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被扶進內殿,宮女們侍侯我更衣清洗,內侍匆忙清理掉殿上的血污狼藉。
我察看瞭玉秀的傷勢,她傷在肩頭,雖流血甚多,尚不致命。
宮人脫下我外衣時,牽扯到手臂,這才察覺疼痛難忍。方才堪堪避過的那一刀,還是劃破瞭左臂,所幸傷口甚淺。
姑姑鬟髻散亂,面色慘白,金章紫綬的華美朝服上也是血污斑斑,卻不讓宮女為她更衣清洗,隻是蜷縮在床頭,口中喃喃自語。宮女呈上一盞壓驚定神的湯藥,被她劈手打翻,“滾,都滾,你們這些奴才,一個個都想加害於我,你們休想!”
我匆忙讓宮女裹好傷口,趨前摟住她,心中酸楚無比,“姑姑不怕,阿嫵在這裡,誰也不能害你!”
她顫顫撫上我的臉,掌心冰涼,“真的是你,是阿嫵……阿嫵不會恨我……”
“姑姑又在説笑瞭。”淚水險些湧出眼眶,我忙強笑道,“衣服都臟瞭,先換下來好不好?”
這次她不再掙紮,任憑宮女替她寬衣凈臉,隻定定盯著我看,臉上又是笑容,又是淒切。我被她這般目光看得透不過氣來,不由側過頭,隱忍心下淒楚。
驀然聽得她問,“你恨不恨姑姑?”
我怔怔回頭,望著她憔悴容顏,百般滋味一起湧上心頭.
她是看著我長大,愛我寵我,視我如己出的姑姑,卻又是她將我當作一枚棋子,親手推瞭出去,瞞騙我,舍棄我。從前黯然獨對風霜的時日裡,或許我是怨過她的。那時,我不知道應該將她當作皇後,還是當作嫡親的姑姑。
可在刀鋒刺向她的那一瞬,我不由自主擋在她身前,沒有半分遲疑。看著她如今淒涼憔悴,似有千針萬刺紮在我心上,再沒有半分怨懟。
我扶住她瘦削肩頭,將她散亂的鬢發輕輕理好,柔聲道:“姑姑最疼愛阿嫵,阿嫵又怎麼會恨您?太子哥哥就快登基瞭,您將是萬民景仰的太後,是普天之下最尊貴的母親,姑姑應該開心才是。”
姑姑臉上浮現蒼白的笑容,迷茫雙眼又綻放出光采,望著我輕輕笑道,“不錯,我的皇兒就要登基瞭,我要看他坐上龍椅,做一個萬世稱頌的好皇帝!”
我小心翼翼察看她的眼睛,不知她還能看清楚多少。
“可是,他恨我,他們都恨我!”姑姑突然一顫,抓緊瞭我的手,眼角一道深深的皺痕不住顫動,“他到死都不肯求我,不肯見我!還有他,他負我一生,還敢廢黜我,派人殺我!連親生的兒子也厭惡我!我做錯什麼,我這麼多年記著你,忍讓你,你究竟還要我怎樣……”
姑姑陡然放聲大笑,復又哽噎,抓住我不肯放開,目中滿是絕望淒厲,指甲幾乎掐入我手臂。
左右宮女慌忙將她按住,我驚得手足無措,不明白她顛三倒四的話,到底在説什麼。
無論我説什麼都無法讓她平靜下來,反而越發癲狂。太醫一時還未趕到,我正忐忑焦灼間,一名小宮女怯怯奔上前來,手裡托著一隻小瓶,飛快地説,“王妃,奴婢見過廖姑姑給皇後服藥,每次皇後這樣,都要吃這個玉瓶裡的藥。”
這小宮女不過十四五歲年紀,眉目婉麗,尚顯稚氣。我蹙眉接過藥瓶,倒出幾枚碧色丹藥,氣味清香芳冽。
姑姑已經狂躁不寧,開始大聲喝罵,似乎連我也不認得。
我將一枚藥丸遞給那小宮女,她膝行上前,毫不猶豫的吞下。
一名宮女匆匆奔進來,“啟稟王妃,豫章王與左相已到殿前。”
“叫他們在外頭候著!”姑姑滿口胡言,怎能出去見人,我再無暇猶豫,將那丹藥喂入姑姑口中。
她掙紮幾下,果真漸漸平靜下來,神情委頓,懨懨昏睡過去。
我望著她憔悴睡顏,心底一片空洞的痛。
正欲起身,忽見她枕下露出絲帕的一角,再看她額上,隱約有細密冷汗。我嘆口氣,抽出絲帕來替她拭汗,觸手卻覺有些異樣。這絲帕皺且泛黃,十分陳舊,隱有淡淡墨痕。展開一看,隻見八個淡墨小字——琴瑟在禦,莫不靖好。
我心中一跳,凝眸細看那字跡,風骨峻挺,靈秀飛揚,放眼天下,再沒有第二個人能寫出。
隻有他,以書法冠絕當世,斐聲朝野,上至權貴下達士子,皆風靡臨摹他自創的這一手“溫體”。
那個名字幾乎脫口而出——溫宗慎,以謀逆獲罪,被姑姑親自賜下毒酒,在獄中飲鴆而死的右相大人。
步出外殿,一眼看見父親和蕭綦,心下頓時一軟,再沒有半分力氣支撐。
“阿嫵!”兩人同時開口,蕭綦趕在父親前面,箭步上前握住我肩頭,急問道:“可有受傷?”
