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叔叔和姐姐回來瞭!
叔叔從印度加爾各答。姐姐從英國。
姐姐先到瞭叔叔的印度,再和他經西藏回到瞭傢鄉。他們下馬,上樓,洗去塵土,吃瞭東西,我都沒有輪上跟他們說一句話。隻是清清楚楚地看見瞭他們。叔叔那張臉叫我喜歡。他的臉有點像父親,但更圓,更有肉,更多笑意。照我的理解,他不是什麼都要贏的那種人。不想凡事都贏的人是聰明人,說老實話,雖然我自己傻,但喜歡聰明人。說說我認為的聰明人有哪些吧。他們不太多,數起來連一隻手上的指頭都用不完。他們是麥其土司,黃特派員,沒有舌頭的書記官,再就是這個叔叔瞭。看,才用瞭四根指頭,還剩下一根,無論如何都扳不下去瞭。我隻好讓那根小指頭豎在那裡,顯出很固執的樣子。
叔叔對我說話瞭,他說:“小傢夥玩指頭呢。”他招招手,叫我過去,把一個寶石戒指套在瞭那根豎著的手指上。
母親說:“禮重瞭,叔叔的禮重瞭,這孩子會把寶物當成石頭扔掉的。”
叔叔笑笑:“寶石也是石頭,扔掉就算瞭。”他又俯下頭問我:“你不會把我的禮物扔掉吧?”
“我不知道,他們都說我是個傻子。”
“我怎麼看不出來?”
父親說:“還沒到時候嘛。”
這時,姐姐也對我說話瞭,她說:“你過來。”
我沒有馬上聽懂她的話,想是又到犯傻的時候瞭。其實,這不是我犯傻,而是她說自己母語時,舌頭轉不圓瞭。她完全知道那句話該怎麼說,可舌頭就是轉不過來。她含糊不清地說:“你過來。”我沒有聽清她要說什麼。但看到她對我伸出手來,是叫我到她那邊去的意思。在此之前,她給我們寫的信口吻都十分親密。就比如說我吧,她在信裡總是說:“我沒見過面的弟弟怎麼樣,他可愛吧。”再就是說,“不要騙我說他是個傻子,當然,如果是也沒有什麼關系,英國的精神大夫會治好他。”母親說,小姐是好人,她要接你去英國。現在,這個好人姐姐回來瞭,說瞭句含糊不清的話,然後對我伸出手。我走到姐姐面前,她卻不像叔叔一樣拉住我的手,而是用手和冷冰冰的眼光把我擋住瞭。屋子裡很暖和,可她還戴著白白的手套。還是叔叔懂她的意思,叫我用嘴碰瞭下她的手背。姐姐笑笑,從皮夾裡拿出些花花綠綠的票子,理開成一個扇面,遞到我手上。叔叔教我說:“謝謝夫人。”
我問:“夫人是英國話裡姐姐的意思嗎?”
“夫人就是太太。”
姐姐已經嫁給英國一個什麼爵爺瞭。所以,她不是我姐姐,而是太太,是夫人瞭。
夫人賞我嶄新的外國票子。都是她從英國回來,一路經過的那些國傢的票子。我想,她怎麼不給我一個兩個金幣,不是說英國那裡有很漂亮的金幣嗎?我想,她其實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她。過去我想見到她。那是因為常常看到她的照片。看照片時,周圍的氣味是從麥其傢的領地,麥其傢的官寨的院子裡升起來的。但現在,她坐在那裡,身上是完全不同的味道。我們常常說,漢人身上沒有什麼氣味,如果有,也隻是水的味道,這就等於說還是沒有味道。英國來的人就有味道瞭,其中跟我們相像的是羊的味道。身上有這種味道而不掩飾的是野蠻人,比如我們。有這種味道而要用別的味道鎮壓的就是文明人,比如英國人,比如從英國回來的姐姐。她把票子給瞭我,又用嘴碰碰我的額頭,一種混合氣味從她身上十分強烈地散發出來。弄得我都差點嘔吐瞭。看看那個英國把我們的女人變成什麼樣子瞭。
她送給父親一頂呢絨帽子,高高的硬硬的,像是一隻倒扣著的水桶。母親得到瞭一些光亮、多彩的玻璃珠子。土司太太知道這種東西一錢不值。她就是脫下手上一個最小的戒指,也可以換到成百串這種珠子。
叔叔後來才把禮品送到各人房間裡。除瞭戴到我手上的戒指,他給我的正式禮物是一把鑲著寶石的印度寶劍。他說:“你要原諒我,所有人裡,你得到最少的禮物。小少爺的命運都是這樣的。”他還問我,“孩子,喜歡自己有個叔叔嗎?”
