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回傢

回傢時,我們的速度很快。不是我要快,而是下人們要快。我不是個苛刻的主子,沒有要他們把速度降下來。

本來,在外面成功瞭事業的人在回去的路上,應該走得慢一點,因為知道有人在等著,盼著。

第四天頭上,我們便登上最後一個山口,遠遠地望見麥其土司官寨瞭。

從山口向下望,先是一些柏樹,這兒那兒,站在山谷裡,使河灘顯得空曠而寬廣,然後,才是大片麥地被風吹拂,官寨就像一個巨大的島子,靜靜地聳立在麥浪中間。馬隊沖下山谷,馱著銀子和珍寶的馬脖子上銅鈴聲格外響亮,一下使空曠的山谷顯得滿滿當當。官寨還是靜靜的在遠處,帶著一種沉溺與夢幻的氣質。我們經過一些寨子,百姓們都在寨首的帶領下,尾隨在我們身後,發出瞭巨大的歡呼聲。

跟在我後面的人越來越多,歡呼聲越來越大,把官寨裡午寐的人們驚醒瞭。

麥其土司知道兒子要回來,看到這麼多人馬順著寬闊的山谷沖下來,還是緊張起來瞭。我們看到傢丁們拼命向著碉樓奔跑。

塔娜笑瞭:“他們害怕瞭。”

我也笑瞭。

離開這裡時,我隻是個無足輕重的傻子,現在,我卻能使他們害怕瞭。我們已經到瞭很近的,使他們足以看出是自傢人的距離,土司還是沒有放松警惕。看來,他們確實是在擔心我,擔心我對官寨發動進攻。塔娜問:“你的父親怎麼能這樣?”

我說:“不是我的父親,而是我的哥哥。”

是的,從這種倉促與慌亂裡,我聞到瞭哥哥的氣味。南方的出人意料的慘敗,足以使他成為驚弓之鳥。塔娜用十分甜蜜的口氣對我說:“就是你父親也會提防你的,他們已經把你看成我們茸貢傢的人瞭。”

我們走得更近瞭,官寨厚重的石墻後面還是保持著曖昧的沉默。

還是桑吉卓瑪打破瞭這個難堪的局面。她解開牲口背上一個大口袋,用大把大把來自漢地的糖果,向天上拋撒。她對於扮演一個施舍者的角色,一個麥其傢二少爺恩寵的散佈者已經非常在行瞭。我的兩個小廝也對著空中拋散糖果。

過去,這種糖果很少,土司傢的人也不能經常吃到。從我在北方邊界做生意以來,糖果才不再是稀奇的東西瞭。

糖果像冰雹一樣從天上不斷落進人群,百姓們手裡揮動著花花綠綠的糖紙,口裡含著蜂蜜一樣的甘甜,分享瞭我在北方邊界巨大成功的味道,在麥其官寨前的廣場上圍著我和美麗的塔娜大聲歡呼。官寨門口鐵鏈拴著的狗大聲地叫著。塔娜說:“麥其傢是這樣歡迎他們的媳婦嗎?”

我大聲說:“這是聰明人歡迎傻子!”

她又喊瞭句什麼,但人們的歡呼聲把她的聲音和瘋狂的狗叫都壓下去瞭。從如雷聲滾動的歡呼聲裡,我聽到官寨沉重的大門咿呀呀呻吟著洞開瞭。人們的歡呼聲立即停止。大門開處,土司和太太走出來。後面是一大群女人,裡面有央宗和另外那個塔娜。沒有我的哥哥。他還在碉樓裡面,和傢丁們呆在一起。

看來,他們的日子過得並不順心。父親的臉色像霜打過的蘿卜。母親的嘴唇十分幹燥。隻有央宗仍然帶著夢遊人的神情,還是那麼漂亮。那個侍女塔娜,她太蠢瞭,站在一群侍女中間,呆呆地望著我美麗的妻子,一口又一口咬自己的指甲。

土司太太打破瞭僵局。她走上前來,用嘴唇碰碰我的額頭,我覺得是兩片幹樹葉落在瞭頭上。她嘆息瞭一聲,離開我,走到塔娜的面前,把她抱住瞭,說:“我知道你是我的女兒,讓我好好看看你。讓他們男人幹他們的事情吧,我要好好看看我漂亮的女兒。”

土司笑瞭,對著人群大喊:“你們看到瞭,我的兒子回來瞭!他得到瞭最多的財富!他帶回來瞭最美麗的女人!”

人群高呼萬歲。

我覺得不是雙腳,而是人們高呼萬歲的聲浪把我們推進宮寨裡去的。在院子裡,我開口問父親:“哥哥呢?”

“在碉堡裡,他說可能是敵人打來瞭。”

“難怪,他在南面被人打瞭。”

“不要說他被打怕瞭。”

“是父親你說被打怕瞭。”

父親說:“兒子,我看你的病已經好瞭。”

這時,哥哥的身影出現瞭,他從樓上向下望著我們。我對他招招手,表示看見瞭他,他不能再躲,隻好從樓上下來瞭。兄弟兩個在樓梯上見瞭面。

他仔細地看著我。

在他面前,是那個眾人皆知的傻子,卻做出瞭聰明人也做不出來的事情的好一個傻子。說老實話,哥哥並不是功利心很重,一定要當土司那種人。我是說,要是他弟弟不是傻子,他說不定會把土司位置讓出來。南方邊界上的事件教訓瞭他,他並不想動那麼多腦子。可他弟弟是個傻子。這樣,事情就隻能是現在這個樣子瞭。他作為一個失敗者,還是居高臨下拍瞭拍我的肩膀。然後,他的眼光越過我,落在瞭塔娜身上。他說:“瞧瞧,你連女人漂不漂亮都不知道,卻得到瞭這麼漂亮的女人。我有過那麼多女人,卻沒有一個如此漂亮。”

