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壺
錫格納爾東南方咖啡壺區,一向是個不錯的農場地帶,輪到卡爾·斯克羅普卻時運不濟——現在與最近的過去。牛肉輸入州認為懷俄明牛群自黃石野牛與野生麋鹿感染佈氏桿菌,唯恐病菌入侵,拒絕輸入懷俄明畜產品,市價因此一落千丈。懷俄明州有條不成文的座右銘:好好照顧你自己。外人有所不知的是,這條座右銘的范圍包括生物、六畜與外人。人生哲學之差異,由此可見一斑。讓災情更慘重的是,全美各地原本大口嚼三分熟血淋淋上等肉的男人,原本周日晚餐準備罐燜牛肉的女人,如今改吃豆幹豆腐與綠色蔬菜,以避免血管硬化,避開大腸桿菌污染的漢堡,預防佈氏桿菌病帶來高燒顫抖。這些人也因海外傳出“瘋牛”癥而對牛肉避之唯恐不及。在素食意識高漲的時代,有誰願意赤裸裸表現出肉食性動物的胃口?為瞭抵制反肉勢力,斯克羅普捐獻十元,在路邊豎立招牌,命令路過人車“吃牛肉”,底下列出十七名贊助農場人的姓名。
這年冬季酷寒,春天來得晚,一直到五月仍以飼料喂傢畜,等待青草生長。每座農場的幹草皆告用罄,距離最近的幹草農場必須開車長征一整天,至內佈拉斯加東部,當地身穿工裝褲的男孩將幹草捆紮得硬實。距離六月還有十天,暴風雪襲擊平原地帶,背風坡積雪厚達一層樓,隨之而來的北極冷風凍結瞭濕雪,將新生小牛包裹在冰殼中。寒流在玻璃狀的天空下持續一周,母牛乳房遭雪凍傷灼痛;切奴克暖風一吹,數分鐘之內迅速解凍。雪水成河,流在冰凍的地面上。罹難傢畜的屍體從逐漸融化的積雪中,一會兒看見,一會兒又看不見,農場人駕駛單引擎飛機臨空細數,心痛不已。斯克羅普的院子淹水,一英裡的公路積水深達一英尺,他的信件因此壓在郵局,然而在積水退去前,由西部襲來的風暴甩下豌豆大的冰雹,厚達六英寸,雷聲大作,隨後形變為傾盆大雨,再轉為冰雹,最後傾下一英尺深的粗顆粒白雪。兩天後,本季的第一場龍卷風發揮螺絲起子的威力,連根拔起谷物升運倉。
“短短兩個禮拜,這麼多該死的天氣一個接一個來,我從來沒看過。”斯克羅普對鄰居薩頓·馬迪曼說。兩輛佈滿泥點的小卡車並肩駛在啃咬得怵目驚心的路上,排氣管嘎嘎作響。卡車載貨區上的兩條狗來回平行奔跑,彼此露齒相對。
“打得我們哇哇叫啊。”馬迪曼說,“我擔心的是積雪。山上還有一大堆積雪,開始融化的時候,場面就精彩瞭。那個‘吃牛肉’的招牌幫你賺到錢瞭嗎?”
“隻有住在拾起路的人看見。總共兩個人。我猜我們應該放在柏油公路邊,那裡才有車流。”他搔搔出瞭疹子的頸窩。金色胡楂在臉頰上閃閃發光。“去他的,”他說,“這一行老是天災不斷。你老早就改行,算你聰明。”
“卡爾,”馬迪曼說,“你可別以為我蹺腳享清福喲。人傢吃鳳梨肉,每天我分到的卻是鳳梨頭。我大概得走瞭。伊內茲要的冰淇淋快融化流出袋子瞭。”
“趕快拿回傢吧,薩頓。”斯克羅普說著小心翼翼踏油門。油門缺踏板已經數月。馬迪曼則緩緩朝南駛去,在砂石路面留下車印。
斯克羅普現年四十,從小生長在咖啡壺區,連去錫格納爾飼料店采購都會想傢。他自小對農場培養出病態的情誼,因為他自認聽得見青草對他冷嘲熱諷。這分天賦是在哥哥特雷恩去世那年獲得的。母親發現哥哥陳屍浴室,死狀極慘,死因不便公開,至今卡爾仍無法理解。當時他不明白發生瞭什麼事,也不明白接下來將出現何種進展,而父母親對他也絕口不提,兩人隻是緊挨著對方說悄悄話、啜泣。他能聽見兩人在廚房,不停悄聲交談,猶如兩道細水滲流,然而一旦他踏進廚房,皮靴發出吱嘎聲,父母立刻停口。不準提起特雷恩的名字,這一點他明白。之後他們以雜草名稱、淺碟上的奶油多新鮮、農場男孩需受多少學校教育等毫不相幹的說法搪塞。他父親說,不必受太多教育。數年後,父親卻發牢騷,數落卡爾沒有進銀行或保險公司上班。為父親舉行喪禮後,他開門見山問母親:“你跟爸以前偷偷在討論什麼?跟特雷恩有關系嗎?他到底是出瞭什麼事嘛!”然而她移開視線,望向窗外的奇形巖柱與更遠的天空。天空皺褶片片。她不發一語。
反過來說,青草卻從來不肯閉嘴,吃吃竊笑個不停,活像高中時代的矮子約翰·倫奇,坐在電影院最後一排,請女生吃手上的爆米花,自己的陰莖卻刺穿爆米花盒底,混在油膩的玉米之中。斯克羅普的前妻潔莉也嘗過那種爆米花。失去瞭最好的一個,留下瞭最糟的一個,青草嘶嘶說著。
咖啡壺區雖小卻平衡有致,分隔為八大區混養的牧場,一些引渠灌溉的牧草地(不夠),放牧權歸土地管理局。惡女溪為農場提供水源,流至低窪地區蜿蜒而成沼澤,由水獺築壩擋出三面小池塘。從主道路延伸而出的一條塵土車道,點綴著一列電線桿,掛著一條電線。道路兩旁延伸出無數支路,通往農場較遠的部分。農場以西八十碼,弗裡茲太太的房車坐落於三角葉楊樹蔭下,屋子底下疊有煤渣磚。井然有序的獸欄與圍籬通至緩坡,斯克羅普在緩坡最高點打造出小牛專用谷倉。
斯克羅普的老爸於二次世界大戰後建造這棟圓木農莊,而斯克羅普維持原貌,不更換因礦物沉積而阻塞的水管,門廊秋千椅生銹弄臟潔莉的花裙,他也不更新。入口通道相當於狗屋,可直通廚房。餐桌上方掛著一九一一年拍攝的農場相片,斯克羅普傢族形貌憔悴的祖先站在房子前淺笑,拍照人的影子碰觸他們的腳丫。照片掛久瞭,斯克羅普視而不見,卻知道它的存在,如同知道氧氣與日光的存在一樣——哪天不見瞭,他才會註意到。
農場東南角有座巖石遍佈的高地,住著一對紅貓與幾條響尾蛇,上面有大片沖蝕地與搖搖欲墜的紅色奇形巖柱,大雨過後偶有化石裸露。曾經有人從青少年感化院逃出,走投無路之下躲藏在突懸巖下長達一周,卡爾在破佈雲與血紅夕陽之下逮住他。當時他正在偷狗食盤中的燒焦紅蘿卜與牛脂。卡爾請他進門,得知他姓名為本尼·霍恩,推給他一盤煮豆,給他糖果棒當點心,指出他脖子上有隻扁虱,勸他回去自首,應允他出獄後可在農場上打季節工,付他低於最低時薪的待遇。
“我認識你爸。”他邊說邊想起一個長舌懶惰鬼。本尼離開後,窗臺上一疊零錢、椅背上兩隻不對稱的襪子也跟著不見瞭。
二十年來,咖啡壺的工頭一直由女性擔綱。她是弗裡茲太太,粗魯、強悍,長相如男人,穿著也像男人,談吐像男人,罵起臟話也像男人,胸部卻廣如置物架,讓她困擾不已,因為妨礙到她套牛的身手。斯克羅普的老爸在他出生前幾個月雇用她。起初當地人閑言閑語,說他精神失常。
斯克羅普本人的面貌如下:頭發修剪得極短,頭大,蓄白金黃色小胡子,騎馬摔傷的脊背——肇事斑紋馬喜歡翻身曬太陽、習慣占據獸欄角落、耳朵破爛,約翰·倫奇於二十年前就曾正確預測他絕對無法馴服,結果經過一次氣動鉆孔機式的騎乘後果真應驗。斯克羅普雙腳穿瞭一輩子牛仔緊靴而受損,猿猴似的手臂粗壯,襯衫袖口再大也無法罩上。至於他的五官,小嘴輪廓分明,雙眼如水彩畫,經常有擠眉苦惱的表情,但由於肩膀肌肉發達,胸膛厚實,宣揚出男子漢氣概,多年來吸引到的婦女不在少數。他的婚姻短暫無子,半小時便告吹。之後他每夜透過酒瓶觀賞月亮,觀看色情錄影帶。除瞭大量食用豬肉牛肉外,他也湊著塑膠包裝吃垃圾食品,導致全身出疹子發癢,排出橙色長條狀糞便,仿佛他吞下並消化掉瞭一隻狐貍似的。
黃楊榔頭把區
