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遠客

向北走出街口,是河,管傢在河上架起瞭一座漂亮的木橋。橋的另一頭,正對著我那個開放的院落。管傢等在橋頭,說:“猜猜誰和我們一起吃晚飯。”

我猜不出來。管傢笑笑,領著我們向著餐室走去。桑吉卓瑪穿著光鮮的衣服站在門口,迎接我們。我說:“好嘛,我沒當上土司,你倒升官瞭。”

她一撩衣裙就要給我下跪,我把她扶住瞭。我說:“管傢叫我猜猜誰來和我們吃晚飯。”

她笑瞭,對著我的耳朵說:“少爺,不要理他,猜不出來不是傻子,猜出來瞭也不是聰明人。”

天哪,是麥其傢的老朋友,黃初民特派員站在瞭我面前!

他還是那麼幹瘦的一張臉,上面飄著一綹可憐巴巴的焦黃胡子,變化是那對小眼睛比過去安定多瞭。我對這位遠客說:“你的眼睛不像過去那麼勞累瞭。”

他的回答很直率:“因為不替別人盤算什麼瞭。”

我問他那個薑團長怎麼樣瞭。他告訴我,薑團長到很遠的地方,跟紅色漢人打仗,在一條河裡淹死瞭。

“他沒有發臭吧?”

黃初民睜大瞭眼睛,他不明白我為什麼要問這樣的問題。可能他終於明白是在跟一個傻子說話,便笑瞭,說:“戰場上,又是熱天,總是要發臭的。人死瞭,就是一身肉,跟狗啊牛啊沒什麼不同。”

大傢這才分賓主坐瞭。

我坐在上首拍拍手,卓瑪又在門口對外面拍拍手,侍女們魚貫而入。

我們每個人面前,都有一個長方形朱紅木盤,上面用金粉描出據說是印度地方的形狀奇異的果子和碩大的花朵。木盤裡擺的是漢地瓷器和我們自己打造的銀具。酒杯則是來自錫蘭的血紅的瑪瑙。酒過三杯,我才開口問黃初民這次帶來瞭什麼。多年以前,他給麥其傢帶來瞭現代化的槍炮和鴉片。有史以來,漢人來到我們地方,不帶來什麼就要帶走什麼。

黃初民說:“我就帶來瞭我自己,我是投奔少爺來瞭。”他很坦然地說,自己在原來的地方呆不下去瞭。我問他是不是紅色漢人。他搖搖頭,後來又接著說:“算是紅色漢人的親戚吧。”

我說:“漢人都是一個樣子的,我可分不出來哪些是紅色,哪些是白色。”

黃初民說:“那是漢人自己的事情。”

我說:“這裡會有你一間房子。”

他拍拍自己的腦袋,小眼睛灼灼發光,說:“也許這裡面有些東西少爺會有用處。”

我說:“我不喜歡通過中間人說話。”

他說:“今天我就開始學習你們的語言。最多半年,我們說話,就可以不通過翻譯瞭。”

“姑娘怎麼辦,我不打算給你姑娘。”

“我老瞭。”

“不準你寫詩。”

“我不用裝模作樣瞭。”

“我就是不喜歡你過去那種樣子,我要每月給你一百兩銀子。”

這回該他顯示一下自己瞭,他說:“我不要你的銀子,我老瞭,但我找得到自己花的銀子。”

就這樣,黃初民在我這裡住下瞭。我沒有問他為什麼不去投奔麥其土司,而來找我。我想這是一個比較難於回答的問題。我不想叫人回答不好回答的問題,所以沒有問他。這天,我到仇人店裡正喝著,店主突然告訴我,昨天晚上,他的弟弟回來瞭一趟。我問那殺手在哪裡。店主看著我,研究我臉上的表情。而我知道,他弟弟就在這屋子裡,隻要一掀通向裡屋的簾子,肯定會看到他正對著一碗酒,坐在小小的窗戶下面。我說:“還是離開的好,不然,規矩在那裡,我也不會違反。”

他說:“弟弟放過你一次,你也放他一次。”

他是在誘使我服從不同的規則。當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就會發現,人傢已經準備下一大堆規則。有時,這些規則是束縛,有時,卻又是武器,就像復仇的規則。麥其土司利用瞭他們的父親,又殺瞭他們的父親,他們復仇天經地義,是規則規定瞭的。店主的兄弟不在河邊上殺我,因為我不是麥其土司。殺我他就違反瞭復仇的規則,必將受到天下人的嘲笑。

我說:“他不殺我,是不該殺我。現在,我要殺他,因為他殺瞭我哥哥,要是我看見瞭他,而不殺死他,天下人就要笑話我瞭。”

