饑荒還沒有結束。
雖然土司們大多認為自己的領地就在世界中央,認為世界中央的領地是受上天特別眷顧的地方,但還是和沒有土司的地方一樣多災多難:水火刀兵,瘟疫饑荒。一樣都躲不過去,一樣也不能幸免。鬧到現在,連沒有天災的年頭也有饑荒瞭。看來,土司們的領地是叫個什麼力量給推到世界邊上瞭。
百姓們認為,一到秋天,饑荒就會過去。
但那是依照過去的經驗。過去,一到秋天,地裡就會有果腹的東西下來:玉米、麥子、洋芋、蠶豆和豌豆。沒有餓死在春天和夏天的人,就不用操心自己的小命瞭。但現在的問題是,大多數土司的大多數土地上,沒有莊稼可以收獲,而是一望無際茂盛的罌粟迎風起舞。有些土司,比如拉雪巴吧,猛然醒悟,把正在出苗的罌粟毀瞭,雖然季節已過,隻補種瞭些平時作飼料的蔓菁和各種豆子,卻有瞭一份實實在在的,使其治下百姓心安的收獲。
我問拉雪巴土司,傳說當初鏟除煙苗時,他流瞭淚水是不是真的。
他沒有正面回答我,而是說,當初他鏟煙苗時,別的土司都笑話他,現在,國民政府正在抗日,也正在禁煙,該他們對著越發濫賤的鴉片哭鼻子瞭。
麥其傢又迎來一個豐收年,玉米、麥子在曬場上堆積如山。麥其傢的百姓有福瞭。麥其傢的百姓不知道這麼好的運氣是從哪裡來的。看看天空,還是以前那樣藍著。看看流水,還是以前那樣,順著越來越開闊的山谷,翻卷著浪花,直奔東南方向。
我有點想傢瞭。我在這裡沒什麼事做。有什麼事情,管傢便一手做瞭。管傢做不過來,桑吉卓瑪便成瞭他的好幫手。管傢對我說:“桑吉卓瑪是個能幹的女人。”
我說:“你是個能幹的人,當然,你是男人。”
不多久,他又來對我說:“桑吉卓瑪是個好人。”
我說:“你也是好人。”
他是暗示想跟桑吉卓瑪睡覺。他當然想跟廚娘卓瑪睡覺,卓瑪離開銀匠丈夫太久瞭,也想跟他睡覺。我註意觀察瞭一下,卓瑪不像剛來時那麼想她的銀匠瞭。管傢對我說:“我有些老瞭,腿腳不方便瞭。”好像他本不是跛子,在此之前,他的腿腳是方便的一樣。
我明白他的意思,便說:“找一個幫手吧。”
“我找瞭一個。”他說。
“告訴她好好幹。”我說。
管傢把桑吉卓瑪提升成他的助手。跛子在當瞭二十多年管傢後,真正擺開瞭管傢的派頭。他用銀鏈子把個大大的琺瑯鼻煙壺掛在脖子上。在腦子裡沒主意出來之前,他要來一小撮鼻煙,對下人們發出指令後,他也要來一小撮鼻煙。吸瞭鼻煙的他,打著響亮的噴嚏,臉上紅光閃閃,特別像一個管傢。我把這話說給他聽瞭。在我說話時,他把煙壺細細的瓶頸在指甲蓋上輕輕地叩擊,等我說完,他也不回話,隻把堆著鼻煙的指甲湊近鼻孔,深吸瞭一下,這樣,他就非得憋住氣不可瞭,好打出響亮的噴嚏。這樣,他就可以不回答我的問題瞭。
在北方邊界上,所有的麥子,都得到瞭十倍的報酬。更重要的是,我使麥其傢的領地擴大瞭。而比這更重要的是,我得到瞭一個絕色美女做妻子,隻等丈母娘一命歸西,我就是茸貢土司瞭。當然,這樣做也是有危險的。曾經想做茸貢土司的男人都死瞭。
但我不怕。
我把這想法對塔娜說瞭。
塔娜說:“你真的不怕?”
