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子確定下來後,在與編舞工作同時進行的,便是韓露在許浩洋的協助下,對雙人技術動作的學習和熟悉。
這個過程就實在有點慘不忍睹。
韓露的體重比雙人女選手的平均體重要重瞭五斤左右,雖然不是令許浩洋覺得非常吃力的重量,但也需要花上一些時間來適應。
比這個更重要的,是因為韓露是半路出傢,沒有像其他選手那樣從幼時便接受相關的訓練,所以她在和男伴接觸的的時候,身體會不自覺地變得緊張僵硬,甚至向反方向用力。
這在一開始的時候很難避免,隻能由她自行克服。
這個過程在開始的時候非常難捱,她根本沒有辦法適應許浩洋的手觸碰自己身體的感覺,之前從來沒有任何一個人對她這麼做過,她也不準備讓任何人對她這麼做。
劉伯飛站在場邊對她吼瞭無數次,告訴她別緊張,別動,配合,配合,配合,但她還是沒辦法克服那種障礙感。
於是,所有人就看著她仿佛烈士就義一般閉著眼睛等著許浩洋過來,而他的手一碰到她,她便馬上又皺起瞭眉。
她自己也不想這樣,於是忍著不說,但身體的感受卻是騙不瞭人的。
對於這個,許浩洋也是不爽的,最後是劉伯飛找到瞭他,讓他多理解一個沒習慣這種訓練的女單選手的心情,最後,塞給瞭他一雙手套。
厚的,粉紅色的,兩個指頭的,浮誇無限的滑雪手套。
“你……”劉伯飛說,“先戴著這個。就當脫敏療法吧。”
這雙手套他戴瞭一個星期,然後換成薄一些的毛線手套,再換成更薄一些的那種洗衣手套,最後想要換成一次性的透明手套時,韓露自己制止瞭他。
“好瞭。”她說,“……對不起,來吧。”
雖然是大致上克服瞭接觸的障礙,然而,動作的熟悉度上卻還要經過一個漫長的學習過程。
在許浩洋已經不知道多少次拋跳失敗把她扔到地上後,她再度咬著牙站起來——她知道自己的身上必定又是紅腫遍佈瞭。
“……再來。”
她說。
而許浩洋的情況也沒有好到哪裡去,他原本就有腰傷,在這麼集中的訓練之下,腰部已經可以說是早已不堪重負。他大口地喘著氣,滑到韓露面前去,準備進行下一次的練習。
韓露閉著眼睛,強迫自己去習慣來自另一個人的力量,一雙手,甚至更加親密的東西。
她必須逼迫自己去信任,信任另一個人,信任一種抽象的力量,信任一種可能本不存在,但她和其他人堅定地通過信念來讓它存在的東西。
一種可能成為瞭世間的笑話的,龐大的夢想。
趙之心口中明知是悲劇卻一往無前的信念。
過去,曾經有記者在文章中將她比作穿紅舞鞋的伽倫,稱她隻要還活著,便似乎會永久不知疲倦地跳下去。她看到瞭這篇報道,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事實上她不太喜歡這種悲劇色彩,卻又像是不知道從何處開始否認。
她並沒有過多地思考過自己本身。
滑冰成瞭一種習慣,贏也成瞭一種習慣。隻是這種習慣恰巧很不錯,恰巧是一條能夠帶她通往更高的地方的道路——信任騎士精神是一種習慣——不,信任騎士精神是一種選擇。
因為已經到達瞭每日練習時間的上限——且韓露在趙之心的嚴密監管之下,必須每天在劉伯飛規定好的休息時間規規矩矩地待在宿舍。所以她插著耳機,反復地聽著那一首悲壯的《TheImpossibleDream》,同時模模糊糊地回憶起趙之心在飛機上說過的話。
他說,堂吉訶德選擇成為這樣的人。
在另一頭的男子宿舍裡,許浩洋也插著耳機聽著同樣的曲子,同時,還在不斷地在腦海中模擬著步伐的接續,並逐一寫在筆記本上。他試著整理出幾個不同的版本,準備第二天拿去和艾米討論。
他不知道韓露會不會發表什麼意見——反正他知道江心會,江心會不顧整個節目的流暢度而把一些動作替換掉,替換成另外一些更強調女伴表現力的動作。
至少這幾年她都是這樣,他已經快要習慣瞭。
不過這次他忽然想,或者說忽然決定,他準備狠一把,準備堅持自己的看法一把。反正韓露之前從來沒和他合作過,她不知道他到底是個什麼脾氣,而且,反正他都在背後罵她年紀大被她在門外聽瞭個正著,又贏瞭比賽後拿她當靶子發瞭一通火,他還有什麼可怕的?
他,許浩洋——
他盯著已經黑屏待機的電腦屏幕上映出的自己的臉。
他,許浩洋,男,23歲,雙人花滑運動員,連續好幾年沒有成績,正式被兩次拆對,現在換瞭一個女單轉過來的啥都不會的大齡新手當女伴,晚餐吃的是魚肉蝦蔬菜和米飯,剛剛喝瞭一瓶酸奶,此刻心情澎湃,無所畏懼。不會輸給風車,不會輸給旅店,不會輸給羊群。
是的!
他越想越覺得這個腦回路很靠譜,她韓露又不知道他是個什麼人!又不知道他到底是個什麼性格!也不知道他滑冰真正滑起來是個什麼風格!