店主提醒說,我該感謝他弟弟,給瞭我將來當土司的機會。

我提醒他,他們可不是為瞭讓我當上土司才殺人的。我說:“我不知道你怎麼樣,你的弟弟可是個膽小的殺手,我不想看見他。”

裡屋的窗子響瞭,然後,是一串馬蹄聲響到瞭天邊。店主說:“他走瞭。我在這裡壘瞭個窩,幹完那件非幹不可的事,我們就有個窩瞭。是少爺你逼得他無傢可歸。”

我笑瞭:“這樣才合規矩。”

店主說:“我和大傢一樣,以為你是個不依規矩的人,我們錯瞭。”

我們兩個坐在桌前,桌面上,帶刀的食客們刻下瞭不少亂七八糟的東西:神秘的符號和咒語,手,鳥兒,銀元上的人頭,甚至還有一個嘴唇一樣的東西。我說那是女陰,店主一定說是傷口。他其實是說我使他受瞭傷害。他第三次說那是傷口,我的拳頭便落在瞭他臉上。他從地上爬起來,臉上沾滿瞭塵土,眼睛裡竄出瞭火苗。

這時,黃初民進來瞭,大模大樣地一坐,便叫人上酒,表示要把帶來的幾個貼身保鏢交給我,編入隊伍裡。

“我不要你任何東西。”

“難道,在這裡我還要為自己的安全操心嗎?”

看看吧,黃初民才是個真正的聰明人。他落到瞭眼下這地步,便把自己的命運完完全全地交到瞭我手上。他是明白人,曉得真要有人對他下手,幾個保鏢是無濟於事的。他把保鏢交出來,就不必為自己操心瞭。該為他操心的,就變成瞭我。他唯一的損失是走到什麼地方,就不像有保鏢那麼威風瞭。但隻要不必時刻去看身後,睡覺時不必豎著一隻耳朵,那點損失又算得上什麼。他喝瞭一碗酒,咧開嘴笑瞭,幾滴酒沾在黃焦焦的胡子上面。我叫他想喝酒時就上這個酒店裡來。他問我是不是就此失去瞭自由,連喝酒都要在固定的地方。我告訴他,到這個店裡喝酒他不必付賬。他問我是不是免去瞭這個店主的稅。店主說:“不,我記下,少爺付賬。”

黃初民問:“你是他的朋友嗎?少爺有些奇怪的朋友。”

店主說:“我也不知道,我想因為我的弟弟是個殺手。”

黃初民立即叫酒嗆住瞭,那張黃色的臉也改變瞭顏色。

我帶著他走出店門時,他的腳步像是喝醉瞭一樣踉踉蹌蹌。我告訴他,這個殺手是專報傢仇的那種,他才放心瞭。我倒是覺得酒有些上頭,在橋上,吹瞭些河風,酒勁更上來瞭。黃初民叫我扶住他的肩頭。他問我:“他弟弟真是一個殺手嗎?”

我說:“這個我知道,我隻是不知道你是幹什麼的?”

他想瞭想,說:“落到這個地步,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幹什麼的,這樣吧,我就當你的師爺吧。”他用瞭兩個漢字:師爺。我的傻子腦袋裡正有蜂群在嗡嗡歌唱,問他:“那我是什麼人?”

他想瞭想,大聲地對著我的耳朵喊:“現在你什麼人都不是,但卻可能成為你想成為的任何一種人!”

是的,要是你是一個土司的兒子,而又不是土司繼承人的話,就什麼都不是。哥哥死後,父親並沒有表示要我做繼承人。我嶽母又寫瞭信來,叫我不必去看她。她說,麥其土司遭到瞭那麼傷心的事情,她不能把麥其土司最後一個兒子搶來做自己的繼承人。但管傢對我暗示,有一天,我可以同時是兩個土司。黃師爺把這意思十分明確地告訴瞭我。

當然,他們都告訴我,這一切要耐心地等待。

好吧,我說,我們就等著吧,我不著急。

這樣,春花秋月,日子一天一天過去瞭。管傢和師爺兩個人管理著生意和市場,兩個小廝還有桑吉卓瑪辦些雜事。這樣過瞭幾年,麥其傢的傻子少爺已經是這片土地上最富有的人瞭。管傢捧著賬本告訴我這個消息。

我問:“甚至比過瞭我的父親?”

