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片鄉野看似空豁大地,有大簇山艾樹叢,有金花矮灌木,有錯綜復雜的天空,也有宛如疊疊紙牌拋向空中的成群野鳥,也有朝著紅墻般的地平線蜿蜒而去的淡淡軌跡。有墓無碑,頹圮木屋與獸欄的木料在舊營火堆裡焚燒。除瞭天氣與距離,值得一書之處不多。偶爾碰見的農場大門,為距離加上標點符號,往北是無盡的囈語,州際公路上飛奔而過的大卡車閃射出艷陽。
三代同堂的圖伊傢族在名不見經傳的此地經營農場,九十六歲仍硬朗的老雷德,兒子阿拉丁與阿拉丁的妻子婉涅塔,兒子泰勒是阿拉丁的希望所冀,小女兒珊珊,大女兒(令傢人蒙羞的)奧黛琳。
老雷德出生於一九〇二年,地點是拉斯克,在孤兒院長大,是個性剛強的孩子——手腕粗大醒目,紅發中分——十四歲逃出孤兒院,在伐木營地工作。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那年,他在藥弓林地伐木。他辭職後離開飽受幹旱之苦的西部,曾當過掘井工人,曾在鐵路牲畜圍場趕過牛群,曾張貼過傳單,拼湊出的人生有如以二英尺寬木板釘築的成果。一九三〇年,他人在紐約,將沃爾多夫——阿斯托裡亞大飯店掘出的沙土運至駁船,鏟入大西洋。
某個濕熱的早晨,他思念起傢鄉荒蕪幹燥的景觀,回頭往西部前進。途中他找到結婚對象,很快兒女成群,一堆臟兮兮的幼兒嗷嗷待哺。在經濟大蕭條時期的俄克拉荷馬州,以炸藥轟死巢中烏鴉賣給餐廳。烏鴉成瞭稀有動物後,他們遷至懷俄明,在距離他生長地一兩百英裡處定居下來。
他們在紅墻山附近租下農場:圓木屋一棟,圍欄散亂,遠處望去活像卡車掉落的木棍。強風讓他們與世隔絕。若想踏入陣陣強風,立刻被迫後退。農場在高地平原上飄搖。
他們的想法是養幾頭羊,是妻子出的點子。五年後,造就瞭第一流的羊群。二次大戰讓羊毛價格維持平穩。有座農場的前任主人繳不出土地稅,遭政府依法拍賣,由他們頂下。
一九四六年八月,西爾斯·羅巴克公司的綠燈罩臺燈送達,同日妻子產下老幺。她命名為阿拉丁。
戰爭結束,熱塑性樹脂毛線破壞瞭羊毛行情,他們轉行牧牛。妻子仿佛對轉行感到不舒服,與丈夫卸下最後一批小牛時說頭暈想吐,病瞭三四年,最後病死。老雷德對子女要求嚴格,六名子女隻有阿拉丁待在塵土飛揚的農場,是兄弟姊妹中個頭最魁梧的一個,頑固又粗暴,篤定非將所有東西端上餐桌不可,無論是枯骨或牛排。
阿拉丁參加越戰,駕駛C-123B飛機,負責噴灑落葉劑。越戰結束後返鄉,性情更顯狂暴,喜歡鞭策自己到瀕臨筋疲力竭的程度,而後恍惚昏睡數日。他於熾熱的五月早晨在科羅拉多州與婉涅塔·希普塞格結婚。妻子的娘傢在科州。數英裡外天空有片綠雲,漏鬥狀的龍卷風垂掛而下。婉涅塔頭發生命力旺盛。她將頭發卷成過時的法式線結。婚禮賓客是她雙親與十一名兄弟,因為找不到白米,所以往新娘頭上撒小麥。結婚儀式中,婉涅塔的父親香煙一根接著一根抽。當晚在圖伊農場,阿拉丁在新婚妻子前狂歡耍寶,從門廊翻筋鬥而下,落入褲腳褶邊的幾粒小麥撒出,掉在地上,發芽,成長,結實,落地再生。每年小麥多占據一點地面,最後面積廣達四分之一英畝。隨風輕擺的麥子,由婉涅塔積極捍衛。她說這些是她的結婚麥,砍掉的話,世界末日恐將降臨。
阿拉丁二十六歲那年從老雷德手裡奪走主導權。阿拉丁清早天空微藍時便開始在泥堆中掘井。父親騎著獨眼母馬過來。兒子鏟起一堆濕泥。
“還沒挖好,是吧?”老父問,“手腳不是很敏捷嘛。不是很伶俐。我敢打賭,鏟子一定沒先磨利。怎麼找得到女人嫁給你,我也搞不懂。你一定是拿著獵槍逼婚。一定是對她催眠。也不是說她有多好,不過大概強過找牲口亂搞,對吧?”身上塗滿泥巴的兒子爬出地洞,抓起土塊往父親身上猛砸,嚇得他拔腿狂奔。他一路追父親到傢裡,繼續以石頭與柴堆拿來的柴薪攻擊,還丟擲他隨身放在後口袋的斜口鉗,丟出夾在耳朵上的鉛筆,煙草罐也出手。罐子裡裝的不是煙草,而是自種的深綠色東西。
老雷德頭部紅腫流血,舉起一手表示投降,以後退的方式走上門廊。他當時七十一歲,大聲報出年齡作為防衛。“我造就瞭這個農場,造就瞭你。”他以佈滿老人斑的手摸著腹股溝。阿拉丁拾起煙草罐、鉛筆、斜口鉗,將老頭的母馬牽進谷倉。他回到掘井處,低頭撿起鏟子,一直挖到雙手麻木為止。
婉涅塔將老雷德的物品從樓上大房間搬至一樓房間。這個房間緊臨廚房,原為食品儲藏室,至今仍有葡萄幹與發黴面粉的氣味。窗戶玻璃裂開,以膠佈貼著將就。
“這樣比較靠近洗手間。”她的說法圓滑,如同汽油流下漏鬥般。
婉涅塔教兩個女兒以白盤盛著派,端給爺爺吃,親爺爺一下,向他道晚安,而兒子泰勒則玩著塑膠牛,很晚才上床睡覺。有天下午,她晾完衣服進房,發現四歲大的奧黛琳跨坐在老雷德大腿上,由老雷德抱著,而奧黛琳卻扭動身子想下來。她從老雷德手裡搶過幼女,說:“你骯臟的老鳥別靠近我女兒,不然我燒開水燙你老鳥。”
“什麼?我又沒有——”他說,“不是——從來都沒有——”
“我瞭解老頭子。”她說。
“尿尿!”奧黛琳尖叫,已經太遲瞭。