父親僵然止步,伸出的手緩緩垂下。
我看在眼裡,心頭一酸,再也顧不得別的,抽身奔到父親面前。父親嘆瞭口氣,將我攬入懷中……這個懷抱如此溫暖熟悉,仿佛與生俱來的記憶。
“平安就好。”父親輕輕拍撫我後背,我咬唇忍回眼淚,卻感覺父親的肩頭明顯枯瘦瞭,再不若記憶中寬闊。
“再這般撒嬌,讓你夫君看笑話瞭。”父親微笑,將我輕輕推開。
蕭綦也笑,“她向來愛哭,隻怕是被嶽父大人寵壞瞭。”
父親呵呵直笑,也不申辯,隻在我額上輕敲一記,“看,連累老夫傢聲瞭。”
他兩人言笑宴宴,真似親如父子一般……然而我心中明白,這不過是在我面前,兩個男人的默契罷瞭。
我是左相的女兒,豫章王的妻子,是他們心照不宣,以微笑相守護的人——即便這默契隻停留短暫一刻,我亦是天下最幸運的女子。
內侍行刺之事,他們已略知經過。我將前後諸般事件,細細道來,父親與蕭綦目光交錯,神色俱是嚴峻。
殿前血污已清理幹凈,卻仍殘留著陰冷肅殺氣息。
我看瞭看父親神色,惴惴道,“姑姑雖沒有受傷,但受驚過度,情形很是不妙。”
父親沒有開口,眉頭緊鎖,眼中憂色加深。蕭綦亦皺眉問道,“如何不妙?”
“姑姑神智不甚清醒……”我遲疑瞭下,轉眸望向父親,“説瞭些胡話,服藥之後已睡下。”
“她説胡話,可有旁人聽到?”父親聲色俱嚴地追問。
他不問姑姑説瞭什麼,隻問可有旁人聽到,我心下頓時明白,父親果然是知情的。
那方絲帕藏在袖中,我垂眸,不動聲色道,“沒有旁人,隻有我在跟前。姑姑説話含糊,我亦未聽明白。”
父親長嘆一聲,似松瞭口氣,“皇後連日操勞,驚嚇之餘難免失神,應當無妨。”
我默然點頭,一時喉頭哽住,心口冰涼一片。
蕭綦皺眉道,“你説刺客是皇後身邊的老宮人?”
我正欲開口,卻聽父親冷冷道,“薛道安這奴才,數月前就已貶入盡善司瞭。”
“怎會這樣?”我一驚,盡善司是專門收押犯瞭過錯,被主子貶出的奴才,從事最粗重卑賤的勞役。而那薛道安侍侯姑姑不下十年,一直是禦前紅人,至我前次回宮,還見他在昭陽殿執事。
“這奴才曾經違逆皇後旨意,私自進入乾元殿,當時隻道他恃寵生驕,本該杖斃。”爹爹眉頭深皺,“可惜皇後心軟,念在他隨侍十年的份上,隻罰去盡善司。想不到這奴才竟是皇上的人,十年潛匿,居心惡毒之至。”
我驚疑道,“罰入盡善司之人,豈能私自逃出,向我假傳懿旨?”
