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身於瑯琊王氏。
瑯琊王氏,自我朝立國三百年來,一直是士族首領,在門閥世傢中聲望最隆,與皇室世代締結姻縭,執掌朝中重權。王氏一門,歷代鴻儒高士層出不絕,留下傳世的才名,深受天下仕人景仰,銜領文藻,是為當朝第一望族。
自王氏以下,謝氏、溫氏、衛氏、顧氏,四大望族同為中流砥柱,使士族外戚在朝野的權勢不斷擴張,鼎盛之際幾乎可與皇室比肩。士族高門的風光,一直延續到先皇時期。
先皇登基之初,三王奪位,勾結外寇發動叛亂。
那一場戰爭整整打瞭七年,士族精英子弟,近一半都參加瞭這場戰爭。
太平盛世之下,誰也沒有想到,那場仗會打得這麼久。
鮮衣怒馬的貴族子弟隻想著馳馬沙場,建立不世的功業。
然而連年征戰,民間農耕荒廢,田莊荒蕪,百姓流離失所,更遭逢經年不遇的大旱。七年戰亂,死於饑荒和戰亂的黎民數以萬計。
許多年輕的士族子弟,將他們滾燙的熱血和鮮活的生命永遠留在瞭疆場。
這一場浩劫過後,士族元氣大傷,大片田莊被毀棄,世族不事稼穡,代代依賴田產農租為業,很多失去瞭財力支撐的世傢,再無力支撐龐大的傢族,門第傾頹於一夕之間。
恰逢亂世之際,寒族出身的軍人卻在戰爭中因為軍功累升,迅速擴張勢力,掌握瞭龐大的兵權,一反我朝數百年來“重文輕武”的策略。昔日備受輕慢的卑微武將,逐漸站到瞭權力的頂峰。
當今皇上登基之時,北方突厥與南境鄰國時時滋擾,邊患不斷。
經年大旱之後,國庫空虛,疫病橫行,窮極生惡,終於在建安六年釀成十萬災民暴亂。
各地官吏趁亂中飽私囊,大行舞弊之事,軍中武將趁征戰之機擴充實力,擁兵自重,以軍人為首的寒族勢力漸漸占瞭上風,逼得朝廷步步退讓。
那個煌煌盛世的時代,終於一去不返。
數十年爭鬥下來,幾大世傢紛紛失利,權勢不斷旁落。
唯一還能夠屹立在風口浪尖,與之相抗衡的隻剩下王謝兩族。
尤以王氏根基深厚,派系廣植,更有慶陽王手握南方駐軍二十萬之眾。
隻要國本尚存,要想動搖我的傢族,隻怕沒有人可以辦到,即便是皇上也不能。
父親身為兩朝重臣,官拜右相、兼大司馬之職,封靖國公。
叔父統轄大內禁軍,官拜兵部尚書。
朝野上下乃至各地州郡,廣佈父親的門生。
王氏歷來人丁不旺,傳到祖父那一代已經漸趨單薄,如今長房一門隻得我與哥哥二人。然而旁系族人早已開枝散葉,遍佈瑯琊故裡,乃至京中高門,顯職要沖,王氏盤根錯節的勢力已深深植入整個皇朝的根基之中。
我的母親,是當今皇上唯一的妹妹,倍受太後寵愛的晉敏長公主。
姑母身為中宮皇後,母儀天下,一手將我的表兄推上儲君之位。
我的名字叫王儇,出生即被賜封上陽郡主。
傢人卻喜歡叫我的乳名,阿嫵。
小時候,總分不清皇宮與靖國公府哪個才是我的傢。
童年有大半的時間是在宮闈裡度過,至今鳳池宮裡還留著我的寢殿。
母親是太後最憐愛的小女兒,我是母親唯一的女兒,姑姑曾戲言,“長公主是天朝最美麗的花,小郡主卻是花蕊上最晶瑩的一粒露珠”——那時,姑母與我都未曾想到,露珠雖柔美,卻經不起日光灼曬,太美好的事物總是不易停留。
姑母沒有女兒,常常把我帶著身邊,親自教習典儀,讓我和殿下們一起讀書,甚至縱容我玩累瞭就睡在昭陽殿的皇後鳳榻上。
我喜歡上瞭姑姑的鳳榻,纏著母親要張一摸一樣的床。
姑姑與母親相視而笑,哥哥卻在一旁壞笑説,“笨阿嫵,隻有皇後才可以睡鳳榻,莫非你想嫁給太子哥哥?”