現在她警告女兒別靠近爺爺,提及他時語氣凝重。正合她意,讓老雷德獨自坐在直背椅上,在沒人攙扶的情況下跛腳從門廊走過廚房,回到那間黴臭的儲藏室。越早敲天國大門越好,她告訴阿拉丁,而阿拉丁悶哼一聲,翻身過去。他怕黑,因為天黑瞭他無法工作,早早上床,凌晨三點起床,裝滿燒水壺,打開咖啡紅罐,急著想開始幹活。
“婉涅塔,你想怎麼辦?”他說,“把他丟進牲口的水槽淹死嗎?再多等幾天,他撐不久的。”
“這句話你已經講瞭五年啦,他可是慢慢走、看風景喲。”
時光流逝,小牛出生、青草發芽、烙印、降雨、雲層、趕回谷倉過冬、牛隻采購商阿門丁格來訪、運牛、早來的雪、晚來的暴風雪。子女長大。阿拉丁換來一架老舊的“小熊號”小飛機,代價是兩條公牛、一組卡車輪胎、一座馬鞍、一把一八六〇年的Colt.44手槍,槍身與旋轉彈腔皆生銹。是他在西洋杉的樹根挖到的。婉涅塔沙棕色頭發轉灰白,每隔幾個月她會進浴室將頭發保養成醬紫色。隻有老雷德憑著飼料行送的小月歷,註意著時間的演進。他比煤油更老,身體也硬朗得可望成為百歲老人。
妹妹小珊高中畢業後搬到拉斯維加斯。她在宗教CD制造商的包裝設計部門找到工作,很快抓住瞭影像運用的訣竅:席卷而來的浪花、光柱從天而降代表上帝恩典,而鑲有光邊的烏雲、嬰兒破涕為笑,則意味著祈禱能助人及早渡過難關。希望無窮盡,金錢會自動送上門。
奧黛琳的體型越來越接近百加侖的瓦斯桶,一看便知是姊姊。她比妹妹晚一年畢業,之後留在傢裡。她的頭發微紅,接近粉紅色,系成兩條辮子,粗如鞭柄。她與別人對話時,對方總會看著她酒窩兩點、軟枕般的嘴巴,再看看她裂紋水晶般的藍眼,心想長這麼胖真可惜。她賦閑傢中第一年,喜歡穿顏色鮮艷的XXL號裙子,幫忙做傢事。然而她雙腿總覺得冷,罹患婉涅塔所謂的“吟唱問題”,潮水倏爾湧現時,逼得她直奔浴室,身後留下深色圓點,大小不一,從一毛硬幣到五角銅板均有。歷經裸露小腿涉雪而過的經驗,也吃過瞭鱗狀凍瘡的苦頭,她放棄瞭涼颼颼的裙子,也放棄瞭傢事,追隨阿拉丁在農場上幹活。現在她踩著牛糞凝結成塊的套牛人皮靴,穿著寬松牛仔褲與長及大腿的T恤。
“對,讓她在房子外找事做,”婉涅塔說,“沒被她摔破的,全給她搞丟瞭,沒被她搞丟的東西全給她摔破瞭。她煮的東西連豬吃瞭都會死。”
“我討厭煮東西嘛,”奧黛琳說,“我去幫爸爸。”算是B計劃。她想離開,穿著軟木塞鞋底的紅涼鞋,坐在珍珠色的新款小卡車主客座,飲用草裙舞娘形狀瓶子的汽水。何時才會有人來帶她走?她不像妹妹那麼大膽。她知道自己誘人的一面,無法阻擋這個事實。
阿拉丁發現她對傢畜的態度溫和。兒子泰勒的作風是又高呼吶喊又吹口哨,騎馬時活像信差前來通報發生大屠殺事件。
“要是能由我做主,每個農場工都應該由女人擔任。女人脾氣好,比較適合照顧動物。”他此話用意在諷刺兒子。
“噢,爹地。”泰勒以搞笑的假音說。他是這傢的馬夫,自十三歲那年就睡在岌岌可危的臨時農舍裡。這是婉涅塔的聖旨。
“我的弟弟們全睡在臨時農舍裡啊。”婉涅塔這句話說得平淡無奇,卻描述瞭她整個童年,備受隔絕、提心吊膽、危機四伏。
獨子泰勒十九歲,高大魁梧,左撇子,體魄壯碩,足以嚇退任何父親,但阿拉丁例外。兒子喜歡穿著臟牛仔褲、頂著棕色帽子闊步走。他遐想時嘴巴合不攏,留著年輕男子如貓毛的小胡子,雙頰連續長出小青春痘,美中不足。他說的道理,隻有百分之一正確,脾氣由意志消沉與速動肝火之間輪替上場。阿拉丁過生日,泰勒送他兩隻郊狼耳朵,是數周來用心跟蹤的成果。阿拉丁打開禮物,攤在桌佈上,說:“噢,兩個郊狼耳朵,送我有什麼用?”
“老天啊,”泰勒破口大罵,“放在你老二上,就說老二在教會對號抽獎時抽中毛帽啊。你就愛跟我作對。”他將耳朵掃到地上,往外走去。
“他會回來的,”婉涅塔說,“他回來時衣服會弄得臟兮兮,口袋外翻。男生我最懂。”
“我小時候就離傢出走。”老雷德喃喃說,“他不會回來瞭。學我的。我當過牛仔。我殺過豬。我撐過來瞭。從十四歲起就學大人做工。今年是九十六歲的年輕人。父親是誰從來不知道。把你們全帶去下地獄,對你們吐痰。”他以手指從桌佈此端拖曳至彼端,很早以前的他跟著手指向前走。老人露出駭人的微笑,笨拙地拿著煙草罐。
阿拉丁臉如盾牌,鬈發彈跳著,朝桌佈低頭,喃喃說:“願上帝降福於美食。”大片牛肉平躺在大餐盤上,旁邊包圍著連綿不絕的歐洲蘿卜與水煮馬鈴薯。這天下午他發現兩頭斷氣已久的母牛,一頭陷入泥沼,另一頭看不出死因。他叉起一小顆馬鈴薯,送至父親餐盤,連看也不看他一眼,老人叉子發出抖動聲,他也充耳未聞。婉涅塔在厚重的杯子裡倒咖啡時皺著眉頭說:“小心一點,約翰·韋恩。”她的餐刀與扁平蛋糕之間有個粉色信封。蛋糕上的糖霜薄到呈現藍色。
“珊珊寄來的。”
“她要回傢囉?”阿拉丁壓碎自己盤中的馬鈴薯,淋上脫脂牛奶。野味與魚,可以彌補大灰熊或獅子咬走的傢畜。他已經有十年沒見過獅子的蹤跡,至於大灰熊,從來沒有。
“還沒打開。”她邊說邊拆信。信寫得既短又語義含糊,婉涅塔朗誦出來。信紙夾瞭一張令人瞠目結舌的相片。相片中的女兒身著黑色比基尼,塗油的肌肉輪廓鮮明,展現怒漲的雙頭肌與小腿肌,頭發理成小平頭,朝天直豎,染成白色,圓滾滾的杏眼大張,靜止不動。她在信中寫道:“開始練健美。這裡很多女生都練!”