我說:“我隻怕得不到你。”
她說:“可你已經得到我瞭。”
是的,要是說把一個姑娘壓在下面,把手放在她乳房上,把自己的東西刺進她的肚子裡,並使她流血,就算得到瞭的話,那我得到她瞭。但這不是一個女人的全部,更不是一個女人的永遠。塔娜使我明白什麼是全部,什麼是永遠。於是,我對她說:“你使我傷心瞭。你使我心痛瞭。”
塔娜笑瞭:“要是不能叫男人這樣,我就不會活在這世上。”
一個惡毒的念頭突然湧上瞭心頭,要是她真不在這世上瞭,我一定會感到心安。我說:“你死瞭,也會活在我心裡。”
塔娜倒在瞭我的身上:“傻子啊,活在你心裡有什麼意思。”後來,她又哭瞭,說:“活在你眼裡還不夠,還要我活在你心裡。”
我說:“我們出去走走吧。”
我愛她,但又常常拿她沒有辦法。每到這時候,我總是說,我們出去走走吧。大多數時候,她都願意自己呆著。這樣,我就可以脫身走開瞭。看看管傢和他的女助手在幹什麼,看看拉雪巴土司在幹什麼。看看又有什麼人到這裡做生意來瞭。看看市場上的街道上又多瞭傢什麼商號。麥其土司關閉瞭南方邊界上的堡壘。把全部糧食都送到我這裡。糧食從這裡走向四面八方,四面八方的好東西都聚集到我的手裡。
這天,她卻說:“好吧,我們出去走走吧。”
於是,我們兩個下瞭樓。漂亮的女人就是這樣,剛才還在掉淚,現在,卻又一臉笑容瞭。
在樓下,兩個小廝已經備好瞭馬。
我們上瞭馬,索郎澤郎和小爾依緊跟在後面。塔娜說:“看看你的兩個影子,看看他們就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
我說:“他們是天下最忠誠的。”
塔娜說:“但他們一點也不體面。”
看看吧,這些自以為聰明,自以為漂亮,自以為有頭有臉的人要體面而不要忠誠。這天,雖然沒有舉行婚禮,但已經是我妻子的塔娜還說:“你的管傢是個跛子,找一個廚娘做情人。”她痛心疾首地問我,“你身邊怎麼連個體面的人都沒有?”
我說:“有你就夠瞭。”
我們兩個已經習慣於這樣說話瞭。要是說話,我們就用這種方式。對說話的內容,並不十分認真,當然,也不是一點都不認真。和她在床上時,我知道該怎麼辦。但一下床,穿上衣服,就不知該怎麼和她相處瞭。她是聰明人。主動權在她手上。但我看她也不知道怎麼對我才好。像別的女人那樣尊重丈夫吧,他是個傻子。把他完全當成個傻子吧,他又是丈夫,又是個跟別的傻子不一樣的傻子。雖然我是個傻子,也知道一個男人不能對女人低三下四。再說,隻要想想她是怎麼到我手裡,沒辦任何儀式就跟我睡在瞭一個床上,就不想對她低三下四瞭。正因為這樣,每當我們離開床,穿上衣服,說起話來就帶著刺頭,你刺我一下,我也刺你一下。
讓一個女人經常使自己心痛不是個長久之計。
我們來到小河邊。河水很清,倒影十分清晰。這是多麼漂亮的一紅一白的兩匹馬啊。而馬背上的兩個人也多麼年輕,漂亮!
