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垠的水面之上,一條青龍船飛快地向前沖去。這裡沒有高山深谷,永遠一馬平川,可以肆意奔馳。龍尾形的艦艉劃過一道長長的泛著泡沫的水紋,像是一管毛筆在綠藍色的宣紙上肆意作畫。即使是偶爾飛過的海鷗和信天翁,都沒法追上它的速度,更不要說那些海豚和飛魚瞭。這條靈船寄寓著一頭靈獸的魂魄,不需人手操控。隻要船長發出指令,它便可以自行乘風破浪,可以說是便利至極,不愧是大明水師四大靈船之一。
現在船長給青龍船下達的指令很簡單:“以最快的速度,一路向南。”於是這條青龍船便如同離弦之箭,筆直地朝南方沖去。
在青龍船寬闊的背脊甲板上,三個乘客各據一角端坐,神情不一。
騰格斯興致勃勃地趴在船舷上,朝外頭觀望,不時發出興奮的吼叫。青龍船的速度很快,行進卻極穩,對於一個怕暈船的人來說,實在是太享受瞭。
而另外兩個人,卻不像他這麼沒心沒肺。
建文半靠在桅桿旁,看著遠處的海面,臉色不算太好。好端端的泉州隱居生活,卻重新淪落到今天這境地,都要拜這個莫名其妙的女孩所賜。
七裡跪坐在一側船舷的邊緣,雙手放在膝蓋上,脊背挺直。她腰部的傷口已經妥善地包紮好瞭,隻是臉色依然蒼白。
建文盯著七裡,忽然開口道:“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能說瞭嗎?”
海上行船,最可怕的事莫過於成員各自心懷鬼胎。建文讓他們兩個上船,已是冒著極大的風險,若是他們還有所隱瞞,誰知道接下來會不會造成誤判、沖突乃至大船傾覆。因此建文覺得,必須開誠佈公,彼此坦誠。
面對質問,七裡忽然將身體前屈,雙手伏在地上,頭部低垂:“給你添瞭這麼多麻煩,對不起,你救我的恩德我會想辦法償還!”
這突如其來的道歉,讓本來想興師問罪的建文手足無措。他嚇得往後縮瞭縮,連聲道:“你這是幹嗎,這是幹嗎?”可七裡仍舊保持著叩拜的姿態,一動不動。建文最見不得這種場面,不由嘆瞭口氣,上前去把她攙起來,“喂喂,起來好好講話。”
可建文的手攙到一半,忽然怔住瞭。他註意到在七裡低垂的頭部下方,甲板上多瞭幾滴液體,晶瑩剔透,而且還在持續滴落,如同落雨。建文趕緊把七裡的身子攙直,看到這姑娘依然面無表情,五官僵硬不動,像是一尊精致的木俑玩偶,卻有大滴大滴的淚水從雙眸中流出來。這一番景象,看起來既詭異又悲戚。
建文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他從前在宮裡頭,可從來不需要自己處理這種場面。他低下頭,從腰間扯下一塊棉佈,遞給七裡讓她擦擦。七裡一動不動,保持著原來的姿勢,任由淚水繼續湧出。
哭瞭一陣,七裡忽然斂起淚水,緩緩抬起手,把海沉木放在掌心摩挲,表情似乎多瞭一絲生動。她沒有抬手去擦拭淚痕,兩片薄薄的嘴唇遲疑地嚅動一下,一個疲憊而沙啞的聲音在青龍船上響瞭起來:
“我叫百地七裡,來自伊賀的百地一族。我們的傢族,是世代輔佐幕府將軍的一支暗影力量,負責為大將軍執行各種艱難而隱秘的任務。數年之前,大將軍發出一項指令,要尋找這塊海沉木。我族付出瞭巨大的犧牲,終於找到瞭它,並進獻給將軍。我的父親出於好奇,順便調查瞭一下它的來歷,誰知卻觸怒瞭將軍。他派出大軍,把百地一族的村子屠戮一空。當時我恰好外出執行任務,僥幸生還,成為傢族裡唯一還活著的人。”
建文聽得心驚膽戰,沒想到這一塊木頭背後,還隱藏著這種滔天血案。