“頭發怎麼弄成那副德性,”婉涅塔說,“一定是有人勸她染的。珊珊我最懂,一定不是她自己做的主。”珊珊離傢前,一直是尋常普通的小姐,手臂細瘦,略呈金色的頭發,發梢分叉斷裂。一大一小的眼睛經常四下瞟。說話時,她雙手不住旋轉,手指向外伸展。畢業紀念冊將她封為“最會指手畫腳的人”。
“健美。”阿拉丁的口吻不帶感情。身為農場人的他對災難有心理準備,向來不巴望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生活的結局。女兒還活得好好的,沒有制造炸彈或對開車經過的嫖客眨眼,他已感到萬幸。
奧黛琳盯著自己的咖啡。一隻蛾展翅漂在表面,形成小箭頭,指向妹妹缺席的椅子。
阿拉丁習慣穿皮靴戴大帽,卻鮮少跳上馬背。他懷念那架“小熊號”小飛機,對他而言有如馬兒一般。飛機在兩年前被人偷走,趁他睡覺時肢解機翼,以平臺車拖走。他懷疑是摩門教徒幹的。現在他黏住卡車駕駛座,開遍塵土飛揚的土地,有時在嗑藥後精神不濟的情況下,他會幹脆在窪地過夜,蜷縮在前座。擋風玻璃受高空光線照射影響,投射出紫羅蘭光芒。卡車後的固定架是由農場切割下來的木棒制成。他在車上準備一瓶威士忌,以麻繩綁在座位後面。敞開的前座置物箱裡擺著火種、老虎鉗、螺絲釘與螺絲帽、數百根散亂的圍籬釘,以及一個缺瞭把手的榔頭。婉涅塔扔瞭一床舊棉被進車裡,吩咐他下雨時一定要搖上車窗。
“我瞭解你,”她說,“刮風下雨你都不管。”
每隔十天左右,奧黛琳會跟在父親背後,說她想進市區找工作。阿拉丁不願讓她上車。他說,以她的體重,會壓壞乘客座下面的彈簧。而且反正也找不到工作,這一點她也清楚。她人在福中不知福,最好乖乖待在農場上。
“幹嗎想離開農場,我真搞不懂。”
她對父親說,應該讓她自己開車出去。
“我準備聽建議時會告訴你,”他說,“我自己的卡車,現在歸我自己開。想開車,你自己去買一輛。”
“我隻缺大概一百萬元。”她絕望透頂。
“不然你要老子怎樣,為你去搶銀行啊?”他說,“對瞭,你要跟我去公牛賣場走一趟。我會教你一輩子不能忘的重點。陰囊周邊重要得要命。”
農事清閑時,奧黛琳如何消磨時間?盯著東方四十英裡外下冰雹形成的靛藍色斜線,將翻轉的雲朵視為修車工人的抹佈,閃電時緊張地數著他愛我、他不愛我。彎曲的閃電有如枝椏,探遍天空各個角落。
那年夏天,馬匹從未幹過。雨水多得不尋常,西南季風陣陣襲來。閃亮的馬匹站在大草原上,肩胛骨上雨水成河,鬃毛則水滴不斷。如果突然狂奔起來,肩上激起的小水珠有如鬥篷。奧黛琳與阿拉丁從早餐喝咖啡到打哈欠互道晚安,都披著油佈雨衣。婉涅塔邊看電視氣象報導,一面熨著襯衫與床單。老雷德將這種天氣稱為斷腸毛毛雨,整天待在自己房間裡嚼煙草,閱讀大字版的格雷[贊恩·格雷(1872—1939),美國作傢,著有《紫艾灌叢中的騎士們》以及多本西部小說。]通俗小說,彎曲的指甲在每行字下劃出線條。七月四日時,一傢坐在門廊上觀看遠方下大雨,假裝粗大、瑩潤的閃電與雷聲是國慶煙火。
奧黛琳身邊多數事物,她已經看透,再也看不到新奇事物。燦爛美好的場面不是在未來豁然展開,而是在想象裡奔放跳躍。她與珊珊同睡的臥房,是房間中的房間。在毫無遮攔的月光下,她的雙眼閃現出白色油光。地板上的小牛皮地毯似乎會動,眼看似乎拱起來向前爬行,一次幾分之一英寸。鏡子的深色框陷入墻壁,形成長方形的戰壕。從她床上,她看得見月光漂白的谷物升運倉,以及後方浩瀚的、母牛有如小小的黑色種子點綴其上的牧場。在這道色澤近胡椒粉、令人心神不寧的月光中,她誰也不是她就是奧黛琳,而月光令她想隨心所欲獲得一切。此時毫不修飾的寂寞之情,白天的沉默靜謐,肉體的欲望,致使她以嘴緊貼自己灼熱的手肘窩。她對自己肥胖的腰部又捏又捶,在床上翻滾,扭轉,走向窗口十幾回,腳跟撞擊地板,最後樓下儲藏室的老雷德終於大喊:“搞什麼鬼?你帶水手回傢啦?”
她唯一的希望寄托似乎是半文盲哈爾·佈魯姆。他是父親不時請來的幫手,長腿如筷子,T恤大剌剌寫著“天生積極,自願牛仔”。不出場牛仔競技套牛賽時,他就為阿拉丁旋風式打工,通常無法將他與馬分開(因為他喜歡幻想自己為一八七〇年代的牛仔,甫從俄勒岡趕牛完畢返鄉)。奧黛琳曾跟他走進柳樹蔭下十幾次,走進潮濕的泥土與叢叢蕁麻中,接著他會取出淺色保險套,套在堅硬的小陰莖上,靜靜爬到她身上。他的脖子溫暖,有肥皂與馬兒的氣味。
然而後來奧黛琳開始在農場幹活賺血汗錢,阿拉丁卻叫哈爾·佈魯姆回傢套牛去。
“也好,反正大老遠來這裡也不值得。”佈魯姆說完轉身就走。從此不再見。
奧黛琳逐日消沉。距離任何事物都太遙遠瞭。再沒人過來救她不行。她連電視的慰藉都得不到,因為老雷德霸占著電視,總是選擇西部片,以破鑼嗓子對著影片中的馬呼喊:“甩掉他,踹破他腦袋!”
