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去實現一個實現不瞭的夢

在單對單比賽後的隔天,在趙之心的要求和陪同之下,韓露再度赴美做瞭一次全面的復查。結果是恢復良好,但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回復到傷前的狀態。院方的意見自是避免過度消耗——但這句話他們對每個運動員都說,又對每個運動員都無效。

趙之心的導師再次提出讓他回到美國繼續在他身邊進修博士的建議,這被趙之心笑著回絕瞭。

“放過我吧。”他開玩笑地說,“我想到那些圍繞著論文的日子……四點睡下,七點被您的郵件叫醒的日子就要打寒戰瞭。”

好脾氣的——至少看起來是好脾氣的導師笑瞭笑。

“你放心,現在已經不會再發生那種事瞭。”他說,“現在,我會在你睡著之前就用郵件叫醒你。”

說罷,他又轉向韓露:“為瞭你的職業生涯。”他的手在胸前比劃瞭一下,“你要謹記住這條線。”

“……我明白。”韓露說,“謝謝您。”

“你看起來很好。”那位美國白人溫和地笑著說。他對她之前的一些因焦躁而生的無禮行為沒有半點介意與不快。“我很高興你看起來很好。”

在回程的飛機上,韓露打開瞭一部電影。這是劉伯飛發到她的郵箱裡的,許浩洋希望要用的曲子的原始出處。那一天,在他們以一種有些奇怪的方式結束瞭那場荒謬的——卻說不定意外地有所收獲的單對單之後,他們坐在一起討論瞭新賽季真正的曲目。

當然,真正的曲目一定不能是什麼《羅密歐與朱麗葉》,韓露的朱麗葉,韓露的朱麗葉——這個消息一旦放出來,說不定就能賺到十成十的上座率和收視率。

劉伯飛對這點毫無懷疑。

最終,許浩洋提議的曲子是《TheImpossibleDream》,它是1972年出品,根據百老匯音樂劇《夢幻騎士》改編的同名音樂電影。《夢幻騎士》是《堂吉柯德》的音樂版本,取自《堂吉訶德》中最為悲劇性的一幕,即堂吉訶德大戰風車的故事。

一首騎士的狂想曲。

『堂吉訶德一看見風車,便對侍從說:“命運的安排比我們希望的還好。你看那兒,桑喬·潘撒朋友,就有三十多個放肆的巨人。我想同他們戰鬥,要他們所有人的性命。有瞭戰利品,我們就可以發財瞭。這是正義的戰鬥。從地球表面清除這些壞種是對上帝的一大貢獻。”

“什麼巨人?”桑喬·潘薩問。

“就是你看見的那些長臂傢夥,有的臂長足有兩西裡呢。”堂吉訶德說。

“您看,”桑喬說,“那些不是巨人,是風車。那些像長臂的東西是風車翼,靠風轉動,能夠推動石磨。”

堂吉訶德說:“在征險方面你還是外行。他們是巨人。如果你害怕瞭,就靠邊站,我去同他們展開殊死的搏鬥。”』

趙之心不自覺地用餘光看著韓露的iPad屏幕,即使聽不到聲音,他也能馬上通過畫面,將那些他已經爛熟的臺詞在心中默念出聲。

堂吉訶德,這個人物一度貫穿瞭趙之心的整個少年和青年時代。他迷戀著這個騎士,這個騎士文學已經逐漸消亡的時代裡最後的一個騎士。堂吉訶德穿著破爛不堪的盔甲,騎著瘦馬,大戰風車和羊群,即使他所謂的騎士精神看起來全然變成瞭荒誕不經的鬧劇。

“你看嗎?”韓露看瞭趙之心一眼,把iPad挪到兩個人中間的座椅扶手上,又分出瞭一個無線藍牙耳機。

“謝謝。”趙之心接過耳機,同時也接過瞭iPad,解放瞭韓露的雙手。

兩個人沉默無聲地註視著屏幕,趙之心無法不去聽身邊的人的呼吸聲。真實的呼吸混入單側耳機裡響徹的音樂聲,讓他不由自主地分神。

仿佛奔向風車的堂吉訶德,與身邊的人交疊在瞭一起。

這是不可能的。

他想。

他喜歡這個人物——覺得這個人物撼動人心,故事引人入勝的理由,或者可能都是基於“虛構”的前提之下。一旦虛構變為現實,事情就變得不一樣瞭。他不會希望身邊的任何一個人是堂吉訶德。