咖啡壺正南方是黃楊榔頭把區,是薩頓·馬迪曼與伊內茲夫婦的住處。薩頓·馬迪曼肌肉糾結,黑色鬈發油亮,經營觀光牧場,自稱工作本身吃力,又必須堅守開心的表象,因而苦上加苦。盡管他與伊內茲的個性並不適合長期陪伴都市來的陌生人,可觀光牧場帶來的利潤足以供給傢用,每年收到的聖誕卡也多到無法一一拆閱。女兒凱莉在俄勒岡州擔任面包店主廚,與改過自新的賭徒同居,他們夫婦倆不希望聽見有關女婿的任何新聞。他們在農場上飼養三十匹左右的馬、一小群綿羊、成群結隊的駱馬,以及一夥猛如海盜養的狗。這群狗經常跟臭鼬與豪豬過意不去,也曾越界侵擾住在巖柱下的紅貓,並因此留下永生難忘的回憶。
伊內茲·馬迪曼瘦骨嶙峋,一頭紅發,更年期提早到,是個脾氣剛烈的野人,也是畢比傢族的女孩之一。據她所言,她從小生長在馬背上,從早到晚。城市觀光客由她負責帶上山,斜坡上野生鳶尾花引發他們由衷贊嘆,同時也帶來些許高山癥。她小時候木桶障礙賽與套繩表現不錯,周末巡回賽贏過幾場,贏得一些獎金,嫁給馬迪曼後卻洗手不幹。跳下馬後,她顯得別扭不自在,走起路來呈外八字,總穿牛仔褲,素色圓領棉質上衣,因水中含鐵而洗得出現淡棕色。她的手肘粗糙,在雜亂無章的臉上方是不服不貼的亮色頭發。她沒有太陽眼鏡,老是瞇著褪色的睫毛看東西。在浴室用品櫥裡,薩頓的腎臟藥旁立瞭唯一一管口紅,因氣候幹燥而脫水成粉筆。
咖啡壺與黃楊榔頭把區之間有三條通道:其一是橫越惡女溪(兩傢合用的地產界線)的木板橋,但走這條路線必須打開並關上四道門;其二是初春與夏末才能涉水而過的水道;最後是在公路上跑五英裡,斯克羅普盡量避免走這條,因為通過公路橋梁時他差點害死妻子,留下慘痛回憶,導致自己多處骨折,打瞭數十鋼釘、金屬板與方頭螺釘,至今仍未取出。
槍擊事件
他不肯放棄。疤痕仍呈鮮粉紅色,仍裹著石膏時,他半夜打電話給潔莉,在不情願的憤怒與渴望之間掙紮。一面打電話,他一面看電視,看著熒幕上的裸女翹起一條腿,揮舞著一件看似熟馬鈴薯搗爛器的物體。
“潔莉,你的膽子哪裡去瞭?你難道不想撐到最後?我知道你認為你跟錯人瞭,可是難道你不想撐到最後?你不是那種半途放棄的人啊。”
“這就是最後瞭。我受夠瞭。”
“我們可以生幾個小孩啊。我希望我們能養幾個小孩。有瞭小孩,我們就OK瞭。”他聽見自己在發牢騷。他轉身背對手持熟馬鈴薯搗爛器的女人。
“門兒都沒有,”她說,“給我一百萬,我也不幫你生小孩。”
“你再不回來,再不取消離婚申請,別怪我開槍射你。”話筒如排水管,將他的話吸瞭進去。
“卡爾,”她說,“你別來煩我瞭。”
“嘿,女人。你還是沒懂嘛。你不要我的話,也休想要其他東西。你給我滾回來,否則你就等著吃真正的苦頭瞭。”他知道自己才是有苦頭吃的人。
潔莉開始哭,是憤怒的啜泣,口水分泌旺盛:“你這個狗娘養的。別來煩我瞭。”
“聽好!”他大吼,“你跟約翰·倫奇做過的事,我不再追究。我原諒你!”他幾乎可以舔掉潔莉滄桑的淚水。隨後他很確定潔莉並非在哭,而是在大笑。
她掛掉電話。他再打一次,卻聽到沙沙的忙線訊號。失去瞭最好的一個。
他繼續喝酒,從櫥櫃取出父親的獵槍,開車至錫格納爾唯一的公寓大樓,潔莉的車停在一旁。他開槍射穿車窗與輪胎,而這輛車的貸款他已付瞭兩年。
“看你還笑不笑得出來。”他說。
這個舉動釋放出復仇的念頭,回傢途中他繞道至倫奇的農場,見到約翰·倫奇的小卡車,停在車道上,引擎蓋仍有熱度,月光下的金屬曲線畢露。斯克羅普重新裝子彈,轟掉橡皮與玻璃,朝儀表板開槍,一面大吼,請你吃爆米花,約翰!並將自己的襯衫丟在倫奇的前座當做名片。這是他首度想殺掉他們兩個,想殺人,要是能殺掉自己更好。樓上電燈亮著,他打赤膊開車呼嘯而去,酒瓶不離口,威士忌滴在胸毛上發亮。他希望有長耳大野兔沖進車頭燈光線中。
潔莉搬回南達科他州時,他知道伊內茲必定脫不瞭關系,那個O形腿的老賤屄,然而兩傢比鄰而居,為瞭馬迪曼著想,他表現得畢恭畢敬。
倫奇那條鬈毛狼,在卡車槍擊事件後避不見面,斯克羅普氣得直磨牙。年少氣盛時,兩人曾交換數十個女孩,包括剛使用過、對方的精蟲仍在裡面遊泳的,包括準備送進回收桶的老炮友,包括新女友,包括倫奇的妹妹凱莉——有時是送給對方後又搶回來,然後再送給對方,交換起來輕松無比,毫無芥蒂。然而從未結過婚的倫奇,卻沒看清那些女孩與妻子之間的差別。
他們自嬰兒時期即為最要好的朋友,因為斯克羅普的母親幫忙照顧小嬰兒倫奇。他倆共用遊樂圍欄,斯克羅普的哥哥特雷恩會在外面對他們扮鬼臉,或是趴在桌子底下躲過他們的視線,以塑膠馬來耍逗他們。潔莉是斯克羅普的南達科他州小鳥,飛來棲息一陣又飛走,然而約翰·倫奇回到起點,哥兒倆之一終將為對方抬棺材。
制馬刺人
幾位加州人流浪至錫格納爾,包括壞脾氣的哈羅德·巴茨,頭發前禿,後腦勺留條細細的馬尾,妻子索尼婭賣過車,後來受不瞭男售車員的冷嘲熱諷與黃色笑話,憤而辭職。住在加州海岸時,巴茨曾在大西洋機翼公司擔任過冶金工程師,有一天公司宣佈精簡人事,他與另外五百名員工突然收到資遣通知。他開始對預言感興趣,特別是世界末日將近的跡象,以及其他末世幻想。他告訴索尼婭,在最後審判日的喇叭聲響起前,他倆將在簡單的地方過完簡單的餘生。他考慮做鐵匠,並表示他希望在有生之年對社會做出貢獻;千禧年蹄鐵工的生活應該適合。他在最後關頭打退堂鼓,去俄勒岡拜師一年學習馬刺制作,周末則參加一個名為末日飄然的末世教派舉辦的靈修。
巴茨之所以選上錫格納爾,是拿起叉子朝地圖亂刺的結果。他在錫格納爾開設個人工房。在工作室裡,他坐在冒出火星的磨輪前,或在熔爐所在的陰暗角落打鐵,汗濕的臉孔如鍍鉻面具般反射出高熱火光,在金屬上刻畫出盤轉成圈的蛇與接吻的鳥。他自廢棄的農場撿拾廢五金:舊門、生銹的馬車鋼板彈簧、螺形彈簧、碎土機齒,林林總總。他多數作品皆以含高碳或中碳的工具鋼打造,不過他也實驗過,拿鎳、鉻、銅、鎢制作非正統的合金。他也試過鉬、釩、鈷。以新金、青銅與鎳銀搭配色澤較暗淡的金屬。偏好銀面中東紋飾葉與華麗雕刻的人,認為他的作品“過於現代”而敬謝不敏。他最拿手的制品是馬刺,設計圖案絕不重復,風格獨具,遠遠就能一眼認出,成本也令人咋舌。
那年春天來得晚,天氣惡劣,他完成瞭一對馬刺,柱身呈半傾斜,鋼鐵鍛藍,接近熟梅透出藍紫紅暈的色澤。線條素雅。銀扣。鍍銀鈍星形靴刺輪與柱端淡淡光彩猶如向晚之水。銀色彗星的尾巴拖至柱身,以裝飾跟帶。他設計一對丁當作響的星星,模樣調皮,自靴刺輪垂吊而下,抖動時發出的金屬音符對馬兒對騎士而言皆甚悅耳。
“這些東西當中有力量存在。”他對索尼婭的貓咪說。貓咪睡在工房收音機上,“遲早有人能慧眼識英雄。”然後他在回傢路上數著路邊一頭死鹿,路面上一頭死郊狼,一隻死兔子,又一隻,又一隻,死響尾蛇,太陽下的活響尾蛇,死期將近,一團血,半條死羚羊。
預料之中
斯克羅普走進房間撞見他們,當天狂風勁掃,小溪旁的柳樹做出鞭打的姿勢,眼看要將自己拉出地面。
那天一大早,他與弗裡茲太太偕兩個農場工本尼·霍恩與科迪·喬·畢比,將兩百頭牛往北趕向斯克羅普向土管局租借的土地。連綿波動的青草讓平原打起寒顫,如同獸皮在蒼蠅孳生的季節中抖動。路上本尼·霍恩遺失夾克,牙齒格格打顫。
