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土司太太正樓上樓下叫人找我。
要是父親在傢,絕不會阻止我這一類遊戲。可這幾天是母親在傢主持一應事務,情況就多少有些不同。最後,下人在果園裡找到瞭我。這時,太陽正升上天空,雪光晃得人睜不開眼睛。我滿手血污,在細細啃著小鳥們小小的骨頭。我混同在一群滿手滿臉血污的傢奴的孩子中間回到寨子裡,看門狗嗅到瞭新鮮的血腥味而對著我們狂吠起來。進得大門,仰臉就看見母親立在樓上,一張嚴厲的臉俯視著下面。那幾個小傢奴就在她的目光下顫抖起來。
我被領上樓在火盆邊烤打濕的衣服。
天井裡卻響起瞭皮鞭飛舞的聲音。這聲音有點像鷹在空中掠過。我想,這時我恨母親,恨麥其土司太太。而她牙痛似的捧著臉腮說:“你身上長著的可不是下賤的骨頭。”
骨頭,在我們這裡是一個很重要的詞,與其同義的另一個詞叫做根子。
根子是一個短促的詞:“尼。”
骨頭則是一個驕傲的詞:“轄日。
世界是水,火,風,空。人群的構成乃是骨頭,或者根子。
聽著母親說話,感受著新換衣服的溫暖,我也想想一下骨頭的問題,但我最終什麼也想不出來,卻聽見畫眉想在我肚子裡展開翅膀,聽見皮鞭落在我將來的牲口們身上,我少年的眼淚就流下來瞭。土司太太以為兒子已經後悔瞭,摸摸我的腦袋。說:“兒子啊,你要記住,你可以把他們當馬騎,當狗打,就是不能把他們當人看。”她覺得自己非常聰明,但我覺得聰明人也有很蠢的地方。我雖然是個傻子,卻也自有人所不及的地方。於是臉上還掛著淚水的我,忍不住嘿嘿地笑瞭。
我聽見管傢、奶娘、侍女都在問,少爺這是怎麼瞭?但我卻沒有看見他們。我想自己是把眼睛閉上瞭。但實際上我的眼睛是睜開的,便大叫一聲:“我的眼睛不在瞭!”
意思是說,我什麼都看不到瞭。
土司兒子的雙眼紅腫起來,一點光就讓他感到鋼針錐刺似的痛苦。
專攻醫術的門巴喇嘛說是被雪光刺傷瞭。他燃瞭柏枝和一些草藥,用嗆人的煙子熏我,叫人覺得他是在替那些畫眉報仇。喇嘛又把藥王菩薩像請來掛在床前。不一會兒,大喊大叫的我就安靜下來。
醒來時,門巴喇嘛取來一碗凈水。關上窗子後,他叫我睜開眼睛看看碗裡有什麼東西。
我看見夜空中星星一樣的光芒。光是從水中升起的氣泡上放射出來的。再看就看到碗底下躺著些飽滿的麥粒。麥子從芽口上吐出一個又一個亮晶晶的水泡。
看瞭一會兒,我感到眼睛清涼多瞭。
門巴喇嘛磕頭謝過藥王菩薩,收拾起一應道具回經堂為我念經祈禱。
我小睡瞭一會兒,又給門口吟吟的磕頭聲驚醒瞭。那是索郎澤郎的母親跪在太太面前,請求放瞭她苦命的兒子。母親問我:“看見瞭嗎?”
“看見瞭。”
“真的看見瞭嗎?”
“真的看見瞭。”
得到瞭肯定的答復,土司太太說:“把吊著的小雜種放下來,賞他二十皮鞭!”一個母親對另一個做母親的道瞭謝,下樓去瞭。她嚶嚶的哭聲叫人疑心已經到瞭夏天,一群群蜜蜂在花間盤旋。
啊,還是趁我不能四處走動時來說說我們的骨頭吧。
在我們信奉的教法所在的地方,骨頭被叫做種姓。釋迦牟尼就出身於一個高貴的種姓。那裡是印度——白衣之邦。而在我們權力所在的地方,中國——黑衣之邦,骨頭被看成和門坎有關的一種東西。那個不容易翻譯確切的詞大概是指把門開在高處不是低處。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土司傢的門是該開在一個很高的地方。我的母親是一個出身貧賤的女子。她到瞭麥其傢後卻非常在乎這些東西。她總是想用一大堆這種東西塞滿傻瓜兒子的腦袋。
我問她:“門開得那麼高,難道我們能從雲端裡出入嗎?”