去實現一個實現不瞭的夢

去與一個不敗的敵人戰鬥

去忍受那無法忍受的悲傷

去奔赴那令勇士都止步的地方

……

去追尋那些遙不可及的星辰

不在乎希望是多麼的渺茫

不在乎多麼的遙遠

為瞭正確的事物去戰鬥

沒有疑問和停留

為瞭神聖的事業我願向地獄進軍

在安靜的長途機艙,這首曲子裹著在平原上洶湧的烈風一起,沒有空隙地滿滿灌進兩個人的耳中。

『說完,他戴好護胸,攥緊長矛,飛馬上前,沖向前面的第一個風車。長矛刺中瞭風車翼,可疾風吹動風車翼,把長矛折斷成幾截,把馬和騎士重重地摔倒在田野上。桑喬催驢飛奔而來救護他,隻見堂吉柯德已動彈不得。是馬把他摔成瞭這個樣子。

“上帝保佑!”桑喬說,“我不是告訴您瞭嗎,看看您在幹什麼?那是風車,除非誰腦袋裡也有瞭風車,否則怎麼能不承認那是風車呢?”』

然而,堂吉訶德腦子裡已經被妖魔鬼怪的東西裝滿瞭——趙之心可以默默地接下去,他對桑喬的話理都不理,他認為,戰鬥這件事比任何事都變化無常。“是那個偷瞭我的書房和書的賢人弗雷斯通把這些巨人變成瞭風車,以剝奪我戰勝他而贏得的榮譽。他對我敵意頗深。不過到最後,他的惡毒手腕終究敵不過我的正義之劍。”堂吉訶德說。

電影播放完畢,韓露默默地合上iPad,沒有說什麼話。

“你喜歡嗎?”趙之心問,“這個故事。”

“一般。”韓露說,“談不上喜歡,也談不上不喜歡。”

趙之心輕輕笑瞭出來。

“我啊,”他說,“上學的時候很迷這個故事。”

韓露看著他。

“也許是那時候年輕,有點為賦新詞強說愁吧,就特別喜歡看悲劇,各種各樣的悲劇。堂吉訶德的悲劇,哈姆雷特的悲劇……臺詞都能背下來的那種。他們經常說,堂吉訶德是個瘋子,但我覺得,其實不是的。”

“?”

“人們覺得他分不清現實與想象,才搞出把羊群當成敵人的這種事來。但是,我認為不是的。他一直都分得清什麼是現實,什麼是他的想象,隻是他故意不願意區分。你看過《瞭不起的蓋茨比》吧?”

韓露曾經滑過電影《瞭不起的蓋茨比》的插曲《YoungAndBeautiful》。

“看過電影。”

“蓋茨比一直都知道他追求的愛情是不可得的,但他還是不顧一切地撲向瞭那道綠光。他可能不是為瞭得到什麼,也不是為瞭對其他人證明什麼,隻是覺得,人萬萬不可以背叛自己的心,一旦背叛瞭自己的心,就一切都結束瞭。”

“堂吉訶德明知道自己的悲劇,但仍舊一心朝著他信仰的東西前進。”

“我想是的。”趙之心點瞭點頭。

“我大概需要理解一下。”

趙之心再笑,這或許的確不是韓露能夠自然而然理解的東西。如果是她的話,也許她會打算通過自己的力量來糾正全世界關於騎士精神的認知,告訴他們騎士從來沒有消亡,因為她就在這裡,他們也可以隨時變成她這樣的人。

他在第一次在冰場見到韓露的時候,就在她身上感到瞭這種力量。

他之所以選擇做醫生,一開始是父母的希望。父親是醫生,母親是教師,他們理所當然地希望自己唯一的兒子也走上相同的道路。他聽從瞭父母的意見,但是卻沒有選擇一般的醫科專業,而是選擇瞭運動醫學這個略顯邊緣的學科。

為瞭與他中學的時候那個“想要成為短道速滑運動員”的願望接近一些。

他不會認為是父母破壞瞭他的夢想,因為他在那個時候突然意識到,做一個堅持自己的願望的人是一件很難的事,尤其是在面前的未來完全模糊一片,什麼都無法確定的情況下。

一旦他失敗瞭,所有人就會來說“你看,我當初說瞭吧……”,父母就會說“你太讓我們失望瞭”。

他並沒有足夠的勇氣去承擔失敗的代價,他不想讓父母失望,也不想面對一個可能一事無成的人生。

這是他十六歲那年意識到的,他放棄瞭去做一個運動員——這是他的選擇。

“所以,我覺得啊……”十五年後,三十一歲的趙之心碩士畢業,拿著一份固定工資,可以不必擔心未來地坐在飛機上,對他身邊的運動員說:“這首曲子的關鍵就在於‘選擇’。堂吉訶德選擇成為這樣的人。”

韓露已經有些困倦瞭,因為天色已入深夜,機艙裡昏暗一片,而且趙之心的聲音又異常地溫和,不是平常那種對她認真說話的語氣,更像是一個人的自言自語。

“要睡瞭。”韓露說。

趙之心笑瞭一下,將窗板關上。

“晚安。”他說。

《冰上無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