“我想要刺殺將軍,為傢族報仇。但是他太強大瞭,隻要有一絲絲的殺意,就能被察覺。所以我用秘法封閉住自己的情感,不容一絲外泄。可惜即使如此,我還是失敗瞭,隻好改變目標,把那塊浸透瞭我傢族鮮血的海沉木偷瞭出來。”
“所以你也不知道它是幹嗎用的?”建文問道。
七裡搖搖頭:“我不知道。但將軍非常重視它,我父親隻是稍微調查瞭一下它的來歷,就慘遭滅門。我想它一定隱藏著什麼極端重要的東西。”
這不用多作說明,建文也能明白。日本人為瞭追查這塊海沉木,不惜在泉州港內開炮,可見這玩意兒隱藏著巨大的利益,大到幕府與大明開戰都在所不惜。
“真是抱歉,我才疏學淺,真是看不出這有什麼值得將軍大動幹戈的。”建文搖搖頭。他又想起曾在父皇手中見到的那塊海沉木,如今幕府將軍也發瞭瘋似的尋找這塊海沉木,看樣子這東西大有來歷。
七裡把海沉木串在一根紅線上,鄭重其事地掛在脖子上,然後抬起頭來:“追擊我們的那個陰陽師,叫作蘆屋舌夫,是將軍最親信的爪牙。隻要他出現的地方,幕府大將軍就不遠瞭。”
“倒真是個符合他身份的好名字……”
建文想起他每次施展催眠術舌尖都熠熠生輝的樣子,然後想起七裡腳踩珊瑚的情景,忍不住問道:“懸崖上的珊瑚,是怎麼回事?我看到你的頭飾閃光,和他的舌尖差不多嘛。”
七裡保持著沉默,似乎不太願意回答這個問題。建文一看,也不好強逼,尷尬地笑瞭笑:“算瞭,算瞭……對瞭,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你可以對我提出要求,隻要我能做到勢必完成,在報答你的恩情之後,你可以在最近的港口把我放下,我會繼續去找這海沉木的秘密。我偷走海沉木前曾聽蘆屋舌夫說過,這東西是打開佛島大門的鑰匙。”七裡語氣堅定。
“佛島?”似曾相識的字眼,建文眉頭微皺,努力回憶這熟悉的名字,旋即恍然大悟,他曾聽父皇提起這個典故,忙道,“你所說的佛島可是唐時武則天所建?相傳島上到處是奇珍異寶,乃是武則天仰賴盧舍那所建。”
七裡眼中閃過一絲驚訝:“傳聞島上不僅有奇珍異寶,還有可以左右國運的神秘力量。幕府將軍就是想掌握這股力量,一統天下。我……我也想要這個力量,為我族人報仇。”
建文沒想到佛島竟然還有如此秘密,一時思緒萬千,思及被鄭提督殺害的父皇,以及自己手腕上直達腋下的黑線,竟對七裡口中的佛島力量也生瞭一絲絲想法。
如果……如果把她留在船上,是不是也能跟著去那佛島……這想法如同魔咒,一開始不痛不癢,卻越來越誘惑人心。他一時間心煩意亂,暫時擱下瞭不談,說:“你不用對我說什麼報恩不報恩,舉手之勞。不過要找到合適的港口得花點時間。青龍船的造型太過招搖,不可能大搖大擺開進港口,隻怕你才到港口下船,日本人就會追上來。”
“沒關系,我可以等,幕府將軍沒那麼快死掉,而且我還要報你的救命之恩。”七裡再次強調,隨即又用灼灼的目光盯著建文,“不過,我還有個疑問,以你區區朝奉的身份,為何會有條這樣的船?”
七裡的這個問題,建文還真是難以搪塞,什麼樣的人,才能擁有這麼一條強大的靈船?七裡對航海很瞭解,知道一條靈船所代表的意義有多重大。高麗有一條,幕府傾盡全力,也隻有兩條,強大如大明也不過四條而已。這已經是海面上最強大的幾個國傢。
區區一個古董店的小夥計,何德何能,可以駕馭著一條靈船?
面對這個問題,建文有點猶豫。他不太想提這件事。可七裡已經袒露瞭經歷,自己若是不說,未免說不過去。雖然他天生擅杜撰,可面對七裡的眼神,卻一點也不想騙她。
建文猶豫再三,終於吞吞吐吐道:“兩年前,大明在海上出瞭一件大事,你可聽過?”