她隻好苦笑。
“那我們不是土司而是神仙瞭。”
她的傻瓜兒子這樣對她說。她很失望地苦笑,並做出一副要我感到內疚的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麥其土司的官寨的確很高。七層樓面加上房頂,再加上一層地牢有二十丈高。裡面眾多的房間和眾多的門用樓梯和走廊連接,紛繁復雜猶如世事和人心。官寨占據著形勝之地,在兩條小河交匯處一道龍脈的頂端,俯視著下面河灘上的幾十座石頭寨子。
寨子裡住的人傢叫做“科巴”。這幾十戶人傢是一種骨頭,一種“轄日”。種地之外,還隨時聽從土司的召喚,到官寨裡來幹各種雜活兒,在我傢東西三百六十裡,南北四百一十裡的地盤,三百多個寨子,兩千多戶的轄地上擔任信差。科巴們的諺語說:火燒屁股是土司信上的雞毛。官寨上召喚送信的鑼聲一響,哪怕你親娘正在咽氣你也得立馬上路。
順著河谷遠望,就可以看到那些河谷和山間一個又一個寨子。他們依靠耕種和畜牧為生。每個寨子都有一個級別不同的頭人。頭人們統轄寨子,我們土司傢再節制頭人。那些頭人節制的人就稱之為百姓。這是一個人數眾多的階層。這又是一種骨頭的人。這個階層的人有可能升遷,使自己的骨頭因為貴族的血液充溢而變得沉重。但更大的可能是墮落,而且一旦墮落就難以翻身瞭。因為土司喜歡更多自由的百姓變成沒有自由的傢奴。傢奴是牲口,可以任意買賣任意驅使。而且,要使自由人不斷地變成奴隸那也十分簡單,隻要針對人類容易犯下的錯誤訂立一些規矩就可以瞭。這比那些有經驗的獵人設下的陷阱還要十拿九穩。
索郎澤郎的母親就是這樣。
她本來是一個百姓的女兒,那麼她非常自然地就是一個百姓瞭。作為百姓,土司隻能通過頭人向她索貢支差。結果,她卻不等成婚就和男人有瞭孩子,因此觸犯有關私生子的律條而使自己與兒子一道成瞭沒有自由的傢奴。
後來有寫書的人說;土司們沒有法律。是的,我們並不把這一切寫在紙上,但它是一種規矩,不用書寫也是銘心刻骨的。而且比如今許多寫在紙上的東西還有效力。我問:難道不是這樣嗎?從時間很深遠的地方傳來瞭十分肯定的聲音,隆隆地說,是這樣,是這樣。
總而言之,我們在那個時代訂出的規矩是叫人向下而不是叫人向上的。骨頭沉重高貴的人是制作這種規范的藝術傢。
骨頭把人分出高下。
土司。
土司下面是頭人。
頭人管百姓。
然後才是科巴(信差而不是信使),然後是傢奴。這之外,還有一類地位可以隨時變化的人。他們是僧侶,手工藝人,巫師,說唱藝人。對這一類人,土司對他們要放縱一些,前提是隻要他們不叫土司產生不知道拿他們怎麼辦好的感覺就行瞭。
有個喇嘛曾經對我說:雪山柵欄中居住的藏族人,面對罪惡時是非不分就像沉默的漢族人;而在沒有什麼歡樂可言時,卻顯得那麼歡樂又像印度人。
中國,在我們的語言中叫做“迦那”。意思是黑衣之邦。
印度,叫做“迦格”。意思是白衣之邦。
那個喇嘛後來受瞭麥其土司的懲罰,因為他總是去思考些大傢都不願深究的問題。他是在被割去瞭舌頭,嘗到瞭不能言語的痛苦後才死去的。關於這個問題我是這樣想的:釋迦牟尼之前,是先知的時代,之後,我們就再也不需要用自己的腦子來思考瞭。如果你覺得自己是傑出的人,而又不是生為貴族,那就做一個喇嘛為人們描繪來世的圖景吧。如果你覺得關於現在,關於人生,有話不能不說,那就趕快。否則,等到沒有瞭舌頭,那就什麼也說不出來瞭。
君不見,那些想要說點什麼的舌頭已經爛掉瞭。
百姓們有時確實想說點什麼,但這些人一直要等到要死瞭,才會講點什麼。好的臨終語言有如下這些:
——給我一口蜜酒。
——請在我口中放一小塊玉石吧。
——天就要亮瞭。
——阿媽,他們來瞭。
——我找不到我的腳瞭。
——天哪,天哪。
——鬼,鬼呀!
等等,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