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下雪的早晨,我躺在床上,聽見一群野畫眉在窗子外邊聲聲叫喚。
母親正在銅盆中洗手,她把一雙白凈修長的手浸泡在溫暖的牛奶裡,籲籲地喘著氣,好像使雙手漂亮是件十分累人的事情。她用手指叩叩銅盆邊沿,隨著一聲響亮,盆中的牛奶上蕩起細密的波紋,鼓蕩起嗡嗡的回音在屋子裡飛翔。
然後,她叫瞭一聲桑吉卓瑪。
侍女桑吉卓瑪應聲端著另一個銅盆走瞭進來。那盆牛奶給放到地上。母親軟軟地叫道:“來呀,多多。”一條小狗從櫃子下面咿咿唔唔地鉆出來,先在地下翻一個跟鬥,對著主子搖搖尾巴,這才把頭埋進瞭銅盆裡邊。盆裡的牛奶噎得它幾乎喘不過氣來。土司太太很喜歡聽見這種自己少少一點愛,就把人淹得透不過氣來的聲音。她聽著小狗喝奶時透不過氣來的聲音,在清水中洗手。一邊洗,一邊吩咐侍女卓瑪,看看我——她的兒子醒瞭沒有。昨天,我有點發燒,母親就睡在瞭我房裡。我說:“阿媽,我醒瞭。”
她走到床前,用濕濕的手摸摸我的額頭,說:“燒已經退瞭。”
說完,她就丟開我去看她白凈卻有點掩不住蒼老的雙手。每次梳洗完畢,她都這樣。現在,她梳洗完畢瞭,便一邊看著自己的手一日日顯出蒼老的跡象,一邊等著侍女把水潑到樓下的聲音。這種等待總有點提心吊膽的味道。水從高處的盆子裡傾瀉出去,跌落在樓下石板地上,分崩離析的聲音會使她的身子忍不住痙攣一下。水從四樓上傾倒下去,確實有點粉身碎骨的味道,有點驚心動魄。
但今天,厚厚的積雪吸掉瞭那聲音。
該到聲音響起時,母親的身子還是抖動瞭一下。我聽見侍女卓瑪美麗的嘴巴在小聲喃咕:又不是主子自己掉下去瞭。我問卓瑪:“你說什麼?”
母親問我:“這小蹄子她說什麼?”
我說:“她說肚子痛。”
母親問卓瑪:“真是肚子痛嗎?”
我替她回答:“又不痛瞭。”
母親打開一隻錫罐,一隻小手指伸進去,挖一點油脂,擦在手背上,另一隻小手指又伸進去,也挖一點油脂擦在另一隻手背上。屋子裡立即彌漫開一股辛辣的味道。這種護膚用品是用旱獺油和豬胰子加上寺院獻上的神秘的印度香料混合而成。土司太太,也就是我母親很會做表示厭惡的表情。她做瞭一個這樣的表情,說:“這東西其實是很臭的。”
桑吉卓瑪把一隻精致的匣子捧到她面前,裡面是土司太太左手的玉石鐲子和右手的象牙鉤子。太太戴上鐲子,在手腕上轉瞭一圈說:“我又瘦瞭。”
侍女說:“是。”
母親說:“你除瞭這個你還會說什麼?”
“是,太太。”
我想土司太太會像別人一樣順手給她一個嘴巴,但她沒有侍女的臉蛋還是因為害怕變得紅撲撲的。土司太太下樓去用早餐。卓瑪侍立在我床前,側耳傾聽太太踩著一級級梯子到瞭樓下,便把手伸進被子狠狠掐瞭我一把,她問:“我什麼時候說肚子痛?我什麼時候肚子痛瞭?”
我說:“你肚子不痛,隻想下次潑水再重一點。”
這句話很有作用,我把腮幫鼓起來,她不得不親瞭我一口。親完,她說,可不敢告訴主子啊。我的雙手伸向她懷裡,一對小兔一樣撞人的乳房就在我手心裡瞭。我身體裡面或者是腦袋裡面什麼地方很深很熱地震蕩瞭一下。卓瑪從我手中掙脫出來,還是說:“可不敢告訴主子啊。”
這個早上,我第一次從女人身上感到令人愉快的心旌搖蕩。
桑吉卓瑪罵道:“傻瓜!”
我揉著結瞭眵的雙眼問:“真的,到底誰是那個傻……傻瓜?”
“真是一個十足的傻瓜!”