“超過瞭。”他說,“少爺知道,鴉片早就不值錢瞭。但我們市場上的生意好像剛剛開始。”

這天,我帶著塔娜打馬出去,路上,我把這個消息告訴瞭她。回到邊界上後,她沒有再去找別的男人。我覺得這樣很不錯。她問:“你真是土司裡最富有的人瞭嗎?”

我說:“是的。”

她說:“我不相信,看看跟在你後邊的是些什麼人吧。”

我看瞭看,是我那些最親近的人們跟在後面。塔娜對著天空說:“天老爺,看看你把這個世界交到瞭些什麼樣的人手上吧。”我知道,她是高興才這樣說的。

是的,看看吧,我的管傢是跛子,師爺是個胡子焦黃的老頭,兩個小廝可能是跟我太久的緣故吧,一大一小兩張臉對著什麼東西都隻有一種表情,爾依臉上的表情是羞怯,索郎澤郎的表情是兇狠。索郎澤郎已經是專管收稅的傢丁頭目瞭,他很喜歡專門為收稅的傢丁特制的衣服。卓瑪現在是所有侍女和廚娘的領班,她發胖瞭,對這個年紀的女人來說,男人已經不是十分重要瞭,所以,她已經開始忘記銀匠瞭,她好像也忘記給我當侍女的時光瞭。

塔娜問我:“桑吉卓瑪怎麼不懷孩子呢?跟過你,跟過銀匠,又跟瞭管傢。”

她問瞭個我回答不上來的問題。於是,我用她的問題問她,問她怎麼不給我生個孩子。

塔娜的回答是,她還不知道值不值得為我生孩子,她說:“要是你真是個傻子怎麼辦,叫我也生個傻子?”

我美麗的妻子還沒有肯定丈夫是傻子,我想。

我對她說:“我是個傻子,你的肚子要一輩子空著瞭。”

塔娜說:“等到我覺得你真是個傻子時,我要另外找一個人叫我懷個女兒。”

我不相信孩子能想要就要,想不要就不要。塔娜叫我看瞭些粉紅色的藥片,她說是從印度來的。印度本來就有不少神奇的東西,英國人又帶瞭不少神奇東西去那地方。所以,要是什麼東西超過我們的理解范圍,隻要說是從印度來,我們就會相信瞭。就是漢地傳來的罌粟,黃師爺說也是百十年前英國人從印度弄到漢地的。所以,我相信粉紅色的藥片可以叫塔娜想不要孩子就不要,想要哪個人的就要哪個人的,就像我們想吃哪個廚娘做的就吃哪個廚娘做的。我和塔娜的關系就是這樣赤裸裸的,但我還是喜歡這份坦率和真實。我敬佩塔娜能使我們的關系處在這樣一種狀況。她有操縱這類事情的能力。她還很會挑選討論這類事情的時機。

風從背後推動著,我們騎在馬上跑瞭好長一段。最後,我們站在瞭小山崗上。面前,平曠的高原微微起伏,雄渾地展開。鷹停在很高的天上,平伸著翅膀一動不動。這時,具體的事情都變得抽象瞭,本來會引起刻骨銘心痛楚的事,就像一顆灼熱的子彈從皮膚上一掠而過,雖然有著致命的危險,但卻隻燒焦瞭一些毫毛。我的妻子說:“看啊,我們都討論瞭些什麼問題啊!”

眼前開闊的景色使我的心變得什麼都能容忍瞭,我說:“沒有關系。”

塔娜笑瞭,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說:“回去後,這些話又要叫你心痛瞭。”

這個女人,她什麼都知道!

是的,這些話,在房子裡,在夜半醒來時,就會叫我心痛。成為我心頭慢慢發作的毒藥。但現在,風在天上推動著成堆成團的白雲,在地上吹拂著無邊的綠草,話語就變得無足輕重瞭。我們還談瞭很多話,都被風吹走瞭,在我心裡,連點影子都沒留下。

突然,塔娜一抖韁繩,往後面跑瞭。這個女人是撒尿去瞭。索郎澤郎一抖韁繩上來,和我並排行走。這幾年,他已經長成個脖子粗壯,喉節粗大的傢夥瞭。他把眼睛望著別處,對我說:“總有一天,我要殺瞭這個妖精。”收稅人的褐色制服使他的臉看起來更加深沉嚴肅。他說:“少爺放心,要是她真正做出婊子養的事來,我會替你殺瞭她。”

我說:“你要是殺瞭我妻子,我就把你殺瞭。”

他沒有說話。他對主子的話不會太認真。索郎澤郎是個危險的傢夥。管傢和師爺都說,這樣的人,隻有遇到我這樣的主子才會受到重用。我這樣的主子是什麼樣的主子?我問他們。師爺摸著焦黃的胡子,從頭到腳地看著我,點點頭,又搖搖頭。管傢說,跟著幹,心裡輕松。他說,主子不是土司,所以,就不怕主子懷疑有謀反之心。