這天,以水為鏡,我第一次認真看瞭自己的模樣,要是腦子沒有問題,麥其土司的二少爺真是個漂亮的小夥子。我有一頭漆黑的,微微鬈曲的頭發,寬闊的額頭很厚實,高直的鼻子很堅定,要是眼睛再明亮一些,不是夢遊一般的神情,就更好瞭。就是這樣,我對自己也很滿意瞭。
我突然對塔娜說:“你不愛我,就走開好瞭。去找你愛的男人,我不會要你母親還我糧食。”
這句話把塔娜嚇壞瞭。
她咬著嘴唇,呆呆地看著水中我的影子,沒有說話。我隻對我的坐騎說“駕”,馬就從岸上下到水裡,把那對男女的影子踩碎瞭。塔娜,還沒人對你說過這樣的話吧?我過瞭河。她沒有下人幫忙,自己從牲口背上滑下來,呆呆地坐在河岸上。
我過瞭河,卻想不起有什麼可去的地方。任隨馬馱著在市場上四處走動。塔娜把我腦子搞亂瞭。市場上的帳篷越來越少,代之而起的是許多平頂土坯房子。裡面堆滿瞭從土司領地各個角落匯聚來的東西。他們甚至把好多一錢不值的東西都弄到這裡來瞭。這些土坯房子夾出瞭一條狹長的街道。地上的草皮早叫人馬踐踏光瞭,雨天一地泥濘。今天是晴天,塵土和著來自四面八方人群的喧鬧聲四處飛揚。這樣的場景,完全是因為我才出現的。所以,我一出現在街頭,人們都停止瞭交易,連正在進行的討價還價也停在舌尖上,停在寬大的袍袖裡不斷變化的手指上瞭。他們看著土司領地上第一個固定市場的締造者騎馬走過,誰也想不明白,一個傻子怎麼可能同時是新生事物的締造者。我在塵土、人聲、商品和土坯房子中間穿行,但我的心是空的。大多數時候,我心裡都滿滿當當。現在卻有個地方空著。我的馬已經來來回回在街上走瞭十來趟。拉雪巴土司坐在一個土坯房子前,一言不發地看著我,終於走到我面前,把馬拉住瞭。
他看瞭看我身後,問:“少爺是不是換瞭貼身小廝?”
我說:“也許他想做我貼身的小廝吧。”
今天,我一到市場上,一個人便影子一樣跟在我身後,跟著我來來回回,在小街上走瞭七八趟瞭。這人隻讓我感到他的存在,卻不叫我看清臉。這是一個公式,這是復仇者出現時的一個公式。他用這種方式告訴我,麥其傢的仇人來瞭。我今天把兩個小廝和塔娜留在瞭河那邊,好像是專門等他來瞭。過去,想到父親的仇人,麥其傢另外一個什麼人的仇人會來找我復仇時,我覺得有點可怕。現在,仇人真正來瞭,我卻一點也不害怕。
我問拉雪巴土司生意如何,他說可以。我突然轉身,想看見那人的臉,但還是隻看到一頂帽子,帽簷很寬的帽子。看見他腰間一左一右,懸著兩把劍。左邊的長一些,是一把雙刃劍,右邊的寬一些,是一把單刃劍。
拉雪巴土司一笑,眼睛就陷到肉褶子裡去瞭,他問:“少爺也有仇人?”
我說:“要是你不恨我,我想我還沒有仇人。”
“那就是說,你是替父親頂債瞭。”
“是替哥哥也說不定。”
拉雪巴土司揚瞭揚他肥胖的下巴,兩個精悍的手下就站在瞭他身邊,他問我:“去把那傢夥抓來?”
我想瞭想,說:“不。”
這時,我的脖子上有一股涼幽幽的感覺,十分舒服。原來,刀貼著肉是這樣的感覺。我提瞭提馬韁,走出瞭市場,一直走到河邊才停下。我從水中看著身後。復仇者慢慢靠近瞭。這個人個子不高,我想,他從地上夠不到我的脖子。他快靠近瞭。我突然說:“我坐得太高瞭,你夠不到,要我下來嗎?”
我一出聲,他向後一滾,仰面倒在瞭地上。一手舞一把短刀,用刀光把自己的身體罩住瞭,他的帽子摔掉瞭,我終於看清瞭他的臉,立即就知道他是誰瞭。
“起來吧,我認識你父親。”我說。
他父親就是當年替麥其傢殺瞭查查頭人,自己又被麥其傢幹掉瞭的多吉次仁。
他打個空翻,站起來,但不說話。
我說:“多吉次仁不是有兩個兒子嗎?”