說完,她也不服侍我穿衣服,而在我胳膊上留下一個鳥啄過似的紅斑就走開瞭。她留給我的疼痛是叫人十分新鮮又特別振奮的。
窗外,雪光的照耀多麼明亮!傳來瞭傢奴的崽子們追打畫眉時的歡叫聲。而我還在床上,躺在熊皮褥子和一大堆絲綢中間,側耳傾聽侍女的腳步走過瞭長長的回廊,看來,她真是不想回來侍候我瞭。於是,我一腳踢開被子大叫起來。
在麥其土司轄地上,沒有人不知道土司第二個女人所生的兒子是一個傻子。
那個傻子就是我。
除瞭親生母親,幾乎所有人都喜歡我是現在這個樣子。要是我是個聰明的傢夥,說不定早就命歸黃泉,不能坐在這裡,就著一碗茶胡思亂想瞭。土司的第一個老婆是病死的。我的母親是一個毛皮藥材商買來送給土司的。土司醉酒後有瞭我,所以,我就隻好心甘情願當一個傻子瞭。
雖然這樣,方圓幾百裡沒有人不知道我,這完全因為我是土司兒子的緣故。如果不信,你去當個傢奴,或者百姓的絕頂聰明的兒子試試,看看有沒有人會知道你。
我是個傻子。
我的父親是皇帝冊封的轄制數萬人眾的土司。
所以,侍女不來給我穿衣服,我就會大聲叫嚷。
侍候我的人來遲半步,我隻一伸腿,綢緞被子就水一樣流淌到地板上。來自重疊山口以外的漢地絲綢是些多麼容易流淌的東西啊。從小到大,我始終弄不懂漢人地方為什麼是我們十分需要的絲綢、茶葉和鹽的來源,更是我們這些土司傢族權力的來源。有人對我說那是因為天氣的緣故。我說:“哦,天氣的緣故。”心裡卻想,也許吧,但肯定不會隻是天氣的緣故。那麼,天氣為什麼不把我變成另一種東西?據我所知,所有的地方都是有天氣的。起霧瞭。吹風瞭。風熱瞭,雪變成瞭雨。風冷瞭,雨又變成瞭雪。天氣使一切東西發生變化,當你眼鼓鼓地看著它就要變成另一種東西時,卻又不得不眨一下眼睛瞭。就在這一瞬間,一切又變回瞭原來的樣子。可又有誰能在任何時候都不眨巴一下眼睛?祭祀的時候也是一樣。享受香火的神邸在繚繞的煙霧背後,金面孔上彤紅的嘴唇就要張開瞭,就要歡笑或者哭泣。殿前猛然一陣鼓號聲轟然作響,嚇得人渾身哆咳,一眨眼間,神邸們又收斂瞭表情,回復到無憂無樂的莊嚴境界中去瞭。
這天早晨下瞭雪,是開春以來的第一場雪。隻有春雪才會如此滋潤綿密,不至於一下來就被風給刮走瞭,也隻有春雪才會鋪展得那麼深遠,才會把滿世界的光芒都匯聚起來。
滿世界的雪光都匯聚在我床上的絲綢上面。我十分擔心絲綢和那些光芒一起流走瞭。心中竟然湧上瞭惜別的憂傷。閃爍的光錐子一樣刺痛瞭心房,我放聲大哭。聽見哭聲,我的奶娘德欽莫措跌跌撞撞地從外邊沖瞭進來。她並不是很老,卻喜歡做出一副上瞭年紀的樣子。她生下第一個孩子後就成瞭我的奶娘,因為她的孩子生下不久就死掉瞭。那時我已經三個月瞭,母親焦急地等著我做一個知道自己來到這個世界的表情。
一個月時我堅決不笑。
兩個月時任何人都不能使我的雙眼對任何呼喚做出反應。
土司父親像他平常發佈命令一樣對他的兒子說:“對我笑一個吧。”見沒有反應,他一改溫和的口吻;十分嚴厲地說:“對我笑一個,笑啊,你聽到瞭嗎?”他那模樣真是好笑。我一咧嘴,一汪涎水從嘴角掉瞭下來。母親別過臉,想起有我時父親也是這個樣子,淚水止不住流下瞭臉腮。母親這一氣,奶水就幹瞭。她幹脆說:“這樣的娃娃,叫他餓死算瞭。”
父親並不十分在意,叫管傢帶上十個銀元和一包茶葉,送到剛死瞭私生子的德欽莫措那裡,使她能施一道齋僧茶,給死娃娃做個小小的道場。管傢當然領會瞭主子的意思。早上出去,下午就把奶娘領來瞭。走到寨門口,幾條惡犬狂吠不已,管傢對她說:“叫它們認識你的氣味。”
奶娘從懷裡掏出塊饃饃,分成幾塊,每塊上吐點口水,扔出去,狗們立即就不咬瞭,跳起來,在空中接住瞭饃饃。之後,它們跑過去圍著奶娘轉瞭一圈,用嘴撩起她的長裙,嗅嗅她的腳,又嗅嗅她的腿,證實瞭她的氣味和施食者的氣味是一樣的,這才豎起尾巴搖晃起來。幾隻狗開口大嚼,管傢拉著奶娘進瞭官寨大門。
土司心裡十分滿意。新來的奶娘臉上雖然還有悲痛的顏色,但奶汁卻溢出來打濕瞭衣服。
這時,我正在盡我所能放聲大哭。土司太太沒有瞭奶水,卻還試圖用那空空的東西堵住傻瓜兒子的嘴巴。父親用拐杖在地上拄出很大的聲音;說:“不要哭瞭,奶娘來瞭。”我就聽懂瞭似的止住瞭哭聲。奶娘把我從母親手中接過去。我立即就找到瞭飽滿的乳房。她的奶水像湧泉一樣,而且是那樣的甘甜。我還嘗到瞭痛苦的味道,和原野上那些花啊草啊的味道。而我母親的奶水更多的是五顏六色的想法,把我的小腦袋漲得嗡嗡作響。
我那小胃很快就給裝得滿滿當當瞭。為表示滿意,我把一泡尿撒在奶娘身上。奶娘在我松開奶頭時,背過身去哭瞭起來。就在這之前不久,她夭折的兒子由喇嘛們念瞭超度經,用牛毛毯子包好,沉入深潭水葬瞭。
母親說:“晦氣,呸!”