從今天開始——從這一秒開始,他許浩洋就是個暴脾氣,見佛*見神殺神的暴脾氣,誰敢惹他他就懟誰,誰敢提意見他就揍誰。
就是這樣。
他還對著電腦屏幕握瞭握拳。做瞭好一番心理暗示和模擬吵架之後,才重新投入到編舞中去。
這個時候,距離新的賽季已經隻有不到三個月的時間瞭。
第二天,許浩洋在找到艾米討論編舞之前,先去找瞭韓露,打算先行同她商量一些動作的細節。
——我很兇我很兇我很兇。
他從環保袋裡掏出本子。
——不能慫不能慫不能慫。
“那個……關於編舞。”他咳瞭一聲,“按道理得和你先商量一下。”
“嗯。”韓露點頭,“你說。”
許浩洋就開始說,從基於兩個人現有水平的動作難度考量,動作和動作之前的銜接到和曲子的契合度,事無巨細地和韓露分析瞭一遍。
韓露聽完,看瞭他一眼。
“先這麼試試。”她說,“有什麼問題邊滑邊改。”
“……?”
這就完瞭?
“怎麼瞭?”韓露問。
“沒,沒事……”許浩洋趕緊搖頭,“你沒什麼意見嗎?”
“現在我還不知道能做到什麼程度。”韓露說,“我提不瞭什麼意見。話說回來……”她看著許浩洋,“你覺得我會咬你嗎?”
“……什麼?”
“我發現你這個人挺奇怪的。”她說,“發瘋的時候真瘋,慫的時候真慫。”
“……”
“沒事。”她笑瞭一下——雖然那個笑看起來並不怎麼像是在笑。“我不在意你是什麼樣的人。”
“……不是,”許浩洋說,“你覺得我是什麼人啊?”
這個回擊挺沒力度的,這讓他覺得,他還是應該多多練習一下如何和人吵架。
“我不知道。”韓露說,“也沒興趣知道。”
“……”
“又不是相親。”她補充瞭一句。
“……你相過親啊?”
“沒有。”她說,“你相過?”
“……沒有。”
對話被韓露神一般的腦回路徹底帶跑偏,這如果是綜藝節目,一定會打上一排字幕,曰:跨越次元的對話。
正在兩個人因為神對話而雙雙陷入沉默的時候,張磊、子君,以及陳廷源三個人走瞭進來。
張磊看到韓露,那整個人就完全是瘋癲的。他也就是有這種本事,別管韓露怎麼無視他,他都能雷打不動地往她身上黏。
“韓露姐!”他一嗓子飆起來,“你們聊啥呢!”
這屆花滑隊的幾個人偏巧話都不多,也多虧瞭張磊在,才能把這些要麼冷漠要麼靦腆的人聚在一起使大傢不至相對無言,同時,不少圈內小道消息,也是從他這裡散佈出來的。
“沒聊啥……”韓露無奈地回答。
“你們沒聊啥就好!我有個事得跟你們八卦一下!”
張磊神神秘秘地說。
“有個大事。”陳廷源也說。
這兩個人算是有點不打不相識,當初張磊這麼看不上人傢孩子,卻不知道怎麼的,兩個人突然有一天就在一起勾肩搭背起來。
男人的友誼是個謎。子君這麼說。
張磊要八卦的是一個俄羅斯男單選手,據說他因為無法拿到兩年後冬奧會的入場券,而選擇瞭放棄俄羅斯國籍加入意大利國籍,將在兩年後代表意大利花滑隊出征冬奧會。
這種事在運動圈裡叫做“歸化”,古往今來,因為各種原因歸化的運動員都絕不少見。有的是國內的同類型隊員太多,在自己的國傢隊發揮不出作用,沒有競爭力而選擇歸化,有的出於更加實際的原因,因為其他國傢能夠給予運動員的保障體系更加完善,這既是體育機制不夠完善所導致的一個情況,同時也是運動員的個人選擇。
“俄羅斯啊……”子君說,“俄羅斯男單是真的悍。”
“可以理解。”許浩洋說。
“誰啊?”韓露問。
“韓露姐你真的是……”張磊搖頭,“韓露姐,你看看我,你認識我是誰嗎?”
“……”
“暴擊!”張磊捂住心口,“啊,韓露姐又用這種看垃圾一般的眼神看著我瞭……請你繼續這麼看著我!”
“有病。”
陳廷源在一邊笑。
“江心呢?”子君問。
“她……江心姐有廣告拍攝。”陳廷源答。
“哦。”子君瞭然地點瞭點頭。
“聽我說,那人據說進的是穆勒的俱樂部。”
“剛退下來的那個……”
“對,穆勒最近是廣撒網向全世界斂人來著。我那個日本的哥們也收到他邀請瞭。就搭檔不靠譜瘋狂連敗的那個。”
“我記得。”許浩洋說,“他去嗎?”
“不知道。”張磊搖頭,“反正感覺今年貴圈有點亂,各種不太平。穆勒那貨感覺是要搞個大事情。”
“我們這是要見證歷史瞭嗎?”許浩洋問。
“大哥!”張磊猛地敲瞭他頭一下,“你清醒一點!你這是見證歷史嗎?你就是歷史好不好。你給我記住你的身份。韓露姐的搭檔!韓露姐的!”
“這是一個……”子君突然開口。
“這是一個顛倒混亂的時代!”張磊馬上接話。
“倒黴的——”子君又要張嘴。
“倒黴的我,”許浩洋迅速地打斷瞭她,“倒黴的我必須負起結束話題的責任。開始訓練瞭。”