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心向北方

這一年,麥其傢的土地,三分之一種瞭鴉片,三分之二種瞭糧食。其它土司也是這麼幹的。經過瞭一場空前的饑荒,大傢都知道該怎麼辦瞭。

我在傢裡又呆瞭一年,直到哥哥的骨灰安葬到麥其傢的墓地。

父親對土司該做的事情,煥發出瞭比過去任何時候都高的熱情。他老瞭,女人對他沒有瞭吸引力,他不吸鴉片,隻喝很少一點酒。他還減去瞭百姓們大部分賦稅。麥其傢官寨裡的銀子多得裝不下瞭。麥其土司空前強大,再沒有哪個土司不自量力,想和我們抗衡。百姓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安居樂業,從來沒有哪個土司領地上的百姓和奴隸像現在這樣為生在這片土地上而自豪。有一天,我問父親,要不要叫在邊界上的跛子管傢回來,他不假思索地說:“不,他就呆在那裡,他一回來,我就無事可幹瞭。”

那天,我們兩個在一起喝茶。

喝完茶,他又說:“誰說傻瓜兒子不好,我在你面前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在你死去的哥哥面前,我可不能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是的,你不必提防我。”

土司臉上突然佈滿瞭愁雲,說:“天哪,你叫我為自己死後的日子操心瞭。”他說,“麥其傢這樣強大,卻沒有一個好的繼承人。”

塔娜說:“你怎麼知道我的丈夫不是好繼承人?”

土司變臉瞭,他說:“還是讓他先繼瞭茸貢土司的位,再看他是不是配當麥其土司。”

塔娜說:“那要看你和我母親哪個死在前頭。”

父親對我說:“傻子,看看吧,不要說治理眾多的百姓,就是一個老婆,你也管不瞭她。”

我想瞭想,說:“請土司允許我離開你。我要到邊界上去瞭。”

父親說:“但要說好,邊界上的地方是我借給你的,等女土司一死,你就把那地方還給我。”

土司太太笑瞭,說:“聽見沒有,麥其土司是不死的,他要在這個世界上,跟著倉庫裡的銀子活一萬年。”

土司說:“我覺得自己越來越壯實瞭。”

塔娜對土司說:“這樣的話傳出去,殺手又會上門來的。上一次,他就因為你做出快死的樣子才殺瞭你兒子。”

土司盼著我們早點出發。他準我帶上第一次去邊界時的原班人馬。兩個小廝索郎澤郎和爾依沒有什麼問題,卓瑪好像不想離開她的銀匠。我叫人把銀匠找來,叫他也跟我們一起去。但他拒絕瞭。他說土司要請很多銀匠來打造銀器,並已允諾他做班頭。我說,那你們兩個就隻好分開瞭,因為我也不想卓瑪老做廚娘。我問卓瑪是不是想老是做下賤的廚娘,卓瑪光流淚,不回答。我知道她不想做廚娘。出發那天,我滿意地看到卓瑪背著自己一點細軟站在隊列裡。我叫爾依牽一匹青色馬給她。另外,我還從父親那裡得到瞭書記官。

我們的馬隊逶迤離開時,回望麥其傢的官寨,我突然有一個感覺,覺得這座雄偉的建築不會再矗立多久瞭。背後,風送來瞭土司太太的聲音,但沒有人聽得出來,她在喊些什麼。我問書記官,要是老土司不死的話,我的母親是不是也不會死去?

書記官用眼睛說,怎麼會有不死的肉體?少爺。

我們都知道靈魂是不斷輪回的。我們所說的死,是指這個輪回裡的這個肉體。誰又真正知道上一世和下一世的事情呢。我問書記官:“父親為什麼會覺得自己不會死去呢?”

他用眼睛說,權力。

看看吧,一有書記官在,我就是這個世界上的聰明人瞭。路上,書記官寫瞭一首詩獻給我。詩是這樣寫的:

你的嘴裡會套上嚼子,

你的嘴角會留下傷疤;

你的背上將備上鞍子,

鞍上還要放一個馱子;

有人對你歌唱,

唱你內心的損傷。

有人對你歌唱,

唱你內心的陽光。

跛子管傢到半路上來接我們瞭。

他用迎接土司的隆重禮節來迎接我。

“讓我好好看看,少爺都真走瞭兩年瞭。”

“是有這麼長時間瞭。”

“大傢都好吧。”

“我把桑吉卓瑪也帶回來瞭。”