“幸好你的鳥蛋包在袋子裡,”弗裡茲太太說,“不然你連鳥蛋也被吹跑。”
有幾件事不盡順心:幾頂帽子被風吹跑,塵土刺痛眼睛。潔莉沒有依約帶著三明治與啤酒來河口溪的約翰遜傢。斯克羅普說她大概是卡車發動不瞭。下午一時,凱爾·約翰遜與幺兒普利順同來將牛群趕過約翰遜傢土地。父子倆自在地打嗝放屁,排出辣牛肉與白蘿卜的氣味。此時有輛遊客面包車大鳴喇叭經過,嚇到瞭牛群,過橋時聽見牛蹄踩出空洞的“嘚嘚”聲再度受驚,四下奔竄,爭先恐後交叉踩過剛鋪上柏油的公路。柏油的黑色極深,深沉到牛身上的黃條紋似乎漂浮路面之上。柏油臭味四起,黏在牛蹄底下更加不舒服。最後終於集中牛群上路,科迪·喬卻羊癇風復發,跌下馬來。
“鎖骨斷瞭。”弗裡茲太太邊說邊扶他起身,聽見斷骨摩擦聲。
約翰遜要進市區辦事,表示可以順路帶科迪·喬去“刀槍俱樂部”[刀槍俱樂部,指附近急診室。因為到院者多受刀傷或槍傷。]。“幹脆把牛留在這裡,”他說,“明天早上找到幫手後再說。”斯克羅普很不願意接受他的好意,因為回報起來恐怕很吃力。
他無計可施,隻好騎馬回咖啡壺打電話。本尼不停抱怨,斯克羅普說,閉嘴,我在想辦法。疾風吹得他們耳朵作痛,刮起馬尾。越來越冷瞭。距離屋子半英裡處,他們看見帶刺鐵絲圍籬卡住某種藍色小物品,在風中掙紮。孔雀藍的色彩,斯克羅普感覺眼熟。他騎馬過去,從鐵刺網上拉起,是潔莉的性感內褲。兩人曾為這件內褲吵架,花瞭七十五元買來一小片絲佈。本尼與弗裡茲太太假裝沒看見,以免他尷尬。斯克羅普知道這件內褲並非掛在曬衣繩上被風吹走——烘幹機的分期付款他仍未繳清。抵達屋子之前他分析瞭所有可能性。
約翰·倫奇的卡車停在院子,駕駛門打開,他看見後不太驚訝,既然不太驚訝,發現倫奇在床上努力練習牛仔上下起伏的舞姿時,他瞭無詫異之情。他聽見妻子說,繼續動,別停,然後看見瞭他。他一句話也沒說,退出房間,下樓進廚房拿起威士忌酒瓶直灌,聽著潔莉號啕大哭,聽著約翰·倫奇穿上衣服,下樓。倫奇在門口說,卡爾,你可別亂想,沒那回事。
起初斯克羅普並沒有太深的感觸,回過神來才感受到遭人背叛那種熱辣辣的割傷,咽下嫉妒的酸水。而潔莉因難堪而激動萬分,大聲要攤牌,尖叫著想離婚。斯克羅普說,那樣講未免太瘋狂。他走進臥房之後的半小時內,他從未想過兩人走到瞭盡頭,隻是來到路上被水沖蝕處,越過水道就能繼續上路。他的藍白眼珠濕潤。他想告訴潔莉,隻是約翰·倫奇,沒什麼大不瞭。他想說卻說不出口的是,沒什麼,我自己也偷吃過幾次。那樣說又有什麼用?他認為沒有必要改變什麼,尚未知道不可能逃避內心折磨;折磨有如熱導彈,鎖定瞭光芒萬丈的核心。
“我們來商量一下,”他說,“我們開車逛逛,商量一下。”威士忌灌得又快又準,淋濕瞭襯衫前面,最後妻子半推半就,被他帶上卡車。上車後他不停說我們來商量,而潔莉不停說離婚。兩人無所進展。最後兩人掉落公路高架橋下,卡車輪胎朝天,斯克羅普渾身骨折,被擠壓在床頭櫃大小的空間裡痛苦不堪,而潔莉則大呼救命,他卻伸不出援手。
等到他出院,有能力再度舉起湯匙時,她早已搬到錫格納爾,離婚的熱水壺已燒得呼呼響,她在屋裡的東西所剩無幾,僅在浴室架子上留下半盒衛生棉,以及門口的一雙雪靴。
一對馬刺
薩頓·馬迪曼在地窖私釀啤酒。某天沙塵四射,他進市區購買幾罐麥芽酒。他駝背在人行道上前進,4-X牛仔帽的尖端迎向滿載細沙的風,走過電腦商行,櫥窗裡的老式軟件包裝盒被陽光曬得褪色。他走過律師事務所,藍色窗簾已拉上。他在巴茨的櫥窗前停下腳步,凝視著展示得頗具藝術風格的馬刺,下面襯底的是百經風霜的木板。有一對馬刺未經修飾,是有鞍騎乘用的馬刺,跟帶很寬,柱身偏離中央呈十五度角,單純又實用;有一雙是女腿形的馬刺,柱身花樣繁復,是維多利亞時代妓女的絲襪與高扣鞋;也有一對以青銅打造,柱身呈一直線,鍍上青綠色紋章,靴刺輪的輪輻磨成小馬靴的形狀。不錯,不錯,不錯,馬迪曼說。他走進店裡,自言自語想買個鑰匙環送伊內茲當生日禮物——過去兩年他都送同樣的東西。
一臉鬱悶的哈羅德·巴茨站在櫃臺後面閱讀卡斯珀地區的報紙,手上端著一杯花草茶。馬迪曼在展示窗前漫遊,嗅著潤滑油、金屬、真皮的氣味,嗅著木芙蓉與香草的芳馥,停在彗星馬刺之前。
“想看什麼?”巴茨說。
“讓我看看那對彗星馬刺。”他指著說。巴茨抿著嘴唇,將馬刺擺在櫃臺上,開始以有疤痕的手指轉弄著馬尾的尾端。
“當開罐器真漂亮。”馬迪曼說。他很高興見到巴茨握拳又松拳的舉動。
“是黑爾-博普彗星。那年我一看就是好幾個小時,睡在陽臺上。很冷沒錯,不過我一醒來,它就高掛在天上。美麗。可怕。地球在太空中的位置即將變動。即將到來的力量,會讓鐵漂浮起來,會產生五百英尺高的海嘯。我們生活在世界末日——近在眼前,千禧年,全球暖化,戰爭,可怕的流行病,風暴,洪水。彗星就是警告。我從卡斯珀那裡的海恩斯和羅迪買來小旋轉鑿,用新型的鑿子來刻出上面的細紋。”
馬迪曼看著標價。三百——他猜世界末日不盡然是近在眼前嘛。他沒打算花超過二十元買禮物送妻子,也據實稟告。他說他在報紙上看到,彗星聚滿瞭豐富的化學分子,不是毀滅的預告,而是生命的播種者,在太空中四處撒種。
“‘他們’就是要你相信那一套。”巴茨怒氣沖沖地說,一面以手指點著報上刊出的女政客臉孔。她以杏眼圓睜破口大罵著名,愚蠢的見解也同樣傢喻戶曉,“不買就算瞭。總有人會來買。”街上的燈光穿過店面櫥窗,將他的發絲染成金屬色。他兩手叉腰,看樣子本人也準備擺出馬刺的造型。
他漠不關心的態度誘動瞭馬迪曼的心。馬迪曼開瞭一張支票,花光所有退稅。
錢花得幾乎值得。伊內茲說:“看來我今晚要穿著上床囉。”而且果真穿上床。後來冰冷的鋼鐵碰到他,他才大笑著拽掉妻子的皮靴,拋向角落,丁當作響。
“嘿嘿嘿,”馬迪曼說,“彗星來囉。”事後他躺在床上思考,應該如何做假賬才不會讓妻子發現。
星期三,太陽的高溫滲入冷骨,風勢轉緩,遠處青草露出新綠,伊內茲騎馬至卡爾·斯克羅普傢中。多年來他們曾帶著觀光客騎馬前來咖啡壺,玩玩趕牛,享用野餐盤上的煮豆,而她盤算的正是這件事。一輛拖拉機在轉彎處超車,駕駛員是弗裡茲太太,科迪·喬在後面的長型平臺上蹦跳,旁邊載著幾個傢畜礦物質補品的空盆。科迪·喬是她的表親,曾經聰明過,曾經性情隨和過,好景不長的是,四五年前有捆重達一千磅的幹草從草堆上滑落,不巧擊中馬背上的他,從此腦筋受損。他身強力壯,公牛般的肩膀與畢比傢族所有人一樣,如今卻隻能勝任簡單的差事。她對科迪·喬揮手,有疤痕的臉孔卻認不出伊內茲。他妻子在傢為他理發,理得不甚高明,這時糾結的長發在風中如皮鞭抽動。伊內茲心想,他們小時候,他是全世界最好看的男生,小麥色的頭發又硬又挺,眼珠是最深沉的藍。看看他現在的模樣。不忍卒睹。
她騎馬趕上時,科迪·喬正從平臺扔下空盆,弗裡茲太太則告訴斯克羅普,他們有頭公牛罹患爛蹄癥,待在小溪牧草地,跛腳太嚴重,無法趕過來接受治療,必須開卡車過去載。
斯克羅普抬頭看伊內茲,面無表情。
“最近怎樣,卡爾?”她的紅發朝四面八方伸展,帽子放在傢中帽架上。
“還好,你呢?”