他走到我的馬前,兩隻手裡都提著明晃晃的刀子。這時,隔河傳來瞭女人的尖叫聲。塔娜還呆在那個地方。我看瞭看驚叫的塔娜。這時,仇人已經走到跟前瞭。這人個頭不高,但踮瞭踮腳尖,還是把長長的雙刃劍頂在瞭我的喉嚨上。劍身上涼幽幽的感覺很叫人舒服。我想好好看看這個殺手的臉。他要殺我瞭,就該讓我好好看看他的臉。不然的話,他就算不上是個好殺手瞭。但他用劍尖頂著我的喉嚨,讓我眼望天空。他可能以為我從沒看過天空是什麼樣子。我望著天空,等著他說話。我想,他該說話瞭。但他就是不說話。要是他連話都不說一句兩句,也不能算是個好殺手。這時,劍尖頂著的那個地方,開始發燙瞭,劍尖變成瞭一蓬幽幽的火苗。我想,我要死瞭。但他又不肯揮揮手,把我一劍挑下馬來。
我聽見自己笑瞭:“讓我下來,這樣不舒服。”
仇人終於開口瞭:“呸!上等人,死也要講個舒服。”
我終於聽到他的聲音瞭,我問:“這麼低沉,真像是殺手的聲音。”
他說:“是我的聲音。”
這回,他聲音沒那麼低沉瞭。這可能是他平常的聲音。是仇恨使他聲音低沉,而且發緊。看來,在我身上,他的仇恨不大夠用,所以,隻說瞭一句話,他的聲音就開始松弛。
“你叫什麼?”
“多吉羅佈,我的父親是多吉次仁,麥其土司把他像隻狗一樣打死在罌粟地裡,我的母親把自己燒死瞭。”
“我要看看你像不像多吉次仁。”
他讓我下馬。我的腳剛一落地,他又把刀擱在瞭我的脖子上。這回,我看清楚他的臉瞭。這人不很像他父親,也不很像殺手。這下好瞭,一刀下去,什麼人都不用擔心我,也不用恨我瞭。哥哥用不著提防我。塔娜也用不著委屈自己落在傻子手裡瞭。
殺手卻把刀放下瞭,說:“我為什麼要殺你,要殺就殺你父親和你哥哥。那時,你還跟我一樣沒有長大。再說,殺一個傻子,我的名聲就不好瞭。”
我說:“那你來幹什麼?”
“告訴你的父親和哥哥,他們的仇人來瞭。”
“你自己去吧,我不會告訴他們。”
我還在答話,轉眼間,他卻不見瞭。
這時,我才開始發呆。望望天空,天空裡的雲啊,風啊,鳥啊都還在。望望地上,泥巴啊,泥裡的草啊,草上的花啊,花叢裡我的腳啊,都還在,好多夏天的小昆蟲爬來爬去,顯得十分忙碌。我看看水,看見水花飛濺,看見水花裡的塔娜。我想,塔娜過河來瞭。這時,她已經從水花裡出來瞭,到瞭我跟前。她說:“傻子,血啊,血!”
我沒有看見血。我隻看見,她從河裡上來後,水花落定,河裡又平靜瞭。塔娜從河裡上來,抓起我的一隻手,舉到我眼前,說:“傻子啊,看啊,血!”
手上是有一點血,但塔娜太誇張瞭,那麼一點血是不值得大呼小叫的。
我問她:“是誰的血?”
“你的!”她對著我大叫。
我又問她:“是誰的手?”
“你的手!”這回,她是臉貼著臉對我大叫:“人傢差點把你殺瞭!