母親駭笑,姑姑卻嘆息,“可惜阿嫵太年幼。”
那年,我隻七歲,還不太明白什麼是嫁人,隻是向來不喜歡蠻橫的太子哥哥。
兩年之後,太子大婚,我年方九歲,未到婚配之齡,太子妃的人選便成瞭謝傢姐姐。
太子妃謝宛容,以才貌嫻雅冠絕京華,我很喜歡她,皇上也贊她有母儀之風。
可是,姑姑卻不喜歡她,太子哥哥對她也是冷冷淡淡。
因為,宛容姐姐是皇上寵愛的謝貴妃的內侄女。
謝貴妃是姑姑多年的眼中刺。
謝傢雖屢遭排擠而至沒落,姑姑卻仍不放心謝貴妃的兒子——三殿下子澹。
放眼京華,最負盛名的美男子,首推三殿下,其次才是哥哥。
我與哥哥自小入宮,給皇子伴讀,太子頑劣,二殿下體弱多病,唯有三殿下與我們一起長大,常在一處讀書嬉戲,彼此親密無間。
那時仗著太後的寵溺,我們總是無法無天地玩鬧。
不管闖下什麼禍,隻要躲進萬壽宮,賴在外祖母懷裡,任何責罰都會被她擋得遠遠的,就像華蓋穩穩張開在我們頭上,永遠不必擔心任何風雨,連皇上也無可奈何。
平日裡,壞主意最多的總是哥哥,得好處的是我,三殿下則是永遠站在我前面的擋箭牌。
這個溫潤的少年,承襲瞭皇室高貴端雅的外貌,性情卻淡泊恬和,一如他那柔弱善感的母親,仿佛天生就是不會為任何事生氣的,不管發生什麼,都隻是含著一絲溫柔的笑意,靜靜註視著你。
那些無憂無慮的歲月,卻在不經意飛逝如電……
我們三個漸漸長大,及至豆蔻年華,已是風致初顯的少年男女。
每每我們一同出現,總引來旁人一片驚艷贊嘆之聲。
哥哥和子澹經過的地方,總有小宮女們躲在廊下闈後偷偷窺望。
宮中聚宴時,女眷們都以博哥哥一顧為榮。倒是子澹,雖然貴為皇子,風儀俊雅猶勝哥哥,卻不那麼受女孩子歡迎……因為,有我伴在他的身邊。
當我們第一次並肩站在一起,為皇上壽筵祝酒的時候,薄有醉意的皇上,跌落瞭手中酒杯,對身側的謝貴妃説,“愛卿,你看,九天仙僮下凡給朕賀壽來瞭!”