奧黛琳上樓回自己房間,聽著無線電接收到的手機對話。
“賬號七三五五九的存款餘額是負兩百零四……”
“是啊,我知道。大概吧。這麼早就開始喝啤酒啦?”“哈哈,沒錯。”
“我猜你大概沒註意到。”“本來沒有壓爛成這樣的,全壓軟瞭。我從袋子裡拿出來就——你準備雕刻嗎?”“那個不行。太臟瞭。”
“嘿,你那邊在下雨嗎?”
“在下雨嗎?”她復誦。到處都在下雨,大傢在雨中活得好好的,唯一例外的是紅墻居民。
奧黛琳端詳著珊珊的相片,對母親說:“要是我受不瞭瞭,我就出去散散心。”
“我以前不是聽過瞭嗎?”婉涅塔說,“你呀,我瞭解。”
奧黛琳在外繞著房子大步走,走瞭幾天,然後擴大范圍,繞過獸欄,繞過工具房,繞過根莖作物儲藏窖,繞過廢棄的砂石場。阿拉丁從砂石場拖回報廢的器材,有各式各樣的拖拉機,一輛是一九二八年魯梅利,柴油動力藍色鋼板拖拉機,車架中間長出一株苦櫻桃。拖拉機旁邊躺著老雷德的一九三五年二手AC,有頂上型的四汽缸閥門引擎,烤漆被烈日灼成白色。在逐日下沉的河岸底部附近躺著一輛福特森卓越,半身埋在沙中,車身被拆得所剩無幾,護欄與散熱器罩凹陷。在破爛的牲畜水槽旁站的是詭計多端的強鹿四〇三〇。
她走過雨水浸濕的廢車堆時,聽見有人講話,幾乎聽不清楚。“甜心,大小姐。”
低垂的太陽從大團雲邊斜射出光線,雲朵暗如焦炭,大草原,拖拉機,伸出黃色油佈雨衣袖緣的手,全鍍上橘黃色光輝。在清洗過的空氣中,色彩強烈得如夢似幻,遠方的紅墻相當於一床煤炭。
“甜心。”對方以氣音說。
她身旁無人,天空也不見外星飛行物。她一動也不動地站著。她自小吃過一整個人生餐盤的苦,受盡體重折磨,雙親又不體貼女兒心,此地環境也嚴苛。神經短路是有可能的事,可能發生在任何人身上。她舅舅梅普斯頓·希普塞格,就被傢畜傳染到下頜腫脹癥,之後從抑鬱農場人逐步惡化為齜牙傻笑的神經病。日光漸次轉弱,成為垂死的色調,廢棄機器也陷入自己咖啡棕色的影子裡。除瞭蚊蟲哀鳴之外,除瞭暮色漸暗帶來小陣清風外,她什麼也沒聽見。
當晚,她收聽無線電上毫無意義的漫談,心想可能是因饑餓才引發幻聽的現象,所以進廚房吞完傢人吃剩的燒豬排。
“我好擔心你,希望沒有人計劃殺你。”“別太想念我。”
“沒有被撞。”“這裡雨下得亂七八糟。”“這裡雨也下得慘兮兮的。”“沒道理繼續待在這裡。”
幾周來沒有發生大事,在本州的此區很尋常。在轟鳴的某天正午她再度來到砂石坑。
“哈囉,甜心。過來,過來啊。”是那輛四〇三〇,阿拉丁的綠色老拖拉機,外形健壯,畫有前傾線條,讓人產生亟欲奔跑的錯覺。多年前曾在雜草叢生的灌溉圳旁發生過翻車意外,一名農場工因此不治身亡——莫裡斯·藍波木?還是叫做什麼?藍波樹?佈藍波食?朗波座?譚波洪?她當時還小,這人卻總是對她瀟灑微笑,問她日子過得怎樣。出事那天,他從襯衫口袋掏出一根糖果棒扔給她。糖果棒柔軟而溫暖。他說他戴的太陽眼鏡能把全世界變成橙色,如果想借戴的話沒問題。傍晚時他死在刺毛草與刺牛蒡叢中。是他的鬼魂在說話。
“莫裡斯?是你嗎?”
“不是,不是。不是他啦。那小子已經燒成灰瞭。”
“是誰在講話?”
“靠近兩步來。”
她伸出一手碰側護欄。黃蜂在裡面築巢,在護欄空隙間爬進爬出,將空氣振動得令人起疑。她目不轉睛盯著黃蜂看。
“真乖,”拖拉機裡傳出的聲音說,“去找根棍子來,刮一刮烤漆起水泡的地方。”而她卻往後退。
“你把我嚇死瞭。”她邊說邊望向天空,看著起起伏伏的大草原,看著世界邊緣長滿叢生禾草的此地,如同導火線般燃燒著。
“怕什麼呢?別怕呀。我們的世界充滿奇跡,對不對?過來,進駕駛艙。彈性還相當不錯。座椅仍很舒服。假裝你開著路邊洛杉磯。”聲音沙啞哀戚,音量隻比傷患低語大一些,是電影裡幫派分子的嗓音。
“不要,”她說,“我不喜歡。我的問題已經夠多瞭,老拖拉機的駕駛艙隨時可能垮掉,別想給我添麻煩。”
“噢,你以為你問題多嗎?看看我,甜心,被丟在這裡被太陽烤,忍受暴風雪,給蜥蜴爬,連一塊油佈都沒得蓋,剎車壞瞭,電池沒電,零件報銷,沒汽油,身旁全是枯樹幹,全身蓋滿鳥糞和鐵銹。結果終於被人發現瞭,你卻連理都不想理我。”
“六點十二分瞭。”她說完轉身離去,指尖緊按眉毛。一切都是幻覺。
那個聲音在她背後呼喚:“甜心,大小姐,別走啊。”
她渴望認識外面的世界,陪伴她的卻隻有無線電。
“壞瞭,螺紋磨平瞭,不推去焊接不行。以前那個混賬會修,可惜他現在不在這一帶混瞭。”
“——牛角脫落瞭。我順便拜訪她。”“是嗎?他們跟我說,你三點前就走瞭。”“我三點到那邊換衣服。”“你啊,就會胡說。”
“這邊他媽的下得好大啊。”“除瞭下雨還能怎樣。剛才好像——嘩!我的天啊,好大的閃電哪!嘩!不跟你打他媽的電話瞭。”
“我想跟你在一起,可是我得面對現實。我對自己說,這個他媽的女人想幹每個人。我想在沙發上打炮都不行,非得進他媽的臥房不行。”“都怪我,對不對?”