父親面色鐵青,“昭陽殿平日守衛森嚴,這奴才尋不到機會動手,必是蓄謀以待,正好趁你回宮之際不明就裡,給他做瞭幌子,堂而皇之進入內殿。”
蕭綦沉吟道,“單憑他一人之力,要逃出盡善司,更易服色,身懷利刃躲過禁廷侍衛巡查……沒有同黨暗中相助,隻怕辦不到。”
“不錯,我已吩咐加派東宮守衛,防范刺客同黨對太子不利。”我望向父親,焦慮道,“宮中人眾繁雜,隻怕仍有許多老宮人忠於皇室,潛藏在側必為後患。”
“寧可錯殺,不可錯漏。但有一人漏網,都是後患無窮。”蕭綦神色冷肅,向父親説道,“小婿以為,此事牽涉甚廣,由禁衛至宮婢,務必一一清查,全力搜捕同黨。”
我心下一凝,立時明白蕭綦的用意,他向來擅於利用任何的機會。
我與他目光交錯,不約而同望向父親。
父親不動聲色,目光卻是幽深,隻淡淡道,“那倒未必,禁中侍衛都是千挑萬選的忠勇之士,偶有一尾漏網之魚,不足為慮。”
蕭綦目光鋒銳,“嶽父言之有理,但皇後與儲君身系社稷安危,容不得半分疏忽!”
“賢婿之言也是,不過,既然是宮中事務,還是奏請皇後決斷為宜。”父親笑容慈和,話中滴水不漏。蕭綦步步進逼的鋒頭,在他圓滑應對之下,似無施展之地。朝堂宮闈是不見血的沙場,若論此間修為,蕭綦到底還是遜瞭父親一籌。
“舅父錯瞭!”殿外一個聲音陡然響起。
卻是太子哥哥在大隊侍衛的簇擁下,急匆匆邁進來,手中竟提著出鞘的寶劍。
我們俱是一驚,忙向他俯身行禮。
“舅父怎麼如此大意,你就確定沒有別的叛黨?連母後身邊的人都信不過,誰還能保護東宮安全?”他氣哼哼拎著劍,一疊聲向父親發問。
“微臣知罪。”父親又是惱怒,又是無奈,當著滿殿侍衛更是發作不得。
太子左右看看,面有得色,正要再開口時,我朝他冷冷一眼瞪過去。他一呆,復又回瞪我,聲氣卻是弱瞭幾分,“豫章王説得不錯,這些奴才沒一個信得過,我要一個個重新盤查,不能讓奸人混入東宮!”
蕭綦微微一笑,“殿下英明,眼下東宮的安全,實乃天下穩固之本。”
太子連連點頭,大為得意,越發順著蕭綦的主張滔滔不絕説下去。
看著父親紫漲臉色,我隻得暗暗嘆息。太子哥哥自小頑劣,姑姑對他一向嚴厲,皇上更時有責罵。除瞭宮女內侍,隻怕極少有人褒贊支持他的主意。如今卻得蕭綦一贊,連豫章王這樣的人物都順從於他,隻怕心中已將蕭綦引為大大的知己。
父親終於勃然怒道,“殿下不必多慮,禁軍自能保護東宮周全。”
太子脫口道,“禁軍要是有用,還會讓子律那病秧子逃出去?”
此話一出,諸人臉色驟變,他自己也愕然呆住。
子律是刺殺瞭叔父才逃出去的,叔父之死,是我們誰也不願提及的傷痛,卻被他這樣隨口拿來質問。
我看見父親眼角微抽,這是他暴怒的征兆……父親踏前一步,我來不及勸止,隻見他抬手一掌摑向太子。
這一巴掌驚得眾人都呆瞭,蕭綦怔住,殿上侍衛懵然不知所措——儲君當殿受辱,左相以下犯上,理當立即拿下,卻沒有人敢動手。
鏘啷一聲,太子脫手丟瞭寶劍,捂住臉頰,顫聲道,“你,舅父你……”
父親怒視太子,氣得須發顫抖。
“殿下息怒!”
“父親息怒!”