我說:“她的幾個侍女都很漂亮。”

我和哥哥就這樣相見瞭。跟我設想過的情形不大一樣。但總算是相見瞭。

我站在樓上招一招手,桑吉卓瑪指揮著下人們把一箱箱銀子從馬背上抬下來。我叫他們把箱子都打開瞭,人群立即發出瞭浩大的驚嘆聲。麥其官寨裡有很多銀子,但大多數人——頭人、寨首、百姓、傢奴可從來沒有看到過如此多的銀子在同一時間匯聚在一起。

當我們向餐室走去時,背後響起瞭開啟地下倉庫大門沉重的隆隆聲。進到瞭餐室,塔娜對著我的耳朵說:“怎麼跟茸貢傢是一模一樣?”

母親聽到瞭這句話,她說:“土司們都是一模一樣的。”

塔娜說:“可邊界上什麼都不一樣。”

土司太太說:“因為你的丈夫不是土司。”

塔娜對土司太太說:“他會成為一個土司。”

母親說:“你這麼想我很高興,想起他到你們傢,而不在自己傢裡,我就傷心。”

塔娜和母親的對話到此為止。

我再一次發出號令,兩個小廝和塔娜那兩個美艷的侍女進來,在每人面前擺上瞭一份厚禮,珍寶在每個人面前閃閃發光。他們好像不相信這些東西是我從荒蕪的邊界上弄來的。我說:“以後,財富會源源不斷。”我隻說瞭上半句,下半句話沒說。下半句是這樣的:要是你們不把我當成是傻子的話。

這時,侍女們到位瞭,腳步沙沙地摩擦著地板,到我們身後跪下瞭。那個馬夫的女兒塔娜也在我和土司出身的塔娜身後跪下來。我感覺到她在發抖。我不明白,以前,我為什麼會跟她在一起睡覺。是的,那時候,我不知道姑娘怎樣才算漂亮。他們就隨隨便便把這個女人塞到瞭我床上。

塔挪用眼角看看這個侍女,對我說:“看看吧,我並沒有把你看成一個不可救藥的傻子,是你傢裡人把你看成一個十足的傻子。隻要看看他們給瞭你一個什麼樣的女人就清楚瞭。”然後,她把一串珍珠項鏈交到侍女塔娜手裡,用每個人都能聽到的聲音說:“我聽說你跟我一個名字,以後,你不能再跟我一個名字瞭。”

侍女塔娜發出蚊子一樣的聲音說:“是。”

我還聽到她說:“請主子賜下人一個名字。”

塔娜笑瞭,說:“我丈夫身邊都是懂事的人,他是個有福氣的人。”

已經沒有瞭名字的侍女還在用蚊子一樣的聲音說:“請主子賜我一個名字。”

塔娜把她一張燦爛的笑臉轉向瞭麥其土司:“父親,”她第一次對我父親說話,並確認瞭彼此間的關系,“父親,請賜我們的奴仆一個名字。”

父親說:“爾麥格米。”

這個不大像名字的名字就成瞭馬夫女兒的新名字。意思就是沒有名字。大傢都笑瞭。

爾麥格米也笑瞭。

這時,哥哥跟我妻子說瞭第一句話。哥哥冷冷一笑,說:“漂亮的女人一出現,別人連名字都沒有瞭,真有意思。”

塔娜也笑瞭,說:“漂亮是看得見的,就像世界上有瞭聰明人,被別人看成傻子的人就看不到前途一樣。”

哥哥笑不起來瞭:“世道本來就是如此。”

塔娜說:“這個,大傢都知道,就像世上隻有勝利的土司而不會有失敗的土司一樣。”

“是茸貢土司失敗瞭,不是麥其土司。”

塔娜說:“是的,哥哥真是聰明人。所有土司都希望你是他們的對手。”

這個回合,哥哥又失敗瞭。

大傢散去時,哥哥拉住我的手臂:“你要毀在這女人手裡。”

父親說:“住口吧,人隻能毀在自己手裡。”

哥哥走開瞭。我們父子兩個單獨相對時,父親找不到合適的話說瞭。我問:“你叫我回來做什麼?”

父親說:“你母親想你瞭。”

我說:“麥其傢的仇人出現瞭,兩兄弟要殺你和哥哥,他們不肯殺我,他們隻請我喝酒,但不肯殺我。”

父親說:“我想他們也不知道拿你怎麼辦好。我真想問問他們,是不是因為別人說你是個傻子,就不知道拿你怎麼辦瞭。”

“父親也不知拿我怎麼辦嗎?”

“你到底是聰明人還是傻子?”

“我不知道。”

這就是我回傢時的情景。他們就是這樣對待使麥其傢更加強大的功臣的。

母親在房裡跟塔娜說女人們沒有意思的話,沒完沒瞭。

我一個人趴在欄桿上,望著黃昏的天空上漸漸升起瞭月亮,在我剛剛回到傢裡的這個晚上。

月亮完全升起來瞭,在薄薄的雲彩裡穿行。

官寨裡什麼地方,有女人在撥弄口弦。口弦聲淒楚迷茫,無所依傍。

《塵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