“我們很好。薩頓要我過來問你,觀光客禮拜五的行程改成禮拜六,不知道你方不方便?禮拜五他要跟會計事務所的人討論繳稅的事。他們啊,不會讓你選日子的。他們要把我們這個地方叫做娛樂農場。”
“照這樣下去,幹脆所有農場都改叫娛樂農場算瞭。我可是玩得很快樂。我們正好要進屋子,進來喝杯咖啡嘛,”卡爾說,“把馬拴起來。”
“馬刺真漂亮。”弗裡茲太太說。她精瘦如老木樁,少說也將近七十歲瞭,伊內茲臆測著。灰發修剪得很短,雙手長滿繭與肌腱,與任何老農場工人一樣。卡爾說,老太婆對牲口不知道的東西,湊一湊可以全寫在卷煙紙上,空白的地方還可以填上《聖經》的詩句。弗裡茲先生哪兒去瞭——或許被殺死、踢到地毯下滅屍瞭吧。弗裡茲太太某一方面讓伊內茲直覺上不喜歡,也從來不欣賞;這位粗獷老婦人活像一條拉扯到毫無彈性可言的麻繩。
斯克羅普跛著腳過來,摸摸靴刺輪。他在伊內茲面前伸長脖子,張口想說俏皮話卻停止動作,搔搔傷痕累累的頸背。他腦海響起一陣如無線電般的雜音。
“生日過瞭兩個禮拜,薩頓才買來送我。”伊內茲跳下馬,跟隨他們進入混亂的廚房,“本想趁外頭安靜出去一下。梣葉槭蟲在觀光客小屋裡到處都是。我對珍妮說啊,有機會拿吸塵器去對付。聽到蟲子在管子裡嘎嘎響,逃不出來,讓我渾身不舒服。它們一定在想——大概是世界末日來瞭吧。”她望向廚房另一邊,註意到一隻桌腳以靴跟墊著。
斯克羅普開始以舊研磨機研磨咖啡,揚起一陣粉塵。他頭疼欲裂,卻一直盯著伊內茲看,不知為何感到興奮,忘記瞭與潔莉之間的過節。
伊內茲打量著臘肉油脂半滿的鑄鐵煎盤,顯然炒炸過無數次卻未曾清洗。到處是空塑膠袋與半滿的塑膠袋,裝著螺卷棒、餅幹、脆片、三角玉米薄片,也有原本盛蘸醬的空罐,也有過期失去彈性的面包皮、咬過的果餡餅、空佈丁罐。潔莉下堂求去後這兩年,卡爾·斯克羅普或許未曾享用過熱餐。一隻藍鶇氣沖沖地撞向窗戶,為捍衛領土而與自己的倒影過意不去。“卡爾,不如讓我找珍妮·巴克斯過來幫你打掃一下。她一小時收十元,很值得的。”地板上壓扁的食物形成多處小點,整個傢有如老野豬的巢穴。她納悶的是,弗裡茲太太如何徹底壓抑女性本能,竟能不對臟亂的環境感到心煩。
斯克羅普發出他獨特的勒喉般笑聲:“她準會被嚇死。”幹幹凈凈的廚房會蠶食他心靈,產生他無法解釋的寂寞感。而陽光照射在白餐盤上、鍋裡煮著營養健康的小麥粥時,最讓他難過——難過得想怒吼。“怎樣?你禮拜六做什麼?中午到臟水農場或泥吸農場,隨你選。那邊大概有五十頭等著趕攏運走。秋天一直不賣,因為行情不好。現在更糟瞭。他們成立瞭北平原牛肉合作社,我懷疑會有幫助才怪。要是我們能把‘吃牛肉’的招牌全國放遍,從紐約到舊金山,大傢一定會註意到牛肉。你覺得呢,弗裡茲太太?你禮拜六行嗎?”他從塑膠袋取出一把類似橙色蟲子的物體,搖瞭搖,放進口中嚼,小胡子沾瞭顏色。
伊內茲幾乎不知道將視線集中在何處,因為房子與其中的人有很多不對勁的地方,所以隻好凝視窗外,看著院子裡的狗,喃喃說:“臟水農場比較好。景觀比較漂亮。”
她認為卡爾·斯克羅普江河日下。她想起幼年時住在全夜溪的那個硬毛直豎的老瘋子,認為卡爾有可能淪落相同的下場。當時她隨父親與兄弟騎馬外出,離傢數英裡處發現小溪旁有座頹圮的房子,有個野人走出門口,對他們出言不遜。這人腮須因沾有食物而僵硬地豎起,雙眼黏有硬化的分泌物,身上發出的臭味能傳至三十英尺外。她父親開始自我介紹,老人喃喃說著“呃?呃?”,頃刻之間,大傢看見老人的長褲閃現濕光,從褲襠濕到膝蓋。她父親掉頭離去,帶著兒女登上小山,不過這一幕已經掃瞭大夥的興致。“天啊,你看到沒?”她哥哥薩米說,“他剛才尿在褲子裡耶。聞起來像是大小便一起來。”
“他以前農場經營得很不錯,可惜妻子死後,他就變成瞭一條臟兮兮的老野豬,住的地方也變成豬窩,”她父親當時說,“別靠近他傢。”伊內茲心想,男人天生有此缺憾,遭逢人生劇變的懸崖後,往往暴跌至道德的深淵。
“我的天啊,”斯克羅普說,“我的頭好痛。”他伸手至碗盤櫥最上層,東翻西找後找到阿司匹林藥瓶,幹吞瞭四顆,在骯臟的燉鍋上拈熄香煙。他將滾水淋在研磨過的咖啡豆上,咖啡壺升起一陣蒸氣。他在水龍頭下沖洗臟杯子,然後倒上新鮮的咖啡。他頭疼欲裂,全身發燙,感覺奇怪,仿佛靈魔飛出熱水壺嘴,飄進瞭他的鼻子。他抓住椅背,仿佛椅背能幫助他。
他們又走到門外,看著青草成長,背對著溫暖的谷倉圓木站,幾隻提早出現的蒼蠅嗡嗡繞。科迪·喬端著咖啡朝堆放幹草的院子漫步而去,不時抬起腳跨過無形的犁溝。卡爾湊近伊內茲,言語滔滔不絕,談著山上積雪深厚,惡女溪水位上升,如果天氣持續炎熱,可能有泛濫的危險。固定他體內斷骨的鈦合金板發燙。
“天氣會一直熱下去,溪水也一定會泛濫。”弗裡茲太太邊說邊以拇指指甲點燃廚房火柴。她不喜歡清談。
咖啡泡得太濃,苦味太重,也容易燙到舌頭。“嘩!”伊內茲說,“這才叫做咖啡嘛!”