我說:“我不喜歡姐姐。”
他問我:“哥哥呢。”
我說:“他以前喜歡我,現在不瞭。”
他們並不是專門回來看我們的。
他們回來時,漢地的國民政府和共產黨都跟日本人打起來瞭。那時的中央政府已不在我們祖先去過的北京,而在我們不熟悉的南京。班禪活佛也去瞭那裡,所以,我們認為國民政府是好政府。藏族人的偉大活佛不會去沒有功德的地方。我的叔叔做從印度到西藏的生意時常到日喀則,偉大班禪的札什倫佈寺就在那裡。因為這個原因,他的生意也跟著做到瞭南京。叔叔還捐瞭一架飛機給國民政府,在天上和日本人打仗。後來,國民政府失去南京。叔叔出錢的飛機和一個俄國飛行員落到瞭一條天下最大的河裡。叔叔是這麼說的:“我的飛機和蘇聯小夥子一起落在天下最大的河裡瞭。”班禪活佛想回西藏,叔叔帶上資財前去迎接,順便回來看看傢鄉。我看得出來,這時,就是父親讓位給他,他也不會當這個麥其土司瞭。當然,他對傢裡的事還是發表瞭一些看法。
他說,第一,從爭鬥的遊渦裡退出來,不要再種鴉片瞭;
第二,他說,麥其傢已經前所未有地強大,不要顯得過於強大。他說,現在跟以前不一樣瞭,土司不會再存在多久瞭。總有一天,西部雪域要倒向英國,東邊的土司們嘛,自然要歸順於漢人的國傢;
第三,在邊境上建立市場是再好沒有的想法,他說,將來的麥其要是還能存在,說不定就要靠邊境貿易來獲得財富瞭;
第四,他帶侄女回來是要一份嫁妝。
父親說:“我把她給你瞭,你沒有給她一份嫁妝嗎?”
叔叔說:“要嫁妝時,她巴不得再有兩三個有錢的老子。”
父親說:“看你把她教成什麼樣子瞭。”
叔叔笑笑,沒有說話。
姐姐的表現叫一傢人都不喜歡。她要住在自己原來的房間,管傢告訴她,這房間天天有人打掃,跟她沒有離開時一模一樣。但她卻皺著鼻子,裡裡外外噴瞭好多香水。
她還對父親說:“叫人給我搬臺收音機來。”
父親哼瞭一聲,還是叫人搬瞭臺收音機給她。叔叔都沒想到她居然從那麼遠的地方帶瞭電池來。不一會兒,她的房間裡就傳出怪裡怪氣的刺耳的聲音。她把收音機旋鈕擰來擰去,都是這種聲音。叔叔說:“你省省吧,從來沒有電臺向這個地方發射節目。”
“回到倫敦我就沒有新鮮話題瞭。”她說,“我怎麼出生在這個野蠻地方!”
土司憤怒瞭,對女兒喊道:“你不是回來要嫁妝的嗎?拿瞭嫁妝滾回你的英國去吧!”
哥哥聞訊從北方邊境趕回來瞭。說來奇怪,全傢上下,隻有他很欣賞姐姐,在我們面前做出這個英國夫人才是他真正親人的樣子。可親愛的姐姐對他說:“聽說你總去勾引那些村姑,一個貴族那樣做很不體面。你該和土司們的女兒多多往來。”哥哥聽瞭,哭笑不得。好像她不知土司的女兒們都在好多天驛馬的路程之外。並不是有月亮的晚上一想起,抬腿就可以走到的。
他恨恨地對我說:“麥其傢盡是些奇怪的人!”
我想附和他的意見,但想到他把我也包括在內就算瞭。
姐姐回來一趟,父親給瞭她整整兩馱銀子,還有一些寶石。她不放心放在別的地方,叫人全部從地下倉房裡搬到瞭四樓她的房間裡。
父親問叔叔說:“怎麼,她在英國的日子不好過嗎?”