”是的,是我的手。是人傢差點殺瞭我,而不是我差點殺瞭人傢,血又怎麼會沾到我手上呢?我垂下手,又有細細的一殷血,蟲子一樣從我寬大袍子的袖口裡鉆出來。我脫掉袖子,順著赤裸的手臂,找到瞭血的源頭,血是從脖子上流下來的。麥其傢的仇人多吉羅佈收刀時把我劃傷瞭。我在河裡,把脖子,手都洗幹凈,血不再流瞭。
叫我不太滿意的是,血流進水裡,沒有一小股河水改變顏色。
塔娜手忙腳亂,不知該怎麼辦瞭。
她把我的腦袋抱住,往她的胸口上摁。我沒有被她高挺的乳峰把鼻子堵住,而在兩峰之間找到瞭呼吸的地方。塔娜把我摁在懷裡好久才松開。她問我:“那個人為什麼想殺你?”
我說:“你哭瞭,你是愛我的。”
“我不知道愛不愛你。”她說,“但我知道是母親沒有種麥子,而使一個傻子成瞭我的丈夫。”她喘瞭一口氣,像對一個小孩子一樣捧住瞭我的臉,“那個人也是為瞭麥子嗎?”
我搖搖頭。
她像哄小孩子一樣說:“你告訴我吧。”
我說:“不。”
“告訴我。”
“不!”
“告訴我!”她又提高聲音來嚇我瞭。
她真把我當成一個傻子瞭。她為瞭麥子嫁給我,但不愛我。這沒有關系。因為她那麼漂亮,因為我愛她。但我絕對不要她對我這樣。一個仇人都不能把我怎麼樣,她還能把我怎麼樣。於是,我重重地給瞭她一個耳光。這個美女尖叫一聲,她用十分吃驚的眼神看著我,接下來,我有點不知道該怎麼辦瞭。
好在我的人遠遠地看見瞭有人想殺我。他們趕到我身邊時,沒有看見仇人,卻看見我在打老婆。跛子管傢把我拉住瞭。這麼多人裡隻有他馬上就知道發生瞭什麼事情。他問我:“來瞭嗎?”
我點瞭點頭。
一大群人就向剛剛建起的那條小街蜂擁而去。我的手下人大呼小叫在街上走瞭好幾個來回。他們並不認識那個殺手,當然不能從這街道上找到他。我看見一個人,跟剛剛要殺我的人長得十分相像,隻不過身子更瘦長一些罷瞭。這個人在這裡已經有些時候瞭。他在街上開瞭一個酒館。門前,一隻俄式大茶炊整天冒著滾滾熱氣。裡面,大鍋裡煮著大塊的肉,靠墻擺著大壇的酒。這是麥其土司領地上出現的第一傢酒館,所以,有必要寫在這裡。我聽人說過,歷史就是由好多的第一個第一次組成的。在此之前,我們的人出門都自帶吃食,要是出門遠一些,還要帶上一口鍋,早上燒茶,晚上煮面片湯。所以,剛剛出現的酒館還隻是燒一點茶,煮一點肉,買一點酒,沒有更多的生意。我的人在街上來來去去,我卻在酒館裡坐下。店主人倒一碗酒,擺在我面前。我覺得他十分面熟,便把這想法說瞭。他不置可否地笑笑。我把面前這碗酒喝瞭下去。
“酒很好,”我說,“可是我沒有帶銀子。”
店主人一言不發,抱著一個壇子,又把酒給我滿上瞭。
我給嗆得差點喘不過氣來瞭。一喘過氣來,我又說:“我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你。”
他說:“你沒有見過。”
“我不是說見過你,我是說我在什麼地方見過你這張臉。”
“我懂你的意思。”他說。他就端著壇子站在旁邊,我喝下一碗,他又給我斟滿。幾碗酒下去,我有些醉瞭。我對店主說:“他們連殺手的臉都沒有看到,卻想抓到他。”
說完,我自己便大笑起來。
店主什麼都沒有說,又給我倒瞭一碗酒。很快,我就喝醉瞭,連管傢什麼時候進來都不知道。我問他,他帶著人在外面跑來跑去幹什麼。他說抓殺手。我禁不住又大笑起來。管傢可不管這個,他丟瞭些銀子付我的酒賬,又出去找殺手瞭。他都走到門口瞭,還回過頭來對我說:“我就是把這條街像翻腸子做灌腸一樣翻個轉,也要把他找出來。”
管傢拐著腿走路,沒有威風,但一到馬背上,就有威風瞭。
我對店主人說:“他們找不到他。”
他點點頭:“是找不到,他已經離開這裡瞭。”
“你說他要上哪裡去?”