我與蕭綦同時開口,他上前一步,擋住太子,我忙將父親挽住。蕭綦揮手令眾侍衛退下,殿上轉瞬隻剩我們四人。
父親恨恨拂袖嘆道,“你何時才能有點儲君的樣子!”
蕭綦拾起地上的劍,將寶劍還鞘,“嶽父請聽小婿一言。寶劍初鋒雖銳,也需上陣磨礪。殿下雖年少,終有一日君臨天下。如今皇上臥病,太子監國,正是殿下歷練之時。竊以為,殿下所慮不無道理,還望嶽父大人三思。”他這番話,明是勸諫父親,實是説給太子聽,且於情於理都不可辯駁。
太子抬目看他,大有感激之色。
父親卻是一聲冷哼,目光變幻,直直迫視蕭綦。蕭綦意態從容,眼中銳色愈盛。兩人間已是劍拔弩張。
我心中緊窒,手心不知何時滲出瞭微汗。
當此峻嚴時刻,太子左右看看二人,似乎終於有些明白過來,卻是惴惴望向蕭綦。
父親臉色一變,冷冷瞪住他,令他更是惶然無措。
他一向敬畏父親,今日也不知是受瞭刺客的驚嚇,還是坐上監國之位,得意忘形,竟一反常態,惹得父親暴怒,當著眾人面前,令他儲君的顏面掃地。
我不忍見太子如此窘態,開口替他解圍,“皇後受瞭驚嚇,殿下進去看看吧。”
不料父親又是劈頭呵斥,“皇後還在靜養,你休要胡言亂語驚擾瞭她,還不回東宮去!”
太子猛然抬頭,臉龐漲得通紅,向父親沖口道,“我怎麼胡言亂語瞭,難道在舅父眼裡,我説什麼都是錯,連阿嫵一介女流都不如?今日母後差一點遇害,隻怕下一個就輪到我!我要豫章王帶兵入宮保護,有什麼錯?身為儲君,若是連命都保不住,我還做這個皇帝幹什麼!”
“你住口!”父親大怒。
我張口欲勸太子,卻觸上蕭綦的目光,被他不動聲色地逼回。
“我偏要説!”太子漲紅瞭臉,硬聲相抗,“豫章王聽令,我以監國太子之名,命你即刻領兵入宮,清查亂黨,保護皇室!”
“臣遵旨。”蕭綦單膝跪下。
內殿傳來姑姑的咳嗽聲,似已被驚醒。
父親定定看著太子,再看蕭綦,最後轉頭看我,臉色漸漸慘淡,滿目驚怒轉為失望懊悔。
這殿上的三個人都已站在瞭他的對面。連同他手中最穩固的籌碼,一向被他視為廢物的太子,也背棄他投向瞭蕭綦。
父親呆立片刻,連聲低笑,“好好好,殿下英明,得此賢臣良助,老臣就此告退!”
從宮中出來,天色竟已將黑。蕭綦策馬在前,我獨自乘瞭鸞車,大婚後第一次回返王府,卻是一路無話。鸞車漸漸遠離宮門,我頹然闔上眼,隻覺疲憊。臂上傷口此時才開始疼痛,紛亂的一幕幕不斷掠過眼前,心下有些許鈍痛,卻已不知喜悲。
車駕停下,已到瞭敕造豫章王府。自大婚次日憤然離去,我便不曾踏入此地。
車簾挑起,卻是蕭綦立在車前,向我伸出手,淡淡含笑道,“到傢瞭。”
我一時呆瞭,被這三個字擊中心頭。
是的,這裡是傢,我們的傢。
遙望朱門金匾,“敕造豫章王府”六個金漆大字隱約可見,門內燈火輝煌,府中仆役侍婢已早早跪列在門前迎侯。
蕭綦親自扶瞭我步下鸞車,無意間觸到臂上傷口,我瑟縮瞭下,沒有出聲。
他止步看我,眉心微蹙,正欲開口,卻見一列素衣翩躚的美貌婢女從門內魚貫而出,徐步向我們迎來。
我與蕭綦面面相覷,一時愕然,卻見最後兩名美姬分眾而出,一人紅衣,一人綠裳,向我們盈盈下拜,與眾姬左右分列。明光輝映處,哥哥緩步踱出,長身玉立,白衣廣袖,身側群美環侍,初上梢頭的月輪,在他身後灑下皎潔銀輝……
他向我們微微一笑,袖袂飛揚地走來,恍若月下謫仙。
蕭綦突然笑出聲,我亦回過神來,脫口叫道,“哥哥!你怎麼在此?”