叔叔說:“她的日子好得你們不能想像。”叔叔說,“她知道自己不會再回來瞭,所以,才要這麼多銀子,她就是想一輩子過你們想都不能想的好日子才那麼看重那些東西。”
父親對母親說:“天哪,我不喜歡她,但她小時候還是討人喜歡的,我還是再給她些金子吧。”
母親說:“反正麥其土司種瞭幾年鴉片,覺得自己比天下所有人都富有瞭。”
土司說:“她實在長得像她母親。”
土司太太說:“金子到手後,她最好早點離開。”
叔叔說:“你們不要心痛,我給她的東西比你們給她的東西多得多。”
姐姐得到瞭金子後,就說:“我想上路瞭,我想我該回去瞭。”
土司太太說:“夫人不再住些時候?”
姐姐說:“不,男人離開女人久瞭,會有變故的,即使他是一個英國紳士。”
他們離開前,姐姐和哥哥出去散步,我和叔叔出去散步。瞧,我們也暫時有瞭一點洋人的習慣。哥哥有些舉動越來越好笑瞭。大傢都不喜歡的人,他偏偏要做出十分喜歡的樣子。他們兩個在一起時,說些什麼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我和叔叔散步卻十分愉快。他對我說:“我會想你的。”
我又一次問他:“我真是個傻子嗎?”
叔叔看瞭我半晌,說:“你是個很特別的孩子。”
“特別?!”
“就是說,你和好多人很不相同。”
“我不喜歡她。”
叔叔說:“不要為這事費腦子瞭,她不會再回來瞭。”
“你也不回來瞭嗎?”
叔叔說:“我會變成一個英國人嗎?我會變成一個印度人嗎?不,我要回來,至少是死的時候,我想在這片天空下合上雙眼。”
第二天,他們就上路走瞭。叔叔不斷回頭。姐姐換瞭一身英國人的白衣服,帽子前面還垂下一片黑紗。告別的時候,她也沒有把那片黑紗撩起來一下。
姐姐就要永遠離開瞭我們,離開傢鄉瞭。倒是父親還在擔心女兒的未來,他問叔叔:“銀子到瞭英國那邊,也是值錢的東西,也是錢嗎?”
叔叔說:“是錢,到瞭英國也是錢。”
姐姐一直在跟叔叔談論一路將經過些什麼樣的地方。我聽到她一次又一次問:“我們真會坐中國人的轎子嗎?”
叔叔說:“要是你願意就坐。”
“我不相信黑衣服的漢人會把一座小房子抬在肩頭上走路。”
哥哥說:“那是真的,我坐過。”
叔叔說:“我擔心的不是這個,我擔心路上有土匪。”
姐姐說:“聽說中國人害怕英國人,我有英國護照。”
說話時,他們已經到瞭山口上,我們在這裡停下來,目送他們下山。姐姐連頭都沒回一下,叔叔不斷回頭對我們揮動帽子。
姐姐他們走後,哥哥又開始對我好瞭。他說,等他當瞭土司,要常常送姑娘給我。
我傻乎乎地笑瞭。
他拍拍我的腦袋:“隻要你聽我的話。看看你那個塔娜,沒有屁股,也沒有胸脯。我要送給你大奶子大屁股的女人。”
“等你當上土司再說吧。”
“那樣的女人才是女人,我要送給你真正的女人。”
“等你真當上土司瞭吧。”
“我要叫你嘗嘗真正女人的味道。”
我不耐煩瞭,說;“我親愛的哥哥,要是你能當上土司的話。”
他的臉立即變瞭顏色,不再往下說瞭,但我卻問:“你要送給我幾個女人?”
“你滾開,你不是傻子。”
“你不能說我不是傻子。”
這時,土司出現瞭,他問兩個兒子在爭什麼。我說:“哥哥說我不是傻子。”
土司說:“天哪,你不是傻子,還有誰是傻子?”
未來的土司繼承人說:“那個漢族女人教他裝傻。”
土司嘆息一聲,低聲說:“有一個傻子弟弟還不夠,他哥哥也快變成傻子瞭嗎?”
哥哥低下頭,急匆匆走開瞭。土司臉上漫起瞭烏雲,還是我說瞭許多傻話,才使他臉上又有瞭一點笑容。他說:“我倒寧願你不是傻子,但你確實是個傻子嘛。”
父親伸出手來,撫摸我腦袋。我心裡很深的地方,很厲害地動瞭一下。那個很深很黑暗的地方,給一束光照耀一下,等我想仔細看看裡面的情景時,那光就熄滅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