奶娘說:“主子,饒我這一回,我實在是忍不住瞭。”母親叫她自己打自己一記耳光。
如今我已經十三歲瞭。這許多年裡,奶娘和許多下人一樣,洞悉瞭土司傢的許多秘密,就不再那麼規矩瞭。她也以為我很傻,常當著我的面說:“主子,呸!下人,呸!”同時,把隨手塞進口中的東西——被子裡絮的羊毛啦,衣服上綻出的一段線頭啦,和著唾液狠狠地吐在墻上。隻是這一二年,她好像已經沒有力氣吐到原來的高度上去瞭。於是,她就幹脆做出很老的樣子。
我大聲哭喊時,奶娘跌跌撞撞地跑瞭進來:“求求你少爺,不要叫太太聽到。”
而我哭喊,是因為這樣非常痛快。
奶娘又對我說:“少爺,下雪瞭啊。”
下雪跟我有什麼關系呢?但我確實就不哭瞭。從床上看出去,小小窗口中鑲著一方藍得令人心悸的天空。她把我扶起來一點,我才看見厚厚的雪重重地壓在樹枝上面。我嘴一咧又想哭。
她趕緊說:“你看,畫眉下山來瞭。”
“真的?”
“是的,它們下山來瞭。聽,它們在叫你們這些娃娃去和它們玩耍。”
於是,我就乖乖地叫她穿上瞭衣服;
天啊,你看我終於說到畫眉這裡來瞭。天啊,你看我這一頭的汗水。畫眉在我們這地方都是野生的。天陰時誰也不知道它們在什麼地方。天將放晴,它們就全部飛出來歌唱瞭,歌聲婉轉嘹亮。畫眉不長於飛行,它們隻會從高處飛到低處,所以輕易不會下到很低的地方。但一下雪可就不一樣瞭,原來的居處找不到吃的,就隻好來到有人的地方。
畫眉是給春雪壓下山來的。
和母親一起吃飯時,就有人不斷進來問事瞭。
先是跛子管傢進來問等會兒少爺要去雪地裡玩,要不要換雙暖和的靴子,並說,要是老爺在是要叫換的。母親就說:“跛子你給我滾出去,把那破靴子掛在脖子上給我滾出去!”管傢出去瞭,當然沒有把靴子吊在脖子上,也不是滾出去的。
不一會兒,他又拐進來報告,說科巴寨裡給趕上山去的女麻風在雪中找不到吃的,下山來瞭。
母親趕緊問:“她現在到瞭哪裡?”
“半路上跌進抓野豬的陷阱裡去瞭。”
“會爬出來的。”
“她爬不出來,正在洞裡大聲叫喚呢。”
“那還不趕緊埋瞭!”
“活埋嗎?”
“那我不管,反正不能叫麻風闖進寨子裡來。”
之後是佈施寺廟的事,給耕種我傢土地的百姓們發放種子的事。屋裡的黃銅火盆上燃著旺旺的木炭,不多久,我的汗水就下來瞭。
辦瞭一會兒公事,母親平常總掛在臉上的倦怠神情消失瞭。她的臉像有一盞燈在裡面點著似的閃爍著光彩。我隻顧看她熠熠生輝的臉瞭,連她問我句什麼都沒有聽見。於是,她生氣瞭,加大瞭聲音說:“你說你要什麼?”