“去找麥其土司。”
我再看看他的臉,雖然醉眼蜣矓,但還是把該看出來的都看出來瞭。我對店主說:“你的臉就是殺我的人那張臉。”
店主笑瞭。他笑得有點憂傷,有點不好意思:“他是我的弟弟。他說要殺你,但他到底沒殺你。我對他說瞭,仇人是麥其土司。”
我問他有沒有在酒裡下毒藥。他說沒有。他說除非你的父親和哥哥已經不在瞭我才能殺你。我問他,要是他弟弟有去無回,他殺不殺我。店主又給我倒瞭一碗酒說:“那時也不殺你,我會想法去殺他們。要是他們都死瞭,又不是我殺的,我才來殺你。”
這天,我對我們傢的仇人保證,隻要他照規矩復仇,我就像不認識他一樣。
這天晚上,被揍瞭的塔娜卻對我前所未有的熱烈。她說:“想想吧,有復仇的人想殺你,有殺手想殺你,你有一個仇人。”
我說:“是的,我有一個仇人,我遇到瞭一個殺手。”
我想我的表現也很不錯。不然,她不會前所未有地在我身子下嗷嗷大叫。她大叫:“抓緊我呀!抓痛我呀!我要沒有瞭,我要不在瞭!”
後來,她不在瞭,我也不在瞭。我們都化成輕盈的雲彩飛到天上去瞭。
早上,她先我醒來。她一隻手支在枕上,一雙眼睛在研究我。而我隻能問她,也必須問她:我是誰,我在哪裡。她一一回答瞭。然後咯咯地笑瞭起來,說:“你睡著之後,沒有一點傻相,一醒過來,倒有點傻樣瞭。”
對這個問題,我無話可說,因為我看不見睡著後的自己。
傢裡的信使到瞭,說哥哥已經回去瞭,叫我也回去。
管傢表示,他願留在這裡替我打點一切。我把武裝的傢丁給他留下。桑吉卓瑪也想回去,我問他:“想銀匠瞭?”
她的回答是:“他是我丈夫。”
“回去看看你就回來吧,管傢需要幫手。”
卓瑪沒有說話,我看她是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再回來。她不知道是該做銀匠的妻子,還是管傢的助手。我不想對此多費唇舌。我覺得這是管傢的事情,既然卓瑪現在跟他睡覺,那當然就是他的事情,與我無關。
離傢這麼久瞭,要給每個人準備一份禮品。父親,母親,哥哥自不必說,就是那個央宗我也給她備下瞭一對寶石耳環,當然,還有另一個叫做塔娜的侍女。準備禮品時,管傢帶著我走進一個又一個倉房,直到這時,我才知道自己是多麼富有瞭。準備禮品,把銀元、銀錠裝箱用瞭我兩三天時間。最後那天,我想四處走走,便信步走到街上。這幾天,我都快把麥其土司的仇人忘記瞭。走進他的酒館,我把一個大洋扔在桌子上,說:“酒。”
店主抱來瞭酒壇。
我喝瞭兩碗酒,他一聲不吭。直到我要離開瞭,他才說:“我弟弟還沒有消息。”
我站瞭一陣,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最後,我安慰他說:“可能,他不知道該對現在的麥其土司還是未來的麥其土司下手。”
店主喃喃地說:“可能真是這樣吧。”
“難是難一點,但也沒有辦法,你們逃跑的時候,已經立過誓瞭。他非殺不可,至少要殺掉一個。”
店主說:“可是母親為什麼要用兒子來立誓呢?”
這是一個很簡單,仔細想想卻很不簡單的問題。我可回答不上來。但我很高興自己能在仇人面前表現得如此坦然。我對他說:“明天,我就要動身回去瞭。”
“你會看見他嗎?”
“你的弟弟?”
“是他。”
“最好不要叫我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