謝貴妃很喜歡我。
姑姑卻不喜歡子澹。
那次壽筵之後,姑姑説我年歲漸長,男女有別,不能再和皇子們走動太近。
我不以為意,仗著太後與母親的寵溺,依然背著姑姑,偷偷去找子澹。
永僖六年,仲秋,孝憲敬仁皇太後薨逝瞭。
那是我第一次經歷死亡,不管母親流著淚怎麼解釋勸慰,我都不肯接受這個事實。
大喪過後,我仍如太後在世時一樣,天天跑去萬壽宮,抱著外祖母最喜歡的貍奴,一個人坐在殿裡,等待外祖母從內殿走來,笑著喚我“小阿嫵”……
有天傍晚,我被姑姑訓斥,一氣跑到萬壽宮,趕走所有宮婢,一個人發呆。
坐在外祖母親手種下的紫藤旁邊,仰頭看秋風中片片枯葉零落,生命如此易逝,轉眼就消弭於眼前。
初秋寒氣透過薄薄的紗衣,鉆進心底,我覺得冷,冷得指尖冰涼,冷得無依無靠。
肩頭忽然一暖,一雙溫暖的手輕輕攏住我。
熟悉的氣息籠罩下來,剎那間,淡淡的木蘭花香氣充盈瞭我的整個天地。
子澹垂眸看我,目光深湛,蘊藏著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迷離。
他的面容、眼眸、神情,他衣襟上傳來的親切又陌生的男子氣息,讓我不知所措,心中似茫然,似慌亂,又似甜蜜。
一片落葉飄墜,恰被風吹得貼上臉龐。
他伸手拂去那片葉子,修長手指卻拂上我眉間,一點奇妙的顫栗透過眉心傳進身體。
“阿嫵蹙眉的樣子很美,但會讓我心疼。”他的聲音低柔而憂傷,瞬時令我紅透雙頰。
看著我臉紅低頭,他卻微笑,緩緩收緊雙臂,將我抱得更緊。
這是他第一次説我美,這麼多年,他看著我長大,説過我乖,説過我傻,説過我淘氣,唯獨沒有説過我美;他和哥哥一樣,無數次牽過我的手,扯過我的發辮,唯獨沒有這樣的抱過我。
他的懷抱又溫暖又舒服,讓我再也不想離開。
那天,他對我説,人間生老病死皆有定數,無論貧富貴賤,生亦何苦,死亦何苦。
説這句話的時候,他目光溫潤,眉目間籠罩著淡淡憂鬱,眼底一派悲憫。
我的心上像有泉水淌過,一時間變得很軟很軟。
那之後,我不再懼怕死亡。
外祖母的去世沒有讓我悲傷太久,畢竟是少年心性,再大的傷痛也能很快痊愈。
何況我有瞭一個新的秘密。
在我心裡,有一種微妙的變化正在悄然發生。
不久後,哥哥以弱冠之年正式入朝,被父親派去叔父身邊歷練。叔父領瞭欽差之職正在淮州治理河道,便帶瞭哥哥一同往淮州赴任。
哥哥一走,宮裡宮外,仿佛突然隻剩下瞭我和子澹兩個人。
暖春三月,宮墻柳綠,娉婷豆蔻的少女春衫薄袖,一聲聲喚著面前的翩翩少年——
子澹,我要看你畫畫
子澹,我們去騎馬
子澹,我們來下棋
子澹,我彈新曲子給你聽
子澹,子澹,子澹……
每一次,他都會微笑著,無比耐心地陪伴我,滿足我任何要求。
實在被鬧得沒有辦法瞭,他會故作沉重的嘆息——這麼調皮,以後怎麼做我的王妃?
隻要他一説這句話,我總會羞得滿臉緋紅,像一隻被踩到尾巴的貓,立時轉身逃開。
背後傳來子澹低低的笑聲,過瞭許久,那笑聲還在心頭縈繞不散。
別的女孩兒都不願意成年離傢,都害怕過及笄禮。
一旦及笄,很快會有人上門提親,爹娘就會將自己嫁出門去,往後一輩子都要跟一個素不相識的男人在一起,一直到老——想起來,多麼可怕。
幸好,我有子澹。
太子與二殿下都已冊妃,放眼京華,身份年紀足以和我匹配的人,隻有子澹。
我一點都不擔心,即便姑姑再不喜歡子澹,也更不會喜歡其他紈絝子弟。
母親已經默許瞭我的心事,偶爾還會去謝貴妃宮中閑坐。
剛過瞭十三歲生辰,向父親提親的名門望族幾乎快要踏斷靖國公府的門檻。
父親以我尚未成年為由,一一婉拒。
那時,我總嫌時光過得太慢,總也不到十五歲,不到及笄之齡就不能接受提親。
子澹已經十九歲,很快可以冊立王妃瞭,如果不是因為我太年幼,謝貴妃早已經為我們向皇上請求賜婚瞭。我很擔心他等不到我長大,不知道哪一天就被皇上賜瞭婚,娶瞭別人。
有次生氣之後,我罵他,“你為什麼這樣老,等到我長大,你已經是老頭子瞭!”
等我十五歲的時候,子澹年滿廿一,雖然剛過弱冠之年,在我眼裡似乎已經很老瞭。
子澹怔住,半晌不能説話,隻是啼笑皆非瞪著我。
過瞭不久,聽見他悄悄問二殿下子律,“我會不會看上去有點老?”