“有道理,”弗裡茲太太說著將喝瞭一半的咖啡杯放在翻轉朝上的箱子上,“這咖啡喝下去,能像煙囪刷一樣把人清理得幹幹凈凈。”她朝自己的房車走去。
一等到她離開視線范圍,斯克羅普立即將伊內茲的手抓過來,按在那夜潔莉說的死沙丁魚上。當晚在卡車上,他認為潔莉是拿他來比較約翰·倫奇的傢夥。然而斯克羅普對潔莉暗示,她是在比較兩人的尺寸,這時她說,別提那個混賬的名字。
“你可讓我上瞭火,”他這時對伊內茲說,“來嘛。”
“看在老天爺的分上,卡爾,你哪根筋不對啦?”她的脖子與臉頰火燙,掙脫他的掌握。快到正午瞭。兩人的身影悄悄縮至腳下,狀若潑灑出來的油漆。
“來嘛,來嘛。”他邊說邊拉著伊內茲走向一扇打開的門。粗鄙的獸性浮上表面,毫無遮蔽。
“你自制一點行不行。”
“你才是。”他揉著伊內茲平坦的臀部,挨著她的身體,呼吸時鼻子發出籲籲聲,“來嘛。”
她以幹裂的手肘抵撞對方喉嚨,扭起他的手臂,低頭閃躲,然後向自己的母馬奔去。
“我不會罷休的,”他在伊內茲身後大喊,“遲早把你弄到手。在你來不及說‘慘瞭’之前插進去。”他站在伊內茲揚起的塵雲中,明白自己在沖泡咖啡時,必定有塊鐵落在心頭的天平上。
弗裡茲太太從房車走回來,將上衣紮進牛仔褲裡。“伊內茲呢?”她以粗嗓門說。斯克羅普嗅到甫入喉的威士忌氣息。
“她有事先走瞭。”他凝望南方,無血色的雙眼因頭痛而充滿淚水。他感覺得到,體內所有金屬在丁當作響的馬刺後繃緊。
“大概是咖啡喝不慣,”弗裡茲太太說,“習慣喝自己泡的。”
“是嘛,她的東西我喝得下。”說著做出杯子的手勢,捧住兩顆想象的乳房,上下抖動。
弗裡茲太太皺臉。“伊內茲?墻壁的奶頭都比伊內茲大。”
“算瞭。她的馬刺真漂亮。”
“沒錯。漂亮。”
狼影
卡爾·斯克羅普黏著伊內茲不放,隻要薩頓不在傢,他便盤算她的行蹤。在算準的時間打電話。他跟蹤她進市區。有一兩次,他騎馬故意在前往野兔後腳小路上撞見帶領觀光客的伊內茲。撞見時,他顯露出色瞇瞇的眼神,白眼盯著她,以極輕音唱出不堪入耳的言語。
“再鬧下去,看我會不會跟薩頓告狀。相信你不希望我去告狀。表面上他或許跟你稱兄道弟的,生起氣來可是翻臉不認人喲。”
“我控制不瞭,”他說,“伊內茲,你不在我身邊時,我幾乎稱不上喜歡你。可是你一靠近,感覺像有人鏟瞭一堆紅燒木炭倒進我的短褲。你讓我想得頭痛。快嘛,叫觀光客自己先走,你和我躲到巖石後面幹一炮。”他噘起嘴唇,在白金色小胡子下做出接吻聲響。
她氣得發抖。“看我敢不敢用繩索套住你,”她說,“把你拖成破抹佈一條。或許這樣你才聽得懂人話。或許你喜歡這一套。”
“我喜歡的,”他說,“是剝光褲子好好騎你一頓。我想把老二放進它想進去的地方。我想操你操到你變成鬥雞眼。我想——”
隔日清晨,觀光客穿著新靴、揉著眼睛走過門廊、伸伸懶腰、說空氣多清新之前,伊內茲在薩頓進來享用日出早餐時跟他聊天。外頭輕風吹拂褪色的青草。她知道最好別在早上對丈夫下命令,但卻無法閉嘴不談。
“薩頓,有件事我很不想說,就是卡爾·斯克羅普兩個禮拜來一直對我放電,一直對我講不三不四的話。本來以為他會慢慢冷卻下來,所以我才沒講出來,可是他就是不罷休。”
他將一塊血淋淋的羊毛皮擺在桌上。“綿羊出事瞭。死瞭兩頭,一頭差點被吃光,一頭被拖出去,一頭跛腳。”他端起咖啡杯,一面吹氣一面吸吮著,仿佛杯裡裝瞭熔漿。他的雙手傳出鼠尾草的香味。
“卡爾·斯克羅普的事,我講瞭你有沒有聽見?他一直想跟我亂來,放肆得讓人受不瞭。”
“我覺得是狗。腳印比郊狼大一倍。”
“我跟他講,再亂來我就跟你告狀,你會修理修理他。不過他聽不進去。”
“老天爺,我可不希望是我們傢的狗。波西已經有兩天沒見影子瞭。”
“日子已經夠辛苦瞭,隔壁又住瞭個色情狂想對我動手動腳,我可受不瞭。我希望自己老公能馬上親自處理。”
他起身走向門廊,然後回到餐桌。“看來不是波西幹的。她一腿發炎,躺在門廊上。我忘記她腳受傷。不是她。”狗兒波西瞧著他打哈欠,豎起一耳,另一耳下垂,陽光照射它的左眼,玻璃狀眼珠成瞭紅球。
“你去他那裡跟他理論嘛。去給他一點顏色看,讓他知道你是玩真的。他那個皺巴巴的老東西在我身上磨蹭,你覺得我有什麼感覺?”
“對。我可以去卡爾傢,問他有沒有看到,看他有沒有小牛失蹤。”
“你去,”伊內茲說,“盡管去問,”她的嗓音如同遭射傷的蒼鷺。她回想當年,倫奇、斯克羅普、馬迪曼曾經三人行,出去找高跟鞋玩樂,低級豬哥一群。
早上十一點左右,三名紐約女律師觀光客打移動電話過來。過去有觀光客迷路,升起狼煙指示方位地,因而引發大火,有鑒於此,薩頓規定她們必須隨身攜帶手機,否則得長繩纏身,另一端綁在門廊扶桿上拉著,才準她們外出。
“伊內茲,我們迷路瞭,”講話的人怒氣沖沖,仿佛是伊內茲害她們走失,“而且這裡有野狼。”話筒裡傳來急促的呼吸聲。薩頓在大酋長牌便箋簿上塗寫著一些數目。
“郊狼。描述一下身邊的景物,我們就能猜出你們在哪裡。”對方描述著橙色大巖石、鐵絲圍籬與空曠大地。
“圍籬的狀況是好,還是亂七八糟?”