以上對話令她渾身不舒服。聽見這些唇槍舌劍卻成雙成對的對話,令她妒火中燒。
她再度前往砂石坑。距離仍有二十英尺,氣喘沙啞的聲音開始說話。
“莫裡斯·司旦波半?別提他瞭。亂轉方向盤,亂踩剎車,油門加瞭又加。從不換機油或過濾網,從不檢查剎車油,從不調整鎮流器,懶得檢查前輪內束,離合器踩起來毫不留情,往濃稠的泥漿裡沖,從來沒替前輪軸承著想。把軸承磨成灰啦。坐也不安分點,把我壓得快發瘋瞭。噢,別用手指頭打鼓瞭,認真看待我。”
她將視線移向紅墻,有些東西保持距離看最好。那地方去不得。遠方公路閃光一現,是觀光客從車裡擲出瓶子的反射光。
“我害死他,不是這個原因。”
“那是什麼原因?”
“為瞭你,”拖拉機說,“為瞭你。我把你從他手上救瞭出來。他本來想找你下手。”
“我可以救自己啊,”她說,“如果我想的話。”
晚餐時,婉涅塔打開珊珊寄來的信。信封是粉紅色。
“正如我所料,”她說,“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泰勒會跑去找她。”珊珊寫信報告,過去一個月來,泰勒跟她與室友住在一起,想應征土地管理局趕野馬的工作。等回音期間,他在電話公司找到催賬員的工作。他自己買瞭臺電腦,白天似乎在研究電子學。她從健身房回來時,總是看到桌子到處是電線、膠佈、彈簧。她們改吃素,泰勒則愛吃蝦子與螃蟹腳,是他來拉斯維加斯前從未嘗過的食物。他百吃不厭。珊珊寫道,他曾經花瞭六十五元買瞭一盒四磅重的大蝦,煮好瞭滿足自己的大胃口。“哈哈,沒多大變化。他還是一頭豬。”信到此為止。
阿拉丁將一塊歐洲蘿卜移到老雷德的餐盤。
“吃蝦子,雞雞會縮水喲。”老人說,“看來他拿那堆鐵絲在拼裝炸彈。”
“他才不會做那種事。”婉涅塔說。
晚餐後,奧黛琳收拾餐盤,開始抽鼻子啜泣。婉涅塔以臀部碰她,一手環抱女兒柔軟的肩膀。
“哭什麼呢?體重減不下來嗎?死瞭這條心吧,有人天生註定要胖嘛。你外婆還不是一樣。”
“不是啊。我覺得有人在捉弄我。”
“誰?誰敢捉弄你?”
“我不知道。某個人。”她指著天花板。
“算瞭吧,我跟你說,那人啊,喜歡捉弄每個人。那人一定開瞭玩笑後開心大笑哩。這是我的看法。”
“這裡好寂寞。”
“沒有什麼寂寞不寂寞的。你工作夠辛苦瞭。”
奧黛琳上樓,打開無線電設定為漫遊搜尋。
“請輸入賬單號碼。對不起,您輸入的號碼錯誤,或是本行不接受您輸入的號碼。請稍後再撥。”
“怎麼會這樣?”“關掉,關掉。”
“嘿,去買甜甜圈。別小小氣氣隻買十二個。買一堆嘛。別小小氣氣的,買兩盒。”
“如果你講來講去就是這堆鬼話——去你的!”
每天拖拉機說出新的怨言,嗓音粗魯急迫。
“大小姐,你爹地是個大老粗。上瞭車就不肯下車。坐上座椅,一坐就是十六個鐘頭。噢,過來吧,我指個東西給你看。看看左邊的通風帽,對,在下面。你看到什麼?”
“一片鐵銹。好大一片鐵銹。”
“沒錯。好大一片鐵銹。怎麼會這樣,我不告訴你。我不喜歡跟女孩講她爹地的壞話。可是,我為你爹地賣命那麼多年,隻有一天最美好,就是我直接從經銷商停車坪過來那天,那是一輛四手車,被人濫用過,你那時隻有十歲,那天是你生日。你拍拍我,說:‘哈囉,拖拉機先生。’你爹地把你抱上座椅,說:‘你是第一個坐上車的人。’你的小手黏著糖霜,在座椅上扭來扭去,我想著——我在想,以後每天都會像這樣,可惜後來你再也沒有碰我,從來沒有再靠近我,隻有那個瘦皮猴莫裡斯,連搖臂軸都懶得用,液壓油的壓力不夠,害他翻車,細菌感染傷口。還有你那個臭爹地。傷透瞭我的心,到現在都還沒復原。我跟你講實話算瞭。如果你爹地今天上車,我準會害他受傷,報復他對我剎車系統做的好事。他拿啤酒做的事,我以後再告訴你。”
“什麼事?”
“以後再說。說瞭會讓你產生厭惡感。我不想讓大小姐對傢人產生反感。我知道你會因此對我懷恨,我可不希望這樣。改天再告訴你。”
“現在就告訴我。別賣關子。我最討厭別人賣關子瞭。”
“好吧。是你自找的。司旦波半一向懶得檢查車子。最後剎車油用光瞭。你爹地開著我,在坡地上,我們後面拖著運馬車。他帶瞭六個罐裝啤酒。喝酒喝得這麼兇,算是酒鬼一個。他用力踩剎車,我們還是繼續全速前進。他停不下我,我也不想停。我才不在乎咧。來到上坡時,我們才慢下來。在我往後退之前,他趕快跳車,踢塊石頭擋在後輪下面。他呀,他把溫啤酒倒進剎車泵的水槽,啤酒往下流進剎車線。沒錯,壓力夠瞭。可是卻毀瞭我。所以我才淪落到這裡。跟你講瞭這件事,你會不會恨我?”
“不會。我聽過比這個更嚴重的罪。比如說在灌溉圳裡害死人。”
“你在跟我鬧別扭是嗎?”
有一天,她沖出傢門來到砂石坑。
“住嘴,”她說,“你難道看不出來我很胖嗎?”