管傢的眼睛有點紅瞭,說:“少爺真是好人,你回來瞭就好,你們都好就好。”

塔娜說:“這有什麼用處,我們走時是什麼樣子,回來還是什麼樣子。”

管傢笑瞭,說:“太太不要操心,少爺會當上土司的。”

住在半路的這個晚上,帳篷外面是一地月光。等塔娜睡熟之後,我起身到月光下漫步。哨兵手裡的槍刺在不遠的巖石後面閃著寒光。走過管傢帳篷時,我咳嗽瞭一聲,然後走到遠些的地方。不久,一個人從管傢帳篷裡出來,往另一個方向去瞭。看那背影,像是桑吉卓瑪。我笑瞭。她剛嫁給銀匠時,我心裡曾十分難受,現在,這種感覺已經沒有瞭。她和管傢都是我所喜歡的人,就叫他們在一起吧。管傢來到我面前說:“我聽見是少爺的聲音。”

我說:“起來看看月亮。”

管傢笑瞭:“那你好好看看。”我便看著月亮。這裡是北方,是高原,月亮比在麥其傢官寨所在的地方大多瞭。這裡,月亮就在伸手可及的天上,月亮就在潺潺的溪流聲裡微微晃蕩。管傢的聲音像懸從月亮上傳來:“從麥其每傳來一個消息,我都擔心你回不來瞭。”

我不用去看管傢的臉,他的話是真誠的,何況是在這樣一個月光如水的晚上,人要撒謊也不會挑這時候。我說:“我回來瞭。”

我回來瞭,但我的心裡有著隱隱的痛楚。這一去,我的妻子背叛過我,我的哥哥,也是我的對手死瞭。老土司穩坐在高位之上,越活越有味道瞭。我把希望寄托在土司太太身上,她一向是想讓我繼承土司位子的,但哥哥一死,她的態度就變得曖昧起來。她說我父親再也不會去找一個新的女人瞭,所以,她的兒子不必著急,這樣對大傢都有好處。但我沒有看到什麼好處。離開那天,她又對我說,她不是反對我當麥其土司,而是害怕我的妻子成為麥其土司太太,因為,她還有些年頭要活,她已經做慣瞭土司太大。

管傢叫瞭我一聲。

“你有什麼話就說。”

他這才從懷裡掏出一封信,是塔娜的母親,茸貢女土司來的,我不識字,管傢說,女土司信裡的意思是叫女兒女婿不必忙著回去看她。管傢告訴我這一切後,說:“少爺你不必傷心。”

我說:“他們死時我才會傷心。”說完,我拿著茸貢土司的信往帳篷裡走。心裡想,這下,可要在邊境上住下去瞭。我望瞭望天上的月亮,想起瞭遠走他鄉的叔叔。今天,我特別想他,就像他是我唯一的親人一樣。管傢在我身後說:“我回去睡瞭。”

我聽見自己說:“唔。”

管傢蹚著月光走瞭。我掀開帳篷門,一方月光跟著溜進來,落在塔娜身上。她笑瞭。她就是剛從夢中醒來,笑容也十分燦爛動人。我放下門簾,她的笑臉重新陷入瞭黑暗,看不見瞭。但她的笑聲還在黑暗裡回蕩:“出去找姑娘瞭?”

我搖搖頭,信紙在我手上沙沙作響。

“你要說話嘛,傻子,我知道你在搖頭,你卻不知道在黑暗裡搖頭人傢看不見嗎?”

我又把帳篷門簾掀開,讓月光照亮,這回,她不僅知道,而且也能看見瞭。在這月光如水的深夜裡,塔娜笑瞭:“你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

我又搖搖手中的信紙。塔娜是識字的。她說:“把燈點上吧。”

燈光下,她說:“是母親來的。”我在被窩裡躺下瞭,她看完信,不再說話瞭。我說:“她也不想我們去她那裡。”

塔娜說:“她叫我們不必掛念她。”

我說:“要是有人掛念土司,那是掛念土司的位子”。

塔娜說:“母親說,我已經是麥其傢的人瞭,叫我們不要操心茸貢傢的事情。”茸貢女土司在信中說,麥其傢發生瞭那麼多事,夠叫你們操心瞭,你們該替承受瞭喪子之痛的老土司多擔些事情瞭,雖然女婿是個傻子,但也是個不一般的傻子,是個偶爾會做出聰明事情的傻子。她說,“聽說你們又要到北方瞭,不在土司官寨呆著,到邊界上去幹什麼?”最後,我的嶽母說,“你們不要太牽掛我,現在,饑荒已經過去瞭。”

塔娜還以為自己永遠是母親的掌上明珠,永遠是茸貢土司千嬌百媚的女兒,她含淚對著信紙說:“母親,你不要女兒瞭。”

信紙在她手中沙沙作響,她想再看一遍信,燈裡的油卻燒盡瞭。黑暗中彌漫開一股濃烈的動物油脂氣味。塔娜靠在我懷裡,說:“傻子啊,你要把我帶到什麼地方?”