“知道,是大明天子在海上駕崩的事嗎?”七裡點點頭,那是震驚諸國的大新聞。
建文深深吸瞭一口氣:“天子不是駕崩,而是被鄭提督弒殺。我當時就在旁邊,親眼看見,遭其追殺。我搶奪瞭這一條青龍船,僥幸逃出,潛藏至今。”
淡然如七裡,也忍不住動瞭動眉毛。這可真是個驚天秘聞,而這個傢夥,居然能在天子身邊目睹瞭全過程?他的身份難道就是……
建文點點頭:“是的,我正是太……”
話未說完,一隻大手猛然拍中他的肩膀,讓他把後面的字噎瞭回去。騰格斯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後,憨憨地大聲道:“哦哦,原來是你呀!帶俺從遼東來的那位船主,曾經提起過你。說你見識不凡,原來在宮裡是個小太……”說到這裡,他覺得自己好像說錯瞭話,趕緊豎起食指,“噓”瞭一聲,說,“放心好瞭,俺幫你保密。”
建文滿臉窘迫,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他之前確實有意把海淘齋的老板朝這個方向誤導,以掩飾自己的身份,可這不代表現在他想當著一個姑娘的面承認。他尷尬地張瞭張嘴,理性上明白這麼將錯就錯對自己最安全,可感性上卻想要辯白。
可這該怎麼辯白才好?他正在為難之際,七裡卻淡淡地打瞭個圓場:“這沒什麼好羞愧的。忍者為瞭完成某個任務,也會對自己的身體進行改造。”
“你……”
她的這種態度,卻讓建文更加鬱悶,隻得轉過頭去,把一肚子氣沖騰格斯撒去:“喂,你到底是什麼來歷!給我說清楚!”
騰格斯一點也不為難,直截瞭當地講出來。他可沒什麼秘密好隱瞞,所有的心思都寫在瞭臉上——科爾沁水師提督後裔,南下學習操船之術,要在草原上重建蒙古水師的榮光,為長生天帶來榮耀,等等。
“等到瞭最近的港口,你趕緊下去吧!”建文沒好氣地說。
騰格斯惱怒地捏緊瞭拳頭:“你不是要教俺操船之術嗎?就在這條船上教不成嗎?”
“這是靈船,不用操船,它自己會跑。你在這條船上,什麼也學不到。”
“那以後俺隻開靈船就是瞭!”
“呸,你這個蠻子長得醜,想的倒是挺美!”
無論建文怎麼呵斥,騰格斯死纏爛打非要學操船不可。這傢夥雖然憨直,但是不傻,知道這是唯一一個願意教他的人。
建文被他纏得沒辦法,隻好帶他來到船舵前:“你沖它喊話。”
騰格斯喊瞭一聲“加速前進”,沒有動靜,他又喊瞭一聲“右轉”,還是沒有動靜。他無論怎麼嚷,青龍船都毫不理睬,跟沒聽見似的。
“明白瞭嗎?這船你操控不瞭。這四條靈船,要麼是有王命旗牌的水師提督,要麼就隻有帶著玉璽的天潢貴胄,才有資格駕馭。你在我這裡,什麼也學不到。”
騰格斯一拍胸脯:“天潢貴胄,我是啊,我可是黃金傢族的後人呢。”
“你一個成吉思汗的後裔,還指望獲得我大明玉璽的認可……”
“一定是你有秘訣還沒教給我。學不會操船術,我是不會下去的。”
“煩死瞭!”
在他們兩個吵吵嚷嚷中,逃亡的第一個白天就這麼過去瞭。
這條船上隻存瞭不多的糧食,於是建文讓青龍船慢下來,拿出釣竿釣瞭幾條大海魚上來。沒想到的是,騰格斯居然是個烹飪高手,這傢夥在草原上大概烤慣瞭羊肉,如今把釣上來的魚用火烤著吃,火候恰到好處,風味絕佳。
建文和騰格斯兩個人風卷殘雲,拼命往嘴裡塞。隻有七裡保持著優雅的姿態,一小口一小口撕著脆香的魚肉。
三個人吃飽喝足,在甲板上往外看去。此時夕陽沉沉落下水平線,收斂起所有的光芒。很快滿天星鬥粲然,把海面籠罩上瞭一層銀白色的薄紗。今夜風平浪靜,真是個好天氣。
建文拿出一套牽星板,對著星鬥測量瞭一下目前的位置,神色忽然變得嚴肅。他把七裡和騰格斯叫到跟前,開口道:
“有一件事,我必須提前跟二位說明白。我剛才勘測瞭一下我們的位置,青龍船繼續向前走的話,就會進入南洋。”
“南洋?那裡有水師嗎?”騰格斯雙眼放光,躍躍欲試。七裡保持著沉默,嘴唇卻不自覺地抿緊。
“北海與東海,有我大明水師鎮守,無論高麗、日本、琉球等地海域,大體可保平靜。可南洋卻是大明勢力無法顧及的地區,小國無數,海盜縱橫,連年搏殺,是一片沒有任何秩序的殘酷之地。而且因為氣候的緣故,南洋之下的各種海獸、魔物也比其他諸海要兇狠得多,加上颶風、海嘯、瘴氣、巫毒、蠱禍、諸國逃犯等,幾乎每一步都危機四伏,隨時可能喪命。”
這並不是杜撰,也沒有誇張。南洋的情況,建文在泉州港聽過往客商說過太多次瞭,那就是一片海上的修羅場。
建文掃視瞭兩人一眼:“如今我們必須躲避著大明水師和日本水軍的勢力范圍,南洋倒是可前去之處,因為這裡幾方勢力都尚未染指。七裡你所說佛島的詳細所在雖未可知,終究是在海上,有什麼具體打算嗎?”