“正合我意。”
“你幹嗎不把註意力放在別的拖拉機上?少來煩我瞭。”
“大小姐,事情是這樣的,拖拉機對彼此並沒有吸引力。拖拉機的對象是人類。每部拖拉機都渴望愛上人類,通常是又老又肥的莊稼漢。”
“你是不是被人施瞭魔咒啊?有個故事說,有個女孩讓長滿肉瘤的老蟾蜍睡在鞋子裡,隔天早上蟾蜍變成俊男,還會煮早餐哩。”
“不是。我可以告訴你,幾年前在強鹿公司的太空梭計劃部門,有個員工因為跟外國人野餐喝伏特加,結果被開除。可是公司提不出證據。他很生氣。那個時候,他們開始研究電腦和數碼磁帶。記得有些車不是會叮嚀車主關門嗎?就是那種科技。很簡單。電腦,他幫我設計,十五種語言。我可以告訴你。想不想聽我用烏爾都語講話?斯基維立,斯卡維立——”
“故事愛怎麼講隨你,我可不相信。編得那麼差勁。”她認為,拖拉機一方面不厭其煩解釋他與生俱來對人類有好感,其實另一方面暗藏復仇惡意。
“沒錯,我是在說謊。”
“你如果有點腦筋,”她說,“就會知道人類不會瘋狂愛上拖拉機的。”
“這個你就不懂瞭。在衣阿華州人盡皆知,鮑勃·拉德朗的陪葬品是他的拖拉機。兩者愛得難分難舍。誰能懂,他才不管。不隻有衣阿華州的莊稼人才這樣。有些人哪,怎麼趕都趕不走。全美各地,到處都有愛上拖拉機的女孩。也有女孩嫁給拖拉機的例子。”
“我要回傢瞭,”她轉身作勢離去,“我要回傢瞭。”她看著自己的傢,看著母親的金黃婚禮小麥搖擺著,老雷德的臉出現在窗裡,有如懸掛而下的頭顱。“噢,拜托,”她自言自語,啜泣著,“不要拖拉機,也不要拖拉機之類的東西。”
晚餐後,她在自己房間裡許願,希望得到激光槍以消除孤寂公路上傳來的亮光點,消除公路傳來的噪音。公路噪音有如蜜蜂在高高的山楂樹上發出的悶嗡聲。她希望母牛能躺下死去,希望發生龍卷風,希望基督復臨,希望兇暴的男人身穿西裝、開著跑車進入院子。可她隻有無線電。
“一眼看去,你會以為他是正常人,開始跟他講話之後才知道不對勁。”
“早知道應該報警的,因為他既可惡又可怕,可是我狠不下心。我心裡在打算,我們結婚雖然還不太久,我還是準備幹掉他。他遲早要付出代價。他完蛋瞭!他一個月賺兩千塊。不管瞭,為瞭這件事,我每天頭痛。可是我沒事。隻是有點精神失常而已。放心吧。我沒事。”
阿拉丁從沙拉盆裡挖出一團蕪菁葉,放在奧黛琳的餐盤上。
“去砂石坑那邊找拖拉機做什麼?我找瞭你半小時。”
“我在想,”她說,“那輛強鹿,也許能修修看。隻是稍微整一整。”那天稍早她爬進駕駛艙,坐在座椅上,感覺極為亢奮。
“那個該死的東西,休想我多花一毛錢。它從來就沒有靈光過。”
“零件我自己出錢買。我也不知道,也許是個笨點子吧。隻是想修修看。”
“那機器,從第一天就出毛病。該死的莫裡斯·加爾加卡被做掉瞭,以後別想上路瞭。我們把那東西拖到迪格·揚特那兒,他換掉一些電線,清清油箱,吹吹油管,又動瞭其他十個零件,重建化油器。然後其他部分出瞭問題。每次他們修好,就有別的零件燒壞。他們賣給我的是爛貨。我去經銷商那裡跟他們吵,最後他們承認那是爛車。給我優待,買瞭那輛凱斯。那輛才真正耐用。你知道,那輛四〇三〇啊,拆到最後隻剩一堆破鐵。”他吃著烤肉糕。他想瞭一下說,“有時間的話——我可以幫你修。拖進那間藍色門的小屋。搬個火爐過去,接條水管。”他想象自己在冬日早晨摸黑起床,傢人仍在夢鄉,自己到外面生火,冒起一點煙,湊著舒服的暖意松開生銹的螺絲釘,清理污穢的零件、大釘小釘、螺絲、螺絲帽,浸泡在盛有煤油的盆子裡,等著天亮,開始辦一天的正事。“明天把她拖過來。”
“是‘他’才對。”奧黛琳說。
“修不好啦,”老雷德說,“你想修的,根本沒辦法修好。”
“好瞭,”她走向拖拉機時說,“我們要把你搬進那間藍色門的小屋動手術。我爸要幫我修,你最好百分之百安靜,不然就沒戲唱瞭。”
“我的問題在哪,想知道嗎?剎車。傳動帶壞瞭,滑輪裂開,馬達不動,每個零件都銹到失靈,泥漿,泥土,千斤頂要換新的,水泵壞瞭,凸輪軸承壞瞭,封鉛壞瞭,磁電機、交流電源報銷——看一下離合器裡面,就知道是噩夢一場。離合器板需要調整,要換掉橫拉桿球頭,閉油線失靈,傳動齒輪組毀瞭,前車軸軸襯、主軸軸襯,全都失常,無藥可醫,想談談差動齒輪,光是列出零件就要花十五分鐘。變速箱離合器跳擋,其他地方全翹辮子。我才不要你那個臭爸爸修理我。他修過瞭,結果我還是這副德性。”
“現在不同瞭。反正主要是我在修。動手的人是我。變速箱離合器跳哪一擋?”