哥哥先與蕭綦見禮,這才向我戲謔一笑,“我特來迎侯妹妹與妹婿回府。”
我望向他身後那一片錦繡花團,原以為見瞭哥哥必是悲欣交集,可眼前這番景像,卻叫我啼笑皆非,“迎侯我們,也不必如此……”
如此鋪排做作——若換瞭從前,我必定直説,但礙於蕭綦在側,不得不給哥哥留些顏面,隻得苦笑道,“這排場可算是隆重。”
蕭綦亦笑,“有勞費心。”
哥哥對我的調侃隻作未聞,向蕭綦一笑,“阿嫵自幼嬌養,性子挑剔得很,我怕府中仆役不知她喜惡,特地帶自傢婢子過來收拾。府裡一切都照你素日習慣佈置好瞭,你瞧瞧可還滿意。”他對蕭綦神色淡漠,最後一句卻笑著説與我聽,目光溫暖,隱含寵溺……我一時呆住,酸甜滋味堵在胸口,眼底漸漸發熱。
蕭綦不動聲色地謝過哥哥,請他入府敘話,哥哥淡淡推辭瞭。
“也罷,今日事繁,改日設下傢宴,再聚不遲。”蕭綦微微欠身,對哥哥的態度並不以為意。
我知道哥哥心中仍對蕭綦存有芥蒂,卻也無可奈何,隻得向蕭綦一笑,“我送哥哥。”
他的車駕已停在不遠處,我們並肩徐行,一眾姬妾遠遠隨在後面。
我低瞭頭,千言萬語不知從何開口,卻聽哥哥低低一嘆,“他可是你的良人?”
當年那句戲言,哥哥仍記得,我亦記得——紅鸞星動,將遇良人。
“隻怕是被你算準瞭。”我靜默片刻,故作輕快地笑謔。
哥哥駐足,凝眸看我,“真的?”
月華將他面容映得皎皎如玉,漆亮的眸子裡映出我的身影,總是淡淡掛在唇角的倜儻笑容,化作一絲肅然。
“真的。”我坦然迎上他的目光,輕聲而決絕地回答。
哥哥久久凝視我,終於釋然一笑,“那很好。”
我再也忍不住,張臂摟住他頸項,“哥哥!”
他不假思索摟住我,笑嘆,“臭丫頭,你又瘦瞭。”
小時候我總喜歡踮腳掛在哥哥脖子上,總奇怪他為什麼可以長這樣高。如今我身量已高,卻仍要踮腳才能夠到他……似乎還和幼年時一樣,一切並沒有變。
“母親好嗎?”我仰臉問他,“她知道我回京瞭嗎,明天一早我就回傢看她……不,今晚就去,我跟你一起去!”
想起母親,我再顧不得別的,回傢的念頭從未如此刻一般強烈,恨不得馬上飛奔到母親面前。
哥哥側過臉,看不清神色,靜瞭片刻才回答我,“母親不在傢中。”
我怔住,卻見哥哥笑瞭一笑,“母親嫌府裡喧雜,住進慈安寺靜靜心。今日已晚,明日我再陪你去看她。”
“也好……”我勉強笑笑,心底一片冰涼。哥哥説來輕描淡寫,我卻已經明白——母親在這個時候避居慈安寺,隻怕已是心如死灰。
蕭綦濃眉緊鎖,小心抬起我左臂檢視傷口,眉宇間隱有薄怒。
我不敢出聲,默默伸出手臂,任他親手上藥裹傷。他動作雖純熟,手腳到底還是重瞭些,不時疼得我倒抽冷氣。
“現在知道疼?”他板著臉,“逞英雄有趣麼?”