“我們自己的地方。”

“你會叫天下最美麗的太太受到委屈嗎?”

“你會成為土司太太。”

“你不會叫我受傷害吧?我是天下最美麗的姑娘,你聽過我唱的歌嗎?”

我當然聽過。而且,那支歌現在就在我耳邊響起瞭。我們做瞭好久沒有做過的事情。完事後,她的手指還在我胸口上遊動,我問她是不是在起草給茸貢女土司的回信。她卻把一滴眼淚落在瞭我胸口上。眼淚有點燙人,我禁不住戰抖一下。她說:“跟你哥哥睡覺傷瞭你,是嗎?”

這個女人!我沒想到她會問這樣的問題。就是我這個傻子也不會對人問這樣的問題,去喚醒別人心頭的痛苦。那時,我想殺瞭我哥哥。後來,殺手,還加上一件紫色衣服合力把哥哥結果瞭,使這個風流倜儻的傢夥散發瞭那麼多的臭氣。想到這些,就像是我下手把哥哥殺死的一樣。但那隻是心裡的感覺,負罪感隻是在心裡。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十分冷酷:“好在,你身上沒有他那令人惡心的臭氣。”

“我的身子是香的,你聞聞,不用香料就有香氣。”

我聞瞭。

她又說:“傻子啊,可不要再讓別的男人叫我動心瞭。”絕色女子總有男人打主意,這個我知道。要是他們來搶,我能竭盡全力保護。但她甘心情願到別人床上,那誰也沒有辦法。她大概猜到我此時的想法,一邊用手指在我胸口上亂畫,一邊漫不經心地說:“好瞭,不要生氣瞭,到瞭邊界上,叫管傢給你找個姑娘。我們倆已經綁在一起,分不開瞭。”

她到現在才認識到這一點,真叫我感到心酸。

重新上路時,我一直在想她這句話。管傢說。像她這麼漂亮的女人肯這麼想就不錯瞭。我想也是這樣的。什麼事一想通,走起路來也輕快多瞭。

我又回到邊界上瞭!

我要給書記官一個合適的房間。我對他說:“要離我近,清靜,宜於沉思默想,空氣清新,還要光線明亮,是這樣嗎?”他一個勁點頭,臉上紅光閃閃。我敢說,從第一次被割去舌頭時起,他還從沒有這樣激動過。他不大相信邊界上不是一座堡壘,而是一座開放的建築。他更不相信,這裡會有一個巨大的,匯聚天下財富的市場。作為一個記載歷史的人,在官寨裡,他記載瞭麥其土司宣佈遜位而並不遜位,記載兄弟之間關於土司位於的明爭暗鬥,記載土司繼承人被仇傢所殺,覺得所有這一切,都是過去歷史的重復。現在,他卻在邊界看到瞭前所未有的嶄新的東西,一雙眼睛灼灼發光。他會把這一切都詳詳細細地寫下來。我親自帶他到喧鬧的市場上轉瞭一圈。我帶著他進瞭仇人的酒館,這是我很熟悉的地方。店主看看我,笑笑,好像我沒有離開兩年,昨天還在店裡醉過一樣。我問店主,他弟弟回來瞭嗎?他看瞭看書記官。我說這個人沒有舌頭。他說,做瞭那種事的人總是要藏一藏的,不然就不像個殺手瞭,每個行當都有每個行當的規矩。

街道真是個好東西,坐在店裡看著那麼多的人騎馬,或者步行,在眼前來來去去,空氣中飛揚著塵土,雖然我要用手罩住酒杯,遮擋塵土,這酒喝起來卻分外順口。我正和店主說話,兩個小廝進來瞭,說是管傢正在找我。我給兩個小廝一人要一碗酒,叫他們慢慢喝著。

《塵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