“你?修理拖拉機,你懂什麼?我才不要你來修理我。我要你帶我去找迪格·揚特才對——他才是拖拉機人。修理拖拉機要交給男人,女人不行。一擋和三擋。”
“你別挑東挑西瞭。跟你說,中學時我沒修傢政課。我修的是機械工藝,還得B的成績。一擋和三擋是嗎?低速擋剎車活塞上的封鉛耗損,更可能的是盤形制動器磨得差不多瞭。”她事先買來一罐滲透潤滑油,開始噴灑在大頭釘、螺絲釘與螺絲帽上,以重型扳手輕敲生銹的螺絲。
“你亂來的話,別怪我傷害你。”
“你呀,如果我是你的話,就乖乖躺著享受享受。”這是哈爾·佈魯姆說過的話。
降雨於九月歇止,大草原開始枯黃。接著出現幾天高溫,隨後天氣冷卻下來,風暴提早由西北部繞圈席卷而來,撒下片片白雪,他們來不及將拖拉機肢解為車架、馬達與變速箱。
“看來非搬臺引擎起重機進來不可。”阿拉丁邊說邊咳嗽。下大雪第一晚他醉得不省人事,睡在小卡車上,窗戶沒卷上,雪花直接打在他身上。他醒來時全身發抖,開車回傢,才知道咖啡喝完瞭,隻好喝杯冷開水,向婉涅塔說他不想吃早餐。中午未到他就發燒,呼吸困難,在床上休息。
“咳成那樣,吵得我想跳進水裡。我可不會遊泳,”老雷德說,“最好幹脆悶死他,一瞭百瞭。”
“我最想悶死的,另有他人,”婉涅塔說,“我就知道會發生這種事。在卡車上睡覺。”阿司匹林、熱敷、多喝水、蒸汽帷、熱茶,是她的療法,但沒有發生作用。阿拉丁被自身產生的幹熱煎熬著。
“明天禮拜幾?”他邊說邊在熱烘烘的枕頭上轉動隱隱作痛的頭。
“禮拜五。”
“我的月歷拿過來。”無神遊轉的眼珠研究瞭潦草的記錄,想喚奧黛琳過來。
“她出去喂牲口瞭。外面下瞭濕雪,凍成硬硬一層,牲口吃不到什麼青草。這個周末應該會回暖。”
“可惡,”他低聲說,“她進門後叫她過來。”他發抖、幹嘔。
雪花窸窸窣窣落在阿拉丁的凱斯大拖拉機上,奧黛琳坐在裡面,以液壓堆高機叉起大捆幹草。照這樣的下雪情況來看,恐將一直下到六月。正午時她開回傢裡,饑腸轆轆,想吃乳酪通心面。她讓凱斯拖拉機空轉。
“你爸找你。”婉涅塔說。午餐是牛肉加軟圓餅。奧黛琳從雕花玻璃餐盤取來一條醃黃瓜。
她悄悄走進父母臥房。她無法忍受病人,不敢正視充血的眼球與腫脹的臉孔,卻也不知視線應集中何處。
“是這樣的,”他說,“明天是這個月第一個禮拜五。我約瞭阿門丁格八點過來。如果我沒有起色,”他咳到轉為幹咳為止,“你就得跟他交手,帶他去外面看,他可以慢慢看個夠,看我們有什麼東西,給你開個價。”阿門丁格是買牛人,膚色深,眼袋沉,黑色八字胡往下躥至下巴,有如雙人跳水表演。他習慣穿黑色襯衫戴黑色帽子,給人一種決策無以更動、掌控固執無情的感覺。他缺乏幽默感,每位農場人都在他背後咒罵他。
“爸,那人我怕死瞭。他準會占我便宜的。他開價會開得很低,我會被他嚇住,然後答應賣。為什麼不找媽去?沒人敢占她便宜啊。”
“因為你懂牲口,她不懂。要是泰勒在傢——可惜他不在。你是我的乖牛仔女兒。你什麼都不必說。就帶他走一圈,聽他開價多少,然後說我們會再跟他聯絡。”他知道阿門丁格習慣當場成交,沒有事後再聯絡的可能,“身體好瞭點,我要去買架我一直考慮買的飛機。農場這麼大,隻有開飛機才能管理好。卡車沒用,隻有車窗之類的。”
“我可以帶他進來找你啊,爸。”
“除瞭我傢人之外,不準別人看到我躺平。可惡。”他咳嗽起來,“人生不就是這樣,先是錢沒瞭,再來連衣服也被剝光。”
當晚是她最難熬的一夜,早晨醒來頭腦昏沉,情緒不佳。雪停瞭,吹起切奴克暖風[切奴克暖風,落基山東坡吹下的暖燥風。]。平原已片草不留,日漸萎縮的積雪殘留在地面彎曲凹陷之處。他們仍沒咖啡可泡。阿拉丁在樓上氣喘籲籲。
“情況不太妙。”婉涅塔說。
八點鐘,賣牛人還沒來。奧黛琳吃下兩片燕麥餅幹、第二片火腿,喝下一杯牛奶。過瞭九時,買牛人的黑色卡車才駛進院子。伸手拿文件,阿門丁格黑帽彎下來。卡車後面載瞭三條獵犬。他下車時手裡拿著記事板,已經開始在計算機上輸入數字。奧黛琳走向門外。
不是買牛人阿門丁格,而是他兒子弗萊拜·阿門丁格,鼻孔粗大,體型肥壯,胡楂密佈的下巴自然中分為左右兩半,動作靜悄得如同凌晨三時。
“圖伊先生在傢嗎?”他看著自己的皮靴問。
“我來帶你參觀牲口,”她說,“他得瞭流行性感冒之類的病。我們以為你八點會過來。我們以為是你爸要過來。”
“我錯過瞭兩三個轉彎。我爸去霍伊特瞭。”他從襯衫口袋掏出剪報,是一則廣告:阿門丁格父子牲畜經銷公司,“我跟我爸做生意快九年瞭,大概現在稍懂做生意的技巧瞭。”
“我不是說你不懂啦,”她說,“我很高興來的人是你。我很怕你爸的胡子。”她想象他行駛在紅色道路上前往農場。紅色道路有如粗紅記號筆畫在地圖上,切割著地平線的圓圈。
“我小時候也怕得厲害呢。”他看著門廊、屋子、婚禮小麥、藍門小屋。
“好吧,”她說,“我帶你去參觀。”
“那堆小麥該割一割瞭。”他說。
她駕駛,他則盯著遠方,地平線在母牛腹部底下,隱約可見。車子顛簸著駛過牧草地,塵土彌漫在駕駛艙,形成細微晶亮的塵霧,仿佛兩人心裡的念頭散發而出,可能融合而成聽得見的陳述。他打開欄門。奧黛琳向他致謝,然後細數這群牛的優點,肌肉結實精瘦,四腿直挺,脊骨兩側的肋眼鼓脹,體型雄偉。他喃喃對一頭正面粗毛叢生、外表如閹牛的母牛說話,接著指出幾頭腰部平坦、跗關節呈鐮刀狀的閹牛。他一面數,一面做筆記,一面加減數字,開出公道的價格。
“你這女孩真聰明懂事,”他說,“雖然富態瞭點,長相還真標致。想不想喝啤酒?”