塔娜回來瞭。

這一天,我好像看見瞭隱約而美好的前程,帶領大傢高舉著鞭子,催著坐騎在原野上飛奔,鳥群在馬前驚飛而起,大地起伏著,迎面撲來,每一道起伏後,都是一片叫人振奮的風景。

那天,我還收到一封從一個叫重慶的漢人地方來的信。信是叔叔寫來的。叔叔那次從印度回來,除瞭來為我們傢那個英國窮男爵的夫人取一份嫁妝外,就是為瞭從漢地迎接班禪喇嘛回西藏的。但大師在路上便圓寂瞭。叔叔又回到瞭漢人地方。

叔叔的信一式兩份,一份用藏文,一份用漢文。兩種文字說的都是一個意思。叔叔在信裡說,這樣,就沒有人會把他的意思向我作錯誤的轉達瞭。他知道我在邊界上的巨大成功,知道我現在有瞭巨大的財力,要我借些銀子給他。因為日本人快失敗瞭,大傢再加一把勁,日本人就會失敗,班禪大師的祈禱就要實現瞭,但大傢必須都咬著牙,再加一把勁,打敗這個世界上最殘忍的惡魔。他說,等戰爭勝利,他回到印度,就用他所有的寶石償還債務。他說,那時,叔叔的一切東西都是我這個侄兒的。他要修改遺書,把我們傢裡那個英國夫人的名字改成我的名字。他在信裡說,要是侄兒表示這些錢是個人對國傢的貢獻,他會十分驕傲,並為麥其傢感到自豪。

我叫他們準備馬馱運銀子到叔叔信中說的那個叫重慶的地方。

黃師爺說不用這麼麻煩,要是長做生意,把銀子馱來馱去就太麻煩瞭,不如開一個銀號。於是,我們就開瞭一個銀號。黃師爺寫瞭一張條子,我的人拿著這張蓋瞭銀號紅印的紙,送到成都,說是我叔叔就可以在中國任何地方得到十萬銀元瞭。這是黃師爺說的。後來,叔叔來信瞭,他果然收到瞭十萬銀元。從此,我們的人到漢地做生意再也不用馱上大堆的銀元瞭。同樣,漢地的人到這裡來,也不用帶著大堆銀元,隻帶上一張和我們的銀號往來的銀號的紙條就行瞭。黃師爺當起瞭銀號老板。

書記官說這是最有意義的一件事情。

我問:“沒有過的事情就都有意義嗎?”

“有意義的事情它自會有意義。”

“你這些話對我的腦子沒有意義。”

我的書記官笑瞭。這些年來,他的性格越來越平和瞭,他隻管把看到的事情記下來。沒事時,就在面前擺一碗摻瞭蜂蜜的酒,坐在陽光裡慢慢品嘗。後來,我們在院裡栽的一些白楊樹長大瞭,他的座位就從門廊裡,移到瞭大片白楊樹的蔭涼下。

他就坐在樹下,說:“少爺,這日子過得慢!”

我說:“是啊,日子真是過得緩慢。”

我的感慨叫管傢聽見瞭,他說:“少爺說的是什麼話呀。現在的日子過得比過去快多瞭!發生瞭那麼多想都想不到的事情,這些事情放在過去,起碼要五百年時間,知道嗎?我的少爺,五百年時間興許也不夠,可你還說時間過得慢。”

書記官同意管傢的說法。

我無話可說,也無事可幹,便上街到酒館裡喝酒。

店主跟我已經相當熟悉瞭,可是,迄今為止,我連他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我曾對他說我們的關系不像世仇。店主說,他們兄弟的世仇是麥其土司,而不是在邊界上做生意,在市場上收稅,開銀號的少爺。我說:“總有一天我會當上土司。”

他笑笑:“那時,你才是我們的世仇,但那還是很遙遠的事情。”

生活在這裡的人,總愛把即將發生的事情看得十分遙遠。我問他有沒有感覺到時間過得越來越快瞭。

店主笑瞭:“瞧,時間,少爺關心起時間來瞭。”他說這話時,確實用瞭嘲笑的口吻。我當然要把酒潑在他臉上。店主坐下來,發瞭一陣呆,想說什麼,欲言又止,好像腦袋有瞭毛病,妨礙他表達。最後,他把臉上的酒擦幹凈,說:“是的,時間比以前快瞭,好像誰用鞭子在抽它。”

《塵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