“這個嘛,看起來隻像是個圍籬啊。”說著傳出口哨嘆息聲,或者是風聲?桌上佈滿賬單、信件、稅務簡介手冊,需要忙上一個月,全需以紅筆填寫。
“大巖石一塊塊。好大。”
“我猜她們在卡爾傢那邊的奇巖柱邊緣,”她對薩頓說,“我騎馬過去帶她們回來。不過如果‘他’在那裡,我應該帶把.30-.30去。”
“開卡車去。如果她們步行,那些小姐可要走上四英裡才能回來。”飼料賬單上大大地寫著“過期逾繳”。
“給她們一個教訓。”但她知道她們不會就此學乖。她對先生說,他想去的話,可以自己開車過去,前座擠瞭三個女人,讓他享受一下,也可以帶她們去看卡爾·斯克羅普,也許卡爾會看上其中一個,不再來騷擾她。她寧可騎馬過去。她摸摸飼料賬單說,幸好我們有退稅。
女觀光客發誓說是野狼。她們身穿僵硬的曲線型牛仔褲、套牛靴、聖塔菲夾克,紮瞭絲頸巾。頭發被風吹成拖把狀。
“我沒有亂講。”格拉肯律師說,“我辦過一個案子,有個人在自己沒電梯的公寓裡養瞭一匹狼,騙人說是導盲犬,所以我看瞭好幾百個小時以狼為主題的錄影帶。後來還驗DNA。我知道。我看到的是狼。”
“整個農場都一樣。看見那邊有煙冒出來沒?那是壁爐的煙囪。你們到農場的馬路上,往南走,出瞭大門後關上門。薩頓會開著卡車過去找你們。記得關門喲。”
她騎上沖蝕地。她右邊有一叢金花矮灌木,裡面躲瞭一匹大母狼,以黃色鬥雞眼註意著她。狼毛在不規則的強風中顫抖。她沒有多想,立刻解開繩索,甩成繩套扔出去。正當她將繩索另一端在鞍頭纏繞幾圈時,母狼騰空一躍,灰褐色母馬往後退。母狼往後拉,臀腿落地蹲坐著,母馬再度後退,學馬戲團的馬兒一樣以後腿站立向後走,然後四腳著地,頭往下壓,激烈掙紮,伊內茲以突破擋風玻璃而出的姿勢沖向前,降落時以下巴觸地滑行,頸骨折斷,嘴巴張開,下排牙齒犁過紅土。原本拉緊繞圈的繩索恢復自由,母狼鉆進山艾樹叢逃逸。山艾樹在風中僵硬地搖擺。
葬禮後的那周,薩頓·馬迪曼宣佈將出售農場,自己打算搬到俄勒岡州女兒傢附近。他姊姊與姊夫自巖泉開車北上幫他打包裝箱,整理待拍賣物品。
“阿頓,這些湯匙、這個紅枕頭、這對馬刺怎麼辦?馬刺上面有小彗星,真的很好看。可惜沾瞭點泥巴。”
“出事的時候,她就穿著那對可惡的東西。觸黴頭。”他的嗓音不穩,在喉頭裡變得沉重,“我不想再看到它們瞭。跟等著拍賣的東西放在一起吧。”薩頓的卡車滿載女觀光客,她們發現瞭他妻子的牙齒掘入懷俄明州。他當著觀光客的面射死母馬。
當地人不相信觀光客見到野狼,都認為是東部人的歇斯底裡癥作祟;原來不是野狼,而是一條傢犬,從某個觀光客的旅行車裡溜出,狗的主人見到伊內茲的優質草繩一定欣慰不已。
得克薩斯男孩
馬迪曼的農場被重新命名為銀河系農場,新主人是弗蘭克·費恩,曾在科幻電視系列劇中飾演木星軍閥,私底下卻比較喜歡西部牛仔的生活。他買進截牛馬[截牛馬,指經訓練用於從牛群中分出牛隻的馬匹,稱之為截牛馬。],聘來一批得克薩斯人,工頭嗜吸鼻煙、雙腿如竹竿、肌膚松弛,姓名為豪爾·史密斯,臉上裝飾著稀薄的大胡子,鬈發的弧圈大小與顏色類似薑汁汽水的氣泡。
某個星期六晚上,史密斯偕同幾位得克薩斯牛仔光臨錫格納爾的火坑酒吧,請全酒吧客人喝酒,宣佈他們想舉行一場小型八球賽。他們一直待到打烊時間,吹噓自己對馬匹有多瞭解,而且瞭解的東西可真不少,他們對撞球的瞭解可能因而相形失色。豪爾習慣一面捻須一面繞著撞球桌緩緩走動,彎腰並仔細觀察,然後打出困難卻花哨的一球,幾乎百發百中。沒打中的話,他以撞球桿的底部重擊地面,發出砰的一聲。
“你們玩不玩‘牛仔’?”豪爾說,“很好玩的。換換口味。打到一百分,先得一百零一分的人贏,不過打到最後一球時,母球一定要把球撞進事先說好的球袋,不能撞到別的球。”
認真的撞球比賽來到錫格納爾,過瞭一陣子,有人提議舉行全冬季的巡回賽,也許提供一些好獎品,不要隻送六罐裝或是一罐哥本哈根。部分失業人士發出怨言,認為弗蘭克·費恩偏心得克薩斯人。懷俄明州人才濟濟——至少在這一帶——任他挑選,他偏不要。
“這邊的人,費恩先生一個也不認識。他到得克薩斯拍戲時就認識我瞭。他們把得克薩斯選做火星。不過這些人啊,”他以拇指比著隊友,“如果他們退出回老傢,我們就找本地人遞補,一切好辦。”
是真是假,他們必須等著瞧。目前而言,這些得克薩斯滑頭似乎一點也不想念南方平原上的老傢,因為南方在龍卷風與獨立派人士作怪下動亂不安。
弗裡茲太太紅著臉保持安靜,背對著酒吧飲用威士忌,雙腿向外伸出,欣賞球桌上的賽事。
豪爾朝她看瞭幾次,說:“那樣的馬刺,不是每天都見得到的。小姐,如果你想賣的話,我肯買。跟銀河系很配,又是星星又是彗星的。”
弗裡茲太太悶哼一聲:“馬刺就是從那邊過來的,是以前的主人馬迪曼的東西。不賣就是不賣。”
矮壯的約翰·倫奇胡子刮得幹凈,有如臉上拋過光似的。他以低沉的嗓音說:“她在拍賣會上標到的。拍賣主持人說,這箱舊繩索,你出多少錢?那對馬刺壓在最下面,她出兩塊錢,全部歸她抱走。弗裡茲太太,買那堆繩索做什麼?拿去做枕頭吧?”
“拿去塞進你屁眼裡。”弗裡茲太太說。
她伸出一條腿搖動著,欣賞光線以不同角度照射在彗星上的情況。她喝著威士忌,十點三十分離開。臨去前她表示自己要回傢睡美容覺。
豪爾說:“她很有個性嘛。”
“第一流的。幫卡爾·斯克羅普維持瞭好幾年。”
“既耐操,又跟男人一樣好用。”
“謝裡登來的三位姑娘,”約翰·倫奇輕聲歌唱,一面在球桿尖端塗粉,遞給跟在身邊的短腿女孩。女孩是觀光客,穿著紅靴,“喝啤酒喝紅酒,一位姑娘對另一位說,你的屁股比我大一倍。”他看著球桌上的球,說,“他媽的得克薩斯人,看他給我們搞出什麼名堂。”
“那個弗裡茲太太哪,”雷·錫德說,他是個在農場幹活的老頭,“大概三十年前,我在雙八工作,當時她是廚師,我們正要運牛,人手缺得很,老板對她說,騎過馬嗎?她二話不說揣下圍兜,套上馬靴,從此以後就從馬兒耳朵之間看天下瞭。”
“那個時候,弗裡茲先生還在嗎?”
“不在。”
“不行,不行,娘們的話,我還是喜歡苗條溫柔的。”約翰·倫奇邊說邊拍拍紅靴女郎的口袋。
“像卡爾·斯克羅普的老婆那樣嗎?卡爾讓你從他樹上摘掉那顆小蘋果,自己一定氣炸瞭。”
“再講試試看。除非你想換新牙,否則別再提。不然等著被我打得滿地爬。”最後他去瞭斯克羅普傢。卡爾告訴他,那晚卡爾將卡車射得通風時,多希望約翰坐在車上;約翰則說他也希望自己當時在車上,而他做的傻事,其實不過是反射動作而已;斯克羅普說我瞭解,兩人因此對飲,直到彼此明瞭惹出麻煩、導致所有傷心後果的人是潔莉。
“是嗎?大話別說得太早。科爾,幫我再倒一杯。要跟約翰對打,不如先灌點液體鐵刺網。”
雷·錫德尚未準備轉移話題:“弗裡茲太太哪,那時是有幾個人想追,她隨身帶著長牛鞭,有幾個人被她鞭過。當然啦,她從來都不算什麼大美人,所以沒有太多人煩她。她以前得過什麼熱的,頭發全掉光。我認為她從來沒結過婚。”
“也許她搞同性戀吧。”
“不對。她對女人的用處跟對男人的用處差不多。她隻喜歡牛和馬。她從小在北達科他州長大。傢裡生瞭七千金。姊妹全都能騎馬、套繩索、經營農場。”
約翰·倫奇與紅靴女孩擠進角落,酒吧的話題轉至獨腳人唐·克洛。他有天晚上月黑風高,以手電筒照著路,開著小卡車在懸崖上倒車,結果連人帶車跌落時不慎開槍射中自己。現在隻剩一條腿,或許是好事一樁,像他如此忽視個人健康,可以讓他少惹麻煩。再看看卡爾·斯克羅普,全身打滿鋼釘,也是自我毀滅的一個例子。來瞭一群沒聽過本地歷史的聽眾真好。
弗裡茲太太移徙五英裡外
兩人開著小卡車載運傢畜,一頭是安格斯公牛,兩頭是赫爾福德公牛。弗裡茲太太小靴上的馬刺刮著車內腳墊。她喃喃咒罵著,一面慢慢將小卡車開進通往高牧草地的輪轍。強風吹得風滾草蹦上引擎蓋。兩隻紅尾鷹在高空熱流中來回飛翔。
“那些得克薩斯男孩啊,”斯克羅普說,嘴裡嚼著一片羚羊肉幹,“說電視人費恩打算在那裡做什麼,你有什麼想法?他從沒過來打招呼或是客套。你覺得他大白天戴的耳朵是蠟做的不成?”他盯著她的靴子看。
“住在加州,偶爾才來這裡住。你從馬迪曼那裡聽到什麼?”小卡車後面震動起來。“該死的牛。”她緊急剎車,讓正在打架的公牛向前猛沖,跌跌撞撞地希望穩住陣腳,為性爭風吃醋的事暫時擺兩旁,自身保持平衡最重要。卡車繼續往前開。“他說過他喜歡那邊嗎?”