當天上午接下來的時間,奧黛琳與弗萊拜不斷飲用瓶裝啤酒。弗萊拜描述身為買牛人兒子的日子有多寂寞,以悲傷的口吻敘述時,佐以長而平坦的手勢。正午他才離去。
她倚著臥房門框,向阿拉丁說明開價數字。他既昏沉又燥熱,熱茶喝得膀胱脹痛,點頭說好。還好。他不需用電腦,就能算準每分錢。價錢還好,雖然難過,卻也如釋重負。至於自己的狀況,就稱不上還好瞭。
那一夜,老雷德淺眠,聽到他害怕聽見的嘶唰聲而驚醒。他的心臟狂跳,起身摸黑至儲藏室窗口。臟污的月光穿透破片狀的雲朵而過,照在揮舞中的長柄大鐮刀刀鋒上。這回不是死神前來召喚他,而是頭戴黑帽的男子,唰唰狠砍婚禮小麥,砍到每行末端才停手,狂飲瓶中物。他看見孫女奧黛琳嘴巴咧得很開,滿口白牙有如雲母石床般閃耀,倚身靠在藍門小屋的門框上。她拿著一片沾有油漬的金屬拋向天空,落地後扭曲,再彎腰拾起另一片,送上天際。
老雷德旁觀著,心裡有個底。“我帶過牛群。我當過牛仔。從小就工作。趕過牛也趕過羊。人還活著,兩腿站得直,精力比長瞭兩條老二的狗還旺盛。我的人生路還沒走完。”
泰勒與珊珊在遠方為前途打拼,奧黛琳與她的拖拉機卻在此處。他不願浪費口水來大笑。
九月舉行婚禮,在阿門丁格的賣牛大會帳篷下舉辦盛大的野餐,紅白相間的條紋投射下潮紅光彩,側院擺出伸縮餐桌,有烤豬肉、燜烤牛腰肉、羔羊肉串、小牛睪丸、甜玉米、泰勒自制的番茄醬沾大蝦、卷餅、大桶醃黃瓜、香瓜、俄勒岡熟桃做成的深碟派,以及三層高的結婚蛋糕,淡藍色糖霜上裝飾著迷你塑膠公牛與母牛。當日天氣炎熱晴朗,紅墻山在地平線上顫抖。圍籬外躺著四〇三〇,零件拆盡,隻剩車架,擺在阿拉丁拖置之處,側身睡在山艾樹叢中。婉涅塔在啜泣,不是因為女兒要出嫁,而是為瞭小麥橫遭腰斬而哭。泰勒對農場檢視一番,露出不悅的眼神。一切都變小變寒酸瞭。他以前怎麼會想要這些東西?他有部手機電話,坐在自己馬背上與遠方某人交談。婉涅塔告訴珊珊,她哪天也打算到拉斯維加斯參觀。
“我能做主的話,你可去不成。”阿拉丁說。
賓客前前後後拉著折疊椅來坐,當奧黛琳撫平膝蓋處的人造絲綢緞洋裝,她摸到砂粒,看見卡在緯紗間的閃爍塵土。烤肉醬滴在胸口上。最後她換上水綠色新褲裝,由弗萊拜·阿門丁格開車載走,在內佈拉斯加州的汽車旅館間進行四天的蜜月旅行。
在原本小麥生長的地方,如今蓋起一列狗屋。車道上停瞭兩輛卡車。樓上的彈簧床高歌時,樓下儲藏室的老雷德巴不得耳聾。其餘一切如常。
阿拉丁向銀行申請貸款,想再買一架飛機。“我說過,如果上帝饒我一命我就要買。”他夢想的是一九四八年阿埃隆卡色當,零件松動,座艙頗大,具有女性化的曲線以及破裂的曲軸箱。他在唐納德的牛仔廢鐵場買到未受損的曲軸箱換上。
“裡面好寬敞,如果有必要,可以載兩頭小牛,好幾捆幹草、蛋糕,幾乎什麼都行,甚至連奧黛琳也載得動,哈哈。”
銀行批準瞭他的貸款。某個安靜灰暗的早晨,風勢緩和,阿拉丁發動卡車,才開出車道一半,倒車,停下來,走進廚房。老雷德將吐司浸在咖啡裡吃。
“我要去把飛機開回傢,”他說,“會降落在三角牧草地。你們全到那邊看我飛的話,我會很感激。你也一樣,小夥子。”他對女婿說。
“我今天早上要去看特裡維的牛。”弗萊拜·阿門丁格不喜歡生活在阿拉丁·圖伊的指揮下。晚上他向奧黛琳訴苦,說阿拉丁比他留胡子的爸爸更糟糕。
“我的滑輪配合不上他的滑輪組。”他低聲說。
“我的卻配合得很好。”她低聲回敬。
“打電話給特裡維。就說你晚一點過去。他一點也不會在意。我希望看到所有人在下面揮手。在這個該死的地方能再弄來一架飛機,值得慶祝一下。我得教一教奧黛琳開飛機。”
早晨過半,他們聽見引擎隆隆聲。
“媽!”奧黛琳朝屋內大喊,“他來瞭。”
婉涅塔出門,與奧黛琳和弗萊拜站在一起,凝視地平線。老雷德跛腳走上門廊。風勢轉烈,強風陣陣,帶來寒意,遠方半山的線條在凋萎的平原上點綴出悶紅色。婉涅塔沖回屋內添件夾克。
飛機掠過上空,朝紅墻飛去,轉身,再往他們的方向飛來,高度大大減少。飛機飛越距離地面二十英尺的上空。自制煙草的煙霧彌漫機艙,阿拉丁的頭部在煙霧中若隱若現。飛機往上升,在風中搖擺,陡升後水平飛去,縮小成遙遠的一小點時,再轉回頭朝農場飛來,又是轉彎又是滑翔,越飛越低。從某種角度看,活像是天空中的告示牌。
“他在炫耀。”婉涅塔說。她看著飛機低空怒嘯,有如噴灑農藥的飛機。
“我猜他準備降落瞭,”弗萊拜說,“或是想檢查泥土。不然就是想立樁標出農場公地的界限。”
“他是在炫耀啦。他呀,我最懂瞭。你給我下來!”婉涅塔對著飛機大吼。
飛機仿佛遵守她的命令,觸地後揚起大批塵土,彈回空中,做出兩次驚人的跳降,隨後左輪竟卡住廢棄拖拉機的鐵車架,機面朝下墜毀,皺成佈料、金屬與農場人的混合泥團,隨後爆炸傳出如引擎回火的巨響,卻沒有火苗。球狀塵土飛揚。
弗萊拜將阿拉丁拖至安全地帶。嶽父的頸子癱軟成不尋常的角度。
“他死瞭,我猜。我猜他死瞭。對,他死瞭。他脖子斷瞭。”
婉涅塔失聲尖叫。
“都是你啦,”奧黛琳對她說,“是你害死他的。”
“我!割掉小麥,才會惹出這種事。”
“是他自找的。”老雷德從門廊上呼喊。事情必須如何發展,他看得很清楚。他們會種下阿拉丁。奧黛琳與她的大鐮刀手會接管農場。婉涅塔會收拾行李,開車至吃角子老虎機世界[指拉斯維加斯。]。她一駛出視界,他就打算搬出儲藏室,搬回樓上。人生最重要的是歷久不衰的能力。他是鐵證:久站不離去,總有一天會輪到你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