我不出聲瞭,聽著他繼續訓斥,足足罵得我不敢抬頭,豫章王還沒有一點息怒的意思。
“好瞭吧,明天再接著罵……”我懶懶趴上床頭,笑睨著他,“現在我困瞭。”
他瞪著我,無可奈何,冷冷轉過身去。
直至熄瞭燭火,放下床帷,他也不肯和我説話。
我睜著眼,看黑暗中的床幔層層疊疊,上面依稀繡滿鸞鳳合歡圖。甜沉沉的熏香氣息縈繞,如水一般浸漫開來。這眼前一切似曾相識的,依稀似回到瞭大婚之夜,我一個人裹著大紅嫁衣,孤零零躺在喜紅錦繡的婚床上,和衣睡到天明。第二天就拂袖回傢,再未踏入這裡一步,甚至沒有好好看過一眼。這恢弘奢華的王府還是當年蕭綦初封藩王時,皇上下令建造的。而他長年戍邊,並不曾久居於此。王府落成至今,依然鮮漆明柱,雕飾如新。往後,這裡就是我和他將要度過一生的地方瞭。
“蕭綦……”我驀然嘆瞭口氣,輕輕喚他。他嗯瞭一聲,我卻又不知該説什麼,默然片刻,轉過身去,“沒什麼瞭。”
他陡然摟住我,身上的溫熱透過薄薄絲衣傳來,在我耳畔低聲道:“我明白”。
我轉身將臉頰貼在他胸前,聽著他沉沉心跳。
“傷口還疼麼?”他小心地圈住我身子,唯恐觸痛傷處。
我笑著搖頭。傷處已上瞭藥,並不怎麼疼,可心底卻泅出絲絲的隱痛。
他似乎想説什麼,卻隻是輕輕吻上我額頭,帶瞭一聲低不可聞的嘆息,“睡罷。”
這欲言又止的歉疚,我何嘗不明白,然而忍瞭又忍,還是説出口,“父親老瞭,姑姑病瞭……無論如何,他們終究是我的親人。”
蕭綦久久沒有回答,隻是緊緊握住我的手,十指交纏間,我亦明白他的沉重無奈。
清晨醒來,蕭綦早已上朝。他總是起得很早,從不驚動我。
我一早去探視玉秀,她已被送回王府,仍在昏睡之中。從寧朔到暉州,再到京城,她一直陪伴我身邊,生死關頭竟為我舍命相搏。如果不是她拼死拖住薛道安,隻怕我也避不開那一刀。我望著她憔悴睡顏,心中暗暗對她説,“玉秀,我會給你最好的一切,報答你舍命相護之恩。”
若是等她醒來,能看見宋懷恩在跟前,想必是再喜悅不過瞭。隻是宋懷恩數日前便已悄然領兵前往皇陵,隻怕要過些時日才能回來。
我立在窗下,黯然遙望皇陵的方向,心頭諸般滋味糾纏在一起——子澹應該是暫時安全瞭罷。
破瞭臨梁關之日,蕭綦便命宋懷恩領兵趕往皇陵,將被禁軍囚禁的子澹接走。
子澹是姑姑心頭大忌,我一直擔心姑姑向他下手,以翦除後患。所幸姑姑頗多顧忌,不願讓太子落得殘害手足的惡名,遲遲沒有動手。如今子澹落在蕭綦手裡,成瞭蕭綦與姑姑對抗的籌碼,至少眼下,他不會傷害子澹。
宋懷恩離去之前,我讓玉秀將一句話帶給他——“我幼時在皇陵的道旁種過一株蘭花,將軍此去若是方便,請代我澆水照料,勿令其枯萎。”
玉秀説,宋將軍聽完此言,一語不發便離去瞭。
我明白那個倔傲的人,沉默便是他最好的應諾。
“稟王妃,長公主侍前徐夫人求見。”一名婢女進來稟報。
竟是徐姑姑來瞭,我驚喜交加,不及整理妝容便奔瞭出去。
徐姑姑青衣素髻,儀態嫻雅,含笑立在堂前,老遠見我奔來,便俯下身去,“奴婢拜見王妃。”
我忙將她扶起,一時激動難言,她眼裡亦是淚光瑩然。細細看去,見她鬢發微霜,竟也老瞭許多。
果真是母女連心,我才想著今日去慈安寺,母親便已派瞭徐姑姑來接我。
當即我便吩咐預備車駕,也顧不得等哥哥到來,匆匆更衣梳妝,定要穿戴得光彩照人去見母親,讓她看到我一切安好,才能叫她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