他雖然來自蒙古,多少也知道,所謂操船之術,最重要的就是這個掌舵之人。

所謂“四海之上,掌舵為尊”,掌舵人是在海上最受尊敬的職業,他的一舉一動,都決定一條船的生死存亡。能當上掌舵人,聲望、技術以及資歷缺一不可。

騰格斯仿佛看到自己意氣風發地手執船舵,率領蒙古水師乘風破浪的情景。他饒有興趣地湊近瞭,忽然發現船舵的正中央居然鑲嵌著一尊玉璽。這玉璽體積不大,一角用黃金鑲嵌,內中隱隱似有風雷湧動。騰格斯正要伸手去摸,建文卻在背後道:“別動這個。”

騰格斯悻悻後退瞭幾步,抓抓頭上的辮子。建文道:“你現在有兩條路可以選。”

“哪兩條?”

“第一條路,你現在返回泉州港,反正我也不會回來瞭,也不要求你保密。你可以去港口區的船木作坊,報我的名字,他們會收留你,你能賺到點錢,足夠返回蒙古。”

騰格斯“哦”瞭一聲,手指捏著辮子,說:“我選第二條路!我要學操船!”

建文早猜到瞭這個答案,看來不用說第二條路瞭。他看向船艙中段。七裡正在把濕漉漉的衣服逐次解下,上半身赤裸著,隻有頭上的珊瑚頭飾還沒摘掉。建文面色一紅,趕緊別過臉去,剛才無意的一瞥,他發現她的肌膚上有許多傷痕,真不知道這個女孩曾經經歷過什麼。

建文別著臉,把海沉木丟過去。七裡看都不看,抬手輕松地接住瞭,精準度驚人。

“東西還你瞭,我這裡還有點傷藥。你隨時可以離開。”建文道。

“你接下來會去哪裡?”七裡忽然問瞭一個無關的問題。

建文想瞭想,苦笑道:“我也不知道,大概會在海上漂泊一陣,再決定目的地吧。”

七裡點瞭點頭,面無表情地說道:“那我留在這裡。連船主都不知道去哪裡,我的敵人想必更不知道。”這個說法無懈可擊,建文也隻能無奈地表示同意。這兩個人留在船上也好,不必擔心有泄密的問題瞭。

他走到青龍船船舵前,伸手扶住舵把。這一次出海,將意味著徹底告別泉州港的生活,重新開始流亡之路。

“青龍,起航!”他用手摸住玉璽,朗聲說道。

隨著他發出指令,鑲嵌在船舵中央的玉璽放出異彩,光彩越來越大,整條青龍船都被裹住瞭,整個洞窟變得極為明亮。過不多時,兩側三十二個盤龍輪開始旋轉,從慢到快,聲響巨大,似乎蓄積瞭無窮的動力。四周水波粼粼,似乎被強大的氣場排擠。很快整條船像是懸浮在水面上一樣,輕盈地掉轉方向,脫離沙灘,朝著洞窟外面疾馳而去……

泉州明軍與日本黑船的炮戰以日本人主動撤出結束,明軍折損甚多,但日本人顯然也沒達到他們的目的。

經過一陣混亂,泉州鎮內有多處民房毀於炮火以及日本武士縱火、街面混混兒的打劫,巡檢司派出大批兵丁抓瞭百來個嫌疑分子,不由分說用粗麻繩成串捆瞭押回去細細審問。

負責押解的軍官挎著腰刀神氣地走在最前面,隻見迎面的青石小路上來瞭一隊行色匆匆、面容冷肅的人。為首的是四個面目精悍、挎著繡春刀的錦衣衛小旗,後面四個身高相仿的壯漢抬著頂銅葫蘆頂的藍呢四人抬大轎,看他們的腳步輕快,便知這頂大轎在四人肩上仿佛鴻毛般輕巧。轎子旁緊跟著兩名身穿飛魚服的錦衣衛軍官,轎後又是十幾個錦衣衛隨行。

看得出,轎裡必是大人物,軍官忙叫士兵們將嫌犯都喝住閃在道旁,自己也退在路邊,垂手而立。

藍呢轎子根本沒有稍作停留的意思,在四個壯漢的扛抬下風一樣過去,眾錦衣衛也是目不斜視。軍官悄悄抬頭想看個端倪,卻見轎子的門簾和窗簾都拉得緊緊的。

這錦衣衛一行直到藍呢轎子一直被抬到瞭海淘齋才停下,海淘齋的門早被砸開,裡面被翻得七零八落不成樣子,店主跪在門旁,十幾名錦衣衛將巷子口兩端都封得死死的,閑雜人等不得接近。剛剛經過這場大亂,膽小的居民早就秉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經驗關門閉戶瞭。

待藍呢轎子停穩,身穿飛魚服的錦衣衛湊過來想要拉轎子簾,坐在裡面的大人卻“嗯”瞭一聲。久服侍這位大人的錦衣衛都知道他的脾氣,拉轎簾的手松開退開,然後朝著海淘齋主人身邊的一名錦衣衛軍官一招手。那名軍官連忙踏著小碎步跑瞭幾步,單膝跪在轎前。

“都審清楚沒有?”轎子裡傳出的聲音威嚴而低沉,當是出自中年男子。

“啟稟大人,都審過瞭。這傢店確實有個和我們要找的人年齡相仿、模樣也差不多的小朝奉。隻是,今日他本該是在店裡,卻不知為何不見瞭,不過櫃臺上沏著的茶水還是溫的,怕是沒走遠。”

轎子裡伸出兩根白白細細的手指將門簾掀開一條縫,裡面的人從這條縫朝著跪在地上的海淘齋主人打量瞭片刻,不言自威,竟令海淘齋主人後背冷汗涔涔。

“把店主人先帶回去慢慢盤問,諒那小子也逃不出咱傢的手掌心。”轎中的人收回兩根手指,聲音森冷。

就在建文乘坐青龍船出航的同時,在遙遠的大明水師總港裡,發生瞭一件怪事。提督衙門裡放有一具黃澄澄的精銅大羅盤,羅盤上標記有星辰位置與四海針路圖,中間一圈一圈銅環嵌套,構造十分復雜。在其四角,還鑲嵌著黑、白、赤、青四枚珍珠。

青色的珠子,仿佛有瞭什麼感應,突然亮瞭起來,隱隱有青光氤氳。標記著方位的內環開始飛速旋轉滑動,最終“鏘”的一聲,正南方向的箭頭,與青色珠子重疊在一塊。

站在羅盤前的鄭提督神色凝重,動容道:“青龍船,事隔兩年,你終於再度啟動瞭!”

他一擺蟒袍,轉身推開窗子,窗外巨艦雲集,桅桿如林。鄭提督註視著這支大明的海上雄師,臉上浮現出一種復雜的神情。不過這種失態持續時間並不長,鄭提督很快斂起情緒,對旁邊的幕僚下瞭命令:

“傳我的命令,諸船準備,三個時辰之內出發,目標——南洋!”

《四海鯨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