七裡把海沉木捏在手裡,淡淡道:“百地一族當年正是在南邊某個島嶼找到的這一塊海沉木。我父親留下的調查殘卷也提及。我想,南洋之上應該有人能知道這東西的來歷,還有佛島秘密——所以南洋正好也是我的目標,可以去。”
建文皺瞭皺眉,心中盤算到底要不要順水推舟主動送她去找佛島,又怕七裡覺得他有所圖謀,便沒有出聲。
“南洋那麼大,我能學到操船術嗎?”騰格斯興奮地叫道。
建文嘆瞭口氣,看來不管怎樣,南洋是去定瞭,這兩個傢夥真是涉世未深,不知道南洋裡藏著多少險惡,又豈止區區風暴呢。不過他也沒有好去處,既然七裡說那邊有佛島的消息,不如跟去看看。
青龍船的艦艏劃開海面,方向不改。它的速度是尋常海船的三倍,隻消一個白天,就能離開大明海防的勢力范圍。
建文抬頭看瞭一眼天空,心中始終有種隱隱的不安。雖然離開瞭大明的勢力范圍,可是鄭提督和他背後的大明水師真的會放過自己嗎?
他轉過頭去,看向站在船頭那娉婷的少女身影,心中湧現出一股羨慕。同樣是殺父之仇,七裡至少掌握瞭仇敵的弱點,復仇之事有眉目可循。而自己隻會倉皇而逃,至於報仇的事,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有希望瞭。
“聽天由命吧。”少年拍拍手,發出一聲深沉的嘆息,走到船舵前,吩咐青龍船降低速度。
青龍船的力量不是無限的,不能持續高速行進,得張弛有度。反正夜間高速行船不甚安全,建文索性讓船和人都休息一下。
隨著指令的發出,青龍船兩側的盤龍輪逐次停下來,那拍擊水浪的聲音也消失瞭。“嘩啦”一聲,青龍船上方的桅桿,如同巨龍的脊刺一樣高高豎起一排,大帆迎風招展。現在的青龍船,變回瞭一條普通海船,依靠風力慢慢前行。
青龍船在大明艦隊中的定位,是憑借高速進行偵察、運送重要文書以及護送要人離開,所以腹部並沒留出太多艙位,隻有八個。而且這八個艙位裡空蕩蕩的,什麼生活用具都沒有。
折騰瞭一天,三個人也都累瞭。他們從甲板上下去,各自選瞭一個艙室。臨睡前,七裡問建文需不需要輪流守夜,建文打瞭一個呵欠,說不需要,青龍船自己會對周圍實施警戒。七裡“哦”瞭一聲,縱身一躍,想要跳到房梁上去——這是百地傢族的傳統,睡不可安,隨時要防備敵人偷襲。
隻聽“啪”的一聲,她頭頂的珊瑚頭飾似乎撞到天花板上,整個人略帶狼狽地重新落瞭下來。建文以手撫額,有點尷尬地說道:“這條船的艙室比較矮,你還是席地而臥吧。”
“嗯……”
“頭飾沒碎掉吧?”建文多問瞭一句。這珊瑚頭飾七裡一直戴在頭上,連換衣服時都不取下來,應該是十分喜愛。
“沒有。”黑暗中七裡的表情看不太清,不過聽聲音不太高興。
與此同時,隔壁的騰格斯,已經鼾聲如雷。建文最後站在甲板上眺望瞭一下四周,黑沉沉的不見任何東西,隻能聽見海浪的嘩嘩聲。船舵上鑲嵌的玉璽不時閃過微光,如同巨龍的眼睛一樣。
“晚安,青龍。”建文熄燈上床,對青龍船說道。
不知是不是白天和七裡討論佛島的緣故,這天晚上,他又做瞭那個夢。黑暗中在前方爍爍放光的小島,伴隨著誦經聲,島上有尊大佛在朝著自己招手。在夢中,他長噓一口氣坐在黑暗的地面上,地面黑暗散去,變成瞭青龍船寬闊的甲板,青龍船的龍頭直指前方,朝著小島的方向刺破黑暗疾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