子律哥哥莫名其妙。
我平靜地轉過頭,卻終於忍不住大笑……
然而,沒等到我十五歲及笄禮來臨,謝貴妃卻薨逝瞭。
謝貴妃才三十七歲,美麗如淡墨畫出的一個女子,仿佛歲月都不舍得在她身上留下痕跡。
不論姑姑如何強橫,她從來不與她爭,也不恃寵而驕,隻是一個人默默承受。
我再一次相信,太美好的東西總是不易久長。
因為一場風寒,加重瞭病勢,謝貴妃等不及每年春天專門為她從千裡之外進貢的梅子送到,就匆匆辭世瞭。
她一直體弱多病,卻從來不會抱怨悲嘆,即使臥病在床,也總是妝容整齊,直到臨終之際,也沒有流露半分憔悴狼狽……隻帶著一絲淡泊笑意,就此睡去。
雨夜,哀鐘長鳴,六宮舉哀。
那晚,子澹獨自守在靈前,默默流淚,淚水沿著臉廓滑進頸項,濕瞭領口。
我站在他身後許久,他都沒有察覺,直至我將一張絲帕遞到他面前。
他抬頭,一滴淚,濺落絲帕。
矜貴脆弱的冰綃絲最怕沾水,沾瞭水氣就會留下印漬,再也洗不去。
我用絲帕為他拭淚,他卻將我攬到懷中,叫我不要哭。
原來我自己的眼淚,比他流得更厲害。
那條絲帕從此被我深鎖在匣底,上面淡淡暈開的一點水跡,是子澹的眼淚。
失去瞭母親,在這諾大的宮闈裡,他再也沒有人可以倚靠。
我雖懵懂,已經懂得母族對皇子的重要。
謝傢已失勢,一直以來,子澹賴以立足的,不過是皇上對謝貴妃數十年不減的恩寵。也正因這份恩寵,為他招來瞭姑姑的怨忌……皇上可以為瞭一個寵妃,冷落中宮皇宮,卻不能為瞭一個皇子,得罪權勢煊赫的外戚。前者隻是帝王傢事,後者卻攸關國事。
那時我仍以為,子澹隻要娶瞭我,就能獲得王氏的庇護,就能在宮中安然無恙。
然而,姑姑行事之凌厲,是我萬萬沒想到的。
按祖例,父母喪後,子女應守孝三年。
但皇傢歷來沒有嚴格恪守此制,隻是在宮中服孝三月,另擇一個親任宮人代替自己到皇陵守孝即可,屆滿一年之期,即可婚娶。
然而,謝貴妃喪後,一道懿旨頒下,稱子澹純孝可嘉,自請親赴皇陵,為母守孝三年。
無論我跪在昭陽殿外如何哀求,姑姑都不肯見我……母親無奈,瞞著父親,與我一起去見皇上,求皇上降旨留下子澹。
謝貴妃的離去,令皇上一夕之間仿佛老去瞭十歲。
平日裡,隻有對著子澹,他才像一個慈愛的父親,而不是深沉嚴肅的皇上。
然而,這個時候,他卻不肯下詔將自己鐘愛的兒子留下。
他説,皇陵是很安全的地方,沒什麼不好。
看著我的淚眼,皇上沉沉嘆息,“這般乖巧,可惜也是姓王的……”
子澹離京的那天,我沒有去送他,怕他見到我流淚會更傷心。
我希望子澹能夠如往日一般微笑著離去,如同我心中最驕傲高貴的皇子,不會被任何人看見他的悲傷和眼淚。
子澹的車駕行至太華門,我的貼身侍女錦兒早早等候在那裡。
錦兒帶去一隻小小的舊木匣,那裡面有一件東西,會替我陪伴在他身旁。
那一刻,我悄然立在城頭,遠遠望見他駐馬,俯身,接過木匣。
他隻看瞭一眼,便側過臉,不讓人看見他的神情。
錦兒朝他深深叩拜,起身,避讓道旁。
他不再回頭,揚鞭催馬,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