我說:“畫眉叫我瞭。”
土司太太立即就失去瞭耐心,氣沖沖地出去瞭。我慢慢喝茶,這一點上,我很有身為一個貴族的派頭。喝第二碗茶的時候,樓上的經堂鈴鼓大作,我知道土司太太又去關照僧人們的營生瞭。要是我不是傻子就不會在這時掃瞭母親的興。這幾天,她正充分享受著土司的權力。父親帶著哥哥到省城告我們的鄰居汪波土司。最先,父親夢見汪波土司撿走瞭他戒指上脫落的珊瑚。喇嘛說這不是個好夢。果然,不久就有邊界上一個小頭人率領手下十多傢人背叛瞭我們,投到汪波土司那邊去瞭。父親派人執瞭厚禮去討還被拒絕。後一次派人帶瞭金條,言明隻買那叛徒的腦袋,其他百姓、土地就奉送給汪波土司瞭。結果金條給退瞭回來。還說什麼,汪波土司要是殺瞭有功之人,自己的人也要像麥其土司的人一樣四散奔逃。
麥其土司無奈,從一個鑲銀嵌珠的箱子裡取出清朝皇帝頒發的五品官印和一張地圖,到中華民國四川省軍政府告狀去瞭。
我們麥其一傢,除瞭我和母親,還有父親,還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哥哥,之外,還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姐姐和經商的叔叔去瞭印度。後來,姐姐又從那個白衣之邦去瞭更加遙遠的英國。都說那是一個很大的國傢,有一個外號是叫做日不落帝國。我問過父親,大的國傢就永遠都是白天嗎?
父親笑笑,說:“你這個傻瓜。”
現在他們都不在我身邊,我很寂寞。
我就說:“畫眉啊。”
說完就起身下樓去瞭。剛走到樓下,幾個傢奴的孩子就把我圍瞭起來。父母親經常對我說,瞧瞧吧,他們都是你的牲口。我的雙腳剛踏上天井裡鋪地的石板,這些將來的牲口們就圍瞭過來。他們腳上沒有靴子,身上沒有皮袍,看上去卻並不比我更怕寒冷。他們都站在那裡等我發出命令呢。我的命令是:“我們去逮畫眉。”
他們的臉上立即泛起瞭紅光。
我一揮手,喊一嗓子什麼,就帶著一群下人的崽子,一群小傢奴沖出瞭寨門。我們從裡向外這一沖,一群看門狗受到瞭驚嚇,便瘋狂地叫開瞭,給這個早晨增加瞭歡樂氣氛。好大的雪!外面的天地又亮堂又寬廣。我的奴隸們也興奮地大聲鼓噪。他們用赤腳踢開積雪,撿些凍得硬邦邦的石頭揣在懷裡。而畫眉們正翹著暗黃色的尾羽蹦來蹦去,順著墻根一帶沒有積雪的地方尋找食物。
我隻喊一聲:“開始!”
就和我的小奴隸們撲向瞭那些畫眉。畫眉們不能往高處飛,急急忙忙竄到挨近河邊的果園中去瞭。我們從深過腳跟的積雪中跌跌撞撞地向下撲去。畫眉們無路可逃,紛紛被石頭擊中。身子一歪,腦袋就紮進蓬松的積雪中去瞭。那些僥幸活著的隻好顧頭不顧腚,把小小的腦袋鉆進石縫和樹根中間最後落入瞭我們手中。
這是我在少年時代指揮的戰鬥,這樣地成功而且完美。
我又分派手下人有的回寨子取火,有的上蘋果樹和梨樹去折幹枯的枝條,最機靈最膽大的就到廚房裡偷鹽。其他人留下來在冬天的果園中清掃積雪,我們必須要有一塊生一堆野火和十來個人圍火而坐的地方。偷鹽的索郎澤郎算是我的親信。他去得最快也來得最快。我接過鹽,並且吩咐他,你也幫著掃雪吧。他就喘著粗氣開始掃雪。他掃雪是用腳一下一下去踢,就這樣,也比另外那些傢夥快瞭很多。所以,當他故意把雪踢到我臉上,我也不怪罪他。即使是奴隸,有人也有權更被寵愛一點。對於一個統治者,這可以算是一條真理。是一條有用的真理。正是因為這個,我才容忍瞭眼下這種犯上的行為,被鉆進脖子的雪弄得咯咯地笑瞭起來。
火很快生起來。大傢都給那些畫眉拔毛。索郎澤郎不先把畫眉弄死就往下拔毛,活生生的小鳥在他手下吱吱慘叫,弄得人起一身雞皮疙瘩,他卻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好在火上很快就飄出瞭使人心安的鳥肉香味。不一會兒,每人肚子裡都裝進瞭三五隻畫眉,野畫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