“用電腦發瞭一封電子郵件給我。說他二十年前早該搬過去瞭。不刮風,雨又下得多,鄰居又好相處,總算可換換環境瞭。青草長到跟屁股一樣高,女人也好看,我猜他是相中瞭一個。老伊內茲在地下一定不爽。”他再向弗裡茲太太挨近一點,而弗裡茲太太已緊貼車門。
“你不是有陣子追她追得很兇。”
“對。可憐的O形腿老伊內茲。我也不明白。我承認,我那時是很想追她。可是她一走,那感覺也跟著走瞭。我現在才瞭解,最可貴的是你和我,我的意思是,這麼多年來,不管時機好壞,我們都在一起。”他再往西靠,突如其來地將毛茸茸的肥重的手臂搭在弗裡茲太太肩膀上。“弗裡茲太太,我對你相當有好感。”他小口噴出潮濕的氣息。
弗裡茲太太以手肘抵住他的肋骨:“去你的,別一直靠過來,把我擠得半身快跑出車子外頭瞭。”
斯克羅普移開不到一英寸,既不情願又慢吞吞。
“好吧,給你開吧,”弗裡茲太太說著便踩瞭剎車,下車,繞至乘客座,“卡爾,我不喜歡被人擠。”她一直等到斯克羅普坐上駕駛座才上車,“放瞭這些牛後,我得騎馬出去。科迪·喬和我要去奇巖柱那邊造圍籬。費恩先生過來的時候,你應該騎馬看看圍籬線。這些個得克薩斯男孩,對圍籬的事到目前為止很害羞。”
“圍籬?我跟你一起去,”斯克羅普說著換成二檔,“蓋圍籬,我正好需要。要是本尼在這裡,我會先處理好文書作業,可惜這禮拜他沒來。”
“他因盜竊罪被抓去關瞭,”弗裡茲太太說,“在希金斯店裡偷香煙販賣機裡的東西。”她搖下乘客座的車窗,風如木板般轟入車內。
小卡車開進院子,塵土隨之卷動。科迪·喬·畢比坐在門廊階上,一手拿著一段割捆機麻線,茫然無主,露出不解的神色。
“你看看,這肯定是全懷俄明最亂來的農場經營方式。我越來越不爽瞭。”斯克羅普說。
弗裡茲太太說:“看來他不適合造圍籬。我最好先帶他回傢。”
她四十分鐘後回來,有兩個空啤酒瓶在車上滾動,距離座位底下的威士忌瓶有一英寸。這一天過得真慢。
“他老婆說他情況越來越糟。”
“要是真的缺人手——”斯克羅普說,“下十八層地獄算瞭。”
“隻好等著瞧瞭。”弗裡茲太太將幾圈鐵絲扔進車子,瞥瞭一眼被風刮過的天空,“天氣來瞭。”
“不然還有什麼?”斯克羅普說,“我該吃阿司匹林瞭。”
在紅奇巖柱高地時,斯克羅普靠得太近。他雙手被鐵刺網劃傷。阿司匹林吃瞭沒用。他的靜脈與動脈賁張。
“嘿。”他說。他說得口齒不清,嗓音沉重,“我們幹脆去——?”然後喃喃自語。
“什麼?你剛說什麼?”弗裡茲太太離開圍籬,幹燥、呆滯的臉變紅。風強扭著她的破夾克的尾端。
“來吧,”斯克羅普說,“來吧,快。”他伸出流血的手。
“你休想碰我。”弗裡茲太太往後跳,彗星馬刺響瞭一下,整個身體發出危險的光芒,“這地球上我不準任何人碰我一根汗毛。敢亂來,我讓你死得難看。”她後退至坐騎,收攏繩套。
“噢,少來瞭,又不是——弗裡茲太太,別想逃,”斯克羅普說,“你敢走,我就開除你。沒有必要發脾氣鬧別扭嘛。你等一下嘛,”他卻呻吟起來,雙手揉弄大腿,這時馬刺聲響,主人一腳踩上馬鐙,跳上馬鞍,回頭一望,看見一臉色相的斯克羅普死命瞪著她,舌尖伸進金毛胡子裡。
“我不幹瞭!”弗裡茲太太大喊,往農場方向離去。
“你被開除瞭。”痛苦之餘,斯克羅普回應。
弗裡茲太太進入自己的房車,狠狠地大喝一頓,致電豪爾·史密斯,聽見他手機裡傳來銀河系農場的噓噓風聲。
“嘿,弗裡茲太太。你的聲音聽來有點激動。希望不是我的馬闖到你那邊去瞭。我一直想跟你聯絡,商量圍籬的事。”
“我是打來問你是否缺人手。你上禮拜不是說要請當地人幹活嗎?我在這裡幹瞭二十多年。該換環境瞭。”
豪爾語帶疑慮。
“這個嘛……我不知道。從沒請過女人。”
“你在懷俄明顯然沒待多久。這裡現在的幫手,有一半是女人,工錢比男人低。”
“事實是這樣,我沒辦法給你太好的待遇。恕我直說,我認為你比那些男孩子年紀大,不知道他們會怎麼看待你。我聽說你在農場上表現不錯,我會幫你講講話。”
之後是一陣意義深遠的沉默。
“另一方面來說啊,費恩先生一直在談野牛的事。要是你想玩玩野牛,”他繼續以平板調說,“也許能幫你找事做。我這邊兩個男孩子快走瞭,跳槽去搞他們自己弄出來的趕牛古道巡禮,什麼鬼東西的,趕長角牛過馬路,賣牛毛緞帶。這事我不問不行,那邊你做瞭那麼多年,為什麼要走?”兩人之間的風聲吹得像鳥鳴。
“那個斯克羅普是狗娘養的,我再也受不瞭瞭。那人頭腦有問題。野牛?好啊,我連做夢都夢到咧。”
“這麼多年來,我做過很多怪夢,野牛是寥寥無幾。跟你談個條件。你可要有心理準備喲。我要那對彗星馬刺。我去找那個紮馬尾的怪人,他說他一輩子不做相同的馬刺。好像很愛拒絕人傢。還說馬迪曼付瞭三百才買到那對寶貝,我知道你花小錢就買到瞭,所以我跟你交換,讓你幫費恩先生養養野牛。你考慮考慮再回我電話。”
“不必考慮瞭。”弗裡茲太太說。她把威士忌瓶蓋丟在地上,踢到椅子下面。那瓶蓋她用不著瞭。
卡爾·斯克羅普又來瞭,在她卡車旁停車,看著她把箱子推上卡車。他全身酸痛,感覺金屬板在皮膚下作怪,螺絲釘從骨頭上即將脫落。他用力關上卡車門。
“弗裡茲太太,我也不知道。不知道自己怎麼瞭。有種力量壓得我沒氣。喂,你跟我做瞭那麼久,我從來沒有對你想入非非。我說的你懂嗎?嘿,你年紀大得可以當我外婆瞭。我寧願吃老鼠肉凍也不——”
說著卻挨近弗裡茲太太。她看清瞭對方的詭計,看到他紅暈的脖子如發情期的麋鹿腫脹,臉上佈滿猴急的汗珠。斯克羅普已經近到可以一躍而上的地步。弗裡茲太太丟下她手上的箱子,拾起靠在房車旁的鏟子。“給我滾得遠遠的,卡爾·斯克羅普。”
斯克羅普以指尖輕觸額頭,說:“我可惡的大腦快爆炸瞭。”說完蹣跚地走向屋子。隻過半晌,弗裡茲太太聽見廚房傳來一聲哀號與撞擊落地的聲響,聽來恰似是碗櫥傾倒而下。她將鏟子倚在墻腳。
隨後斯克羅普再度來到房車,弗裡茲太太寒酸的傢當幾乎已搬罄。他舉起獵槍說:“不準你再對我拒絕任何事。今天不準。明天不準,下個禮拜也不準——”
鏟子如標槍向前投出,射中斯克羅普的肩膀,獵槍哐啷落地。弗裡茲太太跳向前拾起。她的拇指按住安全桿上。她以冷血晶亮的雙目盯著斯克羅普。
“別再嚷著頭痛,卡爾,否則我一定幫你治到不痛為止。你發神經病瞭。別來找我瞭。我走瞭以後,你再過來拿槍。我會放在那張床上。”
斯克羅普憤而揮出一手,坐上自己的卡車,車門未關,看著弗裡茲太太將愛馬牽上拖車。
