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八月十三是我十五歲生辰,也是舉行及笄之禮的日子。我的及笄禮由皇後和晉敏長公主一起主持,太子妃率諸內命婦前來觀禮,京中各大望族的女眷都送來瞭禮帖。
明堂之上,我穿著五重繁復的華服,寬大裙幅逶迤身後,徐步穿過織錦鋪陳的玉階,在王氏歷代先祖掛像前,屏息跪下,雙掌交疊,平舉齊眉,深深俯首叩拜。
我的母親,晉敏長公主,身著杏黃鸞紋織金裳,額前鳳墜搖曳,映出她眼中淚光晶瑩。
華服盛妝的皇後,我的嫡親姑母,款款步下鳳座,含笑凝視我。
母親親手為我挽起長發,層層疊做高髻。
姑姑將一支禦賜八寶琉璃旒金簪插進我的發髻,用十八枚碩圓珍珠綴起的月牙環,束起我齊眉發縷,露出光潔前額。
母親噙淚微笑,一瞬不瞬地望著我在禮官念頌聲中,跪拜祖先,跪拜皇後,跪拜父母兄長。禮成,我款款起身,揚起臉龐,環顧四周。
滿堂華彩之下,眾人寂然無聲。
高燭華燈,將我的影子投在明亮宮磚之上,雲髻峨嵯,綽約婀娜。
我徐步走過的每一處,牽引諸人迷離目光,令禮官忘記瞭唱禮。
獨立於異彩流光的中央,所有光華,匯集於我一身。
迎著眾人目光,我微微揚起臉龐,孤獨而驕傲,無依而自豪。
生平第一次,獨立於眾人之前,再沒有父母兄長站在前方,為我張開庇護的雙臂。
這一刻,所有人都離我如此遙遠,隻留我佇立於此。
萬眾註目之中,惟獨沒有他。
沒有那雙永遠溫柔含笑的眼睛。
我知道,從這一刻,從前時光一去不返。
第二日清晨,早早被徐姑姑催促起身,天未亮就開始著衣、敷粉、梳妝。
今天是我第一次按成年女子的禮儀,去給父母請安。
妝成,徐姑姑與錦兒等一眾侍女,怔怔看我,半晌不能言語。
鏡中女子梳一雙飛仙髻,玉色織銀鸞紋裳,外罩薔薇紗羅衣。
分明是我,又分明不再是我。
昨夜雨後初晴,清晨的微風吹落廊外桂花樹,紛紛揚揚,灑落一地細碎香蕊。
轉過西廊,迎面便見瞭哥哥,白衣廣袖,衣袂飄飄而來。
他咿瞭一聲,圍著我轉瞭一圈,,一雙斜飛的劍眉挑得老高,滿目驚艷之色。
我故意高揚起頭,學他挑眉的樣子,笑著睨瞭過去,任由他上下打量。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好個碩人其欣。”[1]他作風流態,曼聲高吟,烏黑的眸子透出古怪笑意。
我抿唇不語,眸子轉動,上上下下看他,倒要瞧瞧今日又有什麼花樣。
哥哥敲著羽扇,繼續吟道,“齊侯之子,衛侯之妻,東宮之妹,邢侯之姨,譚公……”
後面“維私”二字還未出口,被我揚手奪瞭羽扇,重重打去。
他大笑著躲開,口中兀自戲謔,“衛侯,衛侯,我傢小阿嫵的衛侯在哪裡?”
我咬唇,耳後卻直熱上來,雙頰隱隱發燙。
“爹爹不是齊侯,你也不是東宮。”我含嗔瞪他,“説這渾話,給爹爹聽到,看不打折你的腿!”
“雖不是也,亦不遠也,難道你不是東宮之妹?”見我滿面羞紅,那可惡的人越發得意,笑嘻嘻湊瞭過來,“昨日為兄為你占瞭一卦,卦象上説,我傢小阿嫵今歲紅鸞星動,將遇良人!”
我一跺腳,探手向他胳膊底下呵去,哥哥最是怕癢瞭,慌忙閃身躲讓,與我鬧作一團。
錦兒她們看管我與哥哥的打鬧,退在一旁,咯咯直笑。
徐姑姑啼笑皆非,“快別鬧瞭,我的小郡主……相爺這會兒都回府瞭,再鬧下去,又該讓奴婢受責罰瞭!”
趁我被徐姑姑一把拽住,哥哥這才得以抽身,大笑著跑遠瞭。
我回頭嗔視,“徐姑姑!每次你都偏袒他!”
徐姑姑掩袖低笑,姿態秀雅,柔聲道,“紅鸞星動是好事,郡主為何著惱呢?”
我頓時瞪瞭她,不知該惱還是該笑,連徐姑姑也來打趣我。
“相爺還在前廳,郡主先去給公主請安吧。”侍女錦兒在一旁輕聲笑道,及時替我解瞭圍。
“也好。”我佯作不在意,轉身便走,卻暗暗低瞭頭,掩藏頰上再度升起的羞紅。
我們實在是一對頑劣的兄妹,自小到大都是這樣。
看在世人眼裡,哥哥風流俊雅,我美貌尊貴,都是世人仰慕的神仙人物。
然而,名門貴胄的風流雅致都不過是表象。
私下裡,我們也是一對平凡兄妹,也如平民傢的少年男女一樣,也會淘氣玩鬧,為著微末小事爭鬧不休;也會嬌癡任性,在父母面前永遠似長不大的孩子;也會憂傷無奈,在心中藏起一份小小的隱秘情懷……
一陣風吹過,細碎紛黃的桂花撲簌簌掉落廊下,馥鬱襲人。
今年的桂花開得早瞭些,現在就開始凋落瞭。
我自顧低頭而行,卻被哥哥的話觸動瞭心事,一時間,滿心都是惆悵。
説什麼紅鸞星動,將遇良人……我的良人去瞭皇陵守孝,未滿三年之期,怎能回來娶我。
三年,不知道是多漫長的時光。
我怔怔望向遠處空?魈煒眨崆崽玖絲諂?
那偏遠的皇陵,遙隔重山之外,此時已漸入秋涼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