大傢都離開他瞭。潔莉帶走瞭早晨的溫存,足跟在床單上滑動的微微尖響,雙腿為他像書本一樣翻開,濕縫歷歷在目,紫紅色指甲劃過他的肚皮,從性器官劃至乳頭,之後在亮晃晃的廚房裡,小麥片粥在鍋裡如餓犬嘩嘩喝水聲,如約翰·倫奇樹液滲露的小弟弟穿入潔莉,而他卻又回到瞭同一個該死的角落裡。他無法忍受這個傢的孤寂,然而此地卻需要他來維持下去,無法脫身,唯一辦法隻有步哥哥後塵。
“你懂個屁?你這個假裝聖潔的幹癟老賤貨。給我滾出去!”他對著老婦人的運馬拖車大喊,車影往南逐漸縮小。
深水區
六月第二周熱浪來襲,氣溫陡升至(攝氏)三十幾度,山上積雪開始迅速融化,盡管斯克羅普頭上的帽子活像通瞭電的電磁爐,弗裡茲太太一走,劇烈的頭疼也隨之消失。他從房車裡搬出十八支威士忌瓶,猜想底下或許另有一千支在陪響尾蛇睡覺。周末時,水已淹過如瓷磚般堅硬的地面,小溪暴漲至大河的規模,嚴重的土石流阻塞瞭道路。正當他欠缺人手到瞭走投無路的地步,豪爾·史密斯打電話過來,表示想看看圍籬的事情自己應該盡多少力,隔天早上過來評估。
在銀河系農場,弗裡茲太太傾聽大學來的野牛專傢說教。他的嗓音中氣不足,因為兒時乘坐雪車發生意外,咽喉受過傷。“是嗎?費恩先生想繼續做截牛馬的生意,又想兼做野牛?”做不做與他何幹,很難讓弗裡茲太太相信。
“是他說的。”
“兼做野牛是很不錯的想法,利潤加倍,工作減半。勞力成本低,因為它們隻吃母牛的三分之一。自己會咬穿冰雪吃草,一磅漂漂亮亮賣到二點三五元。然而,它們需要空間。很大的空間。你卻沒有。”他的視線漫遊在啃過的青草、踩爛的泥巴之上,瞇著眼將遠方景物拉至眼前。
豪爾·史密斯的絡腮胡有如黃色泡沫,騎上他沙色的閹馬。這匹得克薩斯馬給人威風凜凜的幻覺。“弗裡茲太太,你有沒有話要我代傳給以前的老板?我要過去跟他商量圍籬的事。”閹馬瘋狂亂舞,史密斯也火上加油,彗星馬刺耀眼絢爛。
“沒有。”她吐瞭一口痰,“小心一點。那傢夥很討人厭。”
“啊,他還好。聽起來還好。”說完往北騎向城堡形的奇巖柱。
正午時分,專傢以帽子對著如熟甜菜般紫紅的臉猛扇,問他要不要冰啤酒,他說好。他們走進廚房,珍妮正在刮紅蘿卜皮。
“六月熱成這樣真糟糕,”她說,“豪爾有沒有跟你在一起?卡爾·斯克羅普打過來大概五次瞭,不知道豪爾人在哪裡。”
“啊,慘瞭。”弗裡茲太太說。
“最後一次打來,口氣真的很沖,說如果豪爾想玩把戲的話,整個圍籬全給他去搞算瞭。”
“早上見到他的時候,九點剛過幾分,”專傢低聲說,放下空酒瓶,“離這裡多遠?”
“四英裡,四英裡半。”弗裡茲太太邊說邊在腦海裡回溯這段路,一面思忖著其中的危險因素。響尾蛇,土撥鼠坑,愛馬受瞭驚嚇,中暑,心臟病發作,閃電,不告而別,卡爾·斯克羅普。“最好開卡車去,如果他摔下馬受瞭傷比較好載。他往哪個方向走,我不清楚——我出去亂找,找到蛛絲馬跡再說吧。”
“卡爾說豪爾要去他傢會面,”珍妮說,“所以他才那麼生氣,因為他非得一直過去,看豪爾是不是在圍籬那邊等,然後又走回來看豪爾是不是在傢等。結果沒有。說他今天活像個溜溜球。”
“我跟你去,”專傢說,“要是他落馬,抬他上卡車可能要有男人幫忙。”
弗裡茲太太說著自己才聽得見的話。
卡車不斷陷入泥坑與黏稠沖積物中,脫身後泥濘在車身凝結成塊,這才抵達牧草高地。除瞭愛馬的足跡外,豪爾·史密斯仍不見蹤影。馬蹄印直接朝惡女溪前進,不是往農場木橋,而是往淺灘的方向靠近。
“他沒過惡女溪。”弗裡茲太太說。
他們連走帶滑地下瞭濕滑的坡地。惡女溪如今波瀾壯闊,湍急吐沫,斑紋遍佈,淹沒瞭溪岸,在平原上切出新路徑。沿溪柳樹浸泡在水中,有些傾倒在激流中,兩岸之間擠滿瞭交纏的枝椏,大大伸展開來,有些則被大水沖至下遊,聚集在鐵刺網圍籬邊,有些流至數年前倒塌入溪的舊鐵路木架橋。太陽將閃爍的光芒刺進濕透的枝葉。
“斯克羅普的土壩一定被沖壞瞭。”她的意思是,她離開後沒人負責修理。
野牛專傢低聲說:“你知道嗎,懷俄明州有百分之八十五的溪水流到別州去。這現象稱作——有東西掛在彎道那邊。”
弗裡茲太太很清楚是什麼東西。是那匹瘋馬,已然溺斃,繩套有如昆蟲觸角般隨著急流漂動,仍不見豪爾·史密斯的人影。“得克薩斯人就愛這一套。他沒有必要過河,不過他還是非試不可。”
他們在河岸來回搜索,最後走回農場廚房與電話旁。走進院子時,專傢以無力的嗓音說:“以這種養馬事業,兼養野牛不會成功的。”
“我知道。整個事業讓我想吐。”
水位開始下降時,豪爾·史密斯才顯露出來,被柳根包纏住,地點在發現愛馬屍體處下遊半英裡。他的馬靴與襯衫被激流脫下沖走。碩果僅存的三名得克薩斯人在惡女溪岸上下尋找靴子,認為彗星馬刺能傳給史密斯的兒女多好。馬刺沒找到,因為吸水加重的馬靴沉至舊鐵路木架橋入水的鋼梁下,馬刺繼而投奔金屬姊妹的懷抱。
威士忌為伴
夏天將告尾聲時,費恩退出農場的遊戲,得克薩斯人與截牛馬也作鳥獸散,銀河系賣給一名發誓要栽種有機谷物的早餐大亨。新主人表示,他隻想讓農場“回歸大自然”。弗裡茲太太不願重拾圍兜掌廚而失業,隻好到火坑酒吧喝威士忌鬼混。過瞭一陣子,身邊有人對她說話,鼻音很重:“哈囉,弗裡茲太太。”
“監獄老鳥本尼。”她以焦黃的眼角認出來人。
“少亂講。我改邪歸正瞭。其實啊,我在做你以前的工作。我現在是卡爾·斯克羅普農場的工頭。住在房車裡。”袖子沾有狐尾麥星形多絲的種子。
“耶穌老天。”
他們觀賞高爾夫球賽。電視機的音量沒打開。弗裡茲太太吞下威士忌,要來一杯水,再點一杯酒。本尼手指伸進啤酒裡繞圈,然後吸吮手指。
“我想問你一件事,”弗裡茲太太說,“他沒騷擾你吧?”
“誰?卡爾?”
“對,那個狗娘養的卡爾。”
“他誰也沒騷擾到。就某一方面來說是有。我是說,你說的沒錯,他是神經錯亂,不過從來沒有亂咬亂摸過。他整天到溪邊坐著吃馬鈴薯脆片。早餐吃完,帶著五六個小包的脆片和一瓶阿司匹林,就直接往舊鐵路木架橋走。還在柳樹旁擺瞭一張廚房椅。午餐叫我準備三明治帶過去。快天黑瞭才回傢。他每天都頭痛。問我他是不是得瞭腦瘤。昨天不知道去哪裡撿到舊的牧場帳篷,今天一直想在溪邊搭起來,可惜帳篷桿缺瞭幾根。”
“他去那裡幹嗎?”
“不幹嗎。我跟你講過瞭。什麼事也不做。要不是因為有我和科迪·喬,農場早就垮掉瞭。他隻是坐在岸邊盯著水面看。有時候伸手進去。前幾天連頭都伸進去。不是在釣魚,完全不是。有點好笑。天氣一冷,不知道他要怎麼辦。”
“沒人答得出來。”弗裡茲太太說。她打瞭個手勢,又點來一杯威士忌,就算圍著圍兜,有東西握在手上感覺比較穩當,而濕滑泥岸上的卡爾·斯克羅普,缺少的正是